到達粵省時, 雅善的風寒已經好全,他們的船進入當地的第一大鎮韶關,在此通過船行換了船沿珠江往廣州城走。
三天後, 終於到了目的地, 他們在廣州城南落腳, 一下船便有當地的人接應, 薛雲昆私下稱那人爲“戲螞蟻”, 顧名思義,說這類人的習性跟螞蟻搬家一樣,他們專組戲班, 卻是把戲班需要的角色從全國各地招來組成一堆兒。這“戲螞蟻”在江南一帶頗有名氣,早前就託人給薛雲昆帶了話, 到這跟夷人做生意打交道的地方唱戲, 包管日後不愁吃穿!
想着一大家子的開銷, 薛雲昆還是答應了“戲螞蟻”的誘人提議。但因比原先約定出發的時間早了兩日,這一行人便在路上刻意耽擱了, 也爲了躲避追兵。
所幸一切順利,在與“戲螞蟻”碰頭後,他們被領進一座大院子,不是他們一路看到的大雜院,也不是一摞摞疊起來造的高大的洋樓, 而是那種北方常見的四合院, 院子兩進, 後院正房三間, 住了雅善與雲笙和薛雲昆一家三口;東廂房三間住了三個弟子, 西廂房三間則用於廚房飯廳和放置雜物。這院子還自帶一個小花園,這會兒園子裡的桂花正飄香, 前後院子裡裡外外都瀰漫着桂花香氣。
前院的院子比後院還要大,東西廂房各有五間,住着“戲螞蟻”原先找來的各地名角兒,如今組成了一個家班,專門爲大戶人家唱戲。
關於這大戶人家,經一問,才知道竟是廣州十三行的首富黃家!他們此次進廣州,就是要給黃家唱戲。聽說黃家三公子精於詞曲,尤其嗜好崑曲,早聽聞京師的廣慶班唱崑曲尤爲一絕,可那是朝廷的班子,他一個遠在南蠻之地的公子哥哪裡請得到聞名遐邇的廣慶班南下來他黃家班!好在老天開眼,朝廷設了昇平署,撤銷“外學”,原以爲如此就有機會了,不料廣慶班又散了,最後幾經波折,纔在蘇州將薛廣梅的得意大弟子請到了廣州!
梨園行裡設總會,專門跟洋人做買賣的廣州十三行也有行商領頭人,稱總商。黃家三公子就是總商黃正官的第三個兒子,名崇灝,字良輔,十二歲就考上了府學廩生,後來他父親在朝廷籌資平張格爾叛亂時捐助了一百萬兩,皇帝特恩賜三品頂戴,又親賜了黃崇灝舉人出身,這對於十三行乃至整個廣州商家來說,都是從未獲得過的莫大榮耀。
這回黃崇灝費盡心思請來名角兒,是鐵了心想將原有的家班改造成一個最正宗、最頂尖的崑腔班子,爲表誠意,在他們落腳的第二天,黃家的這位三公子就親自上門來了。
這位黃公子還真是一位財大氣粗的闊少,衣着光鮮先不說,光是跟着他的僕役就有幾十人,聽說這還是少的,要出一趟遠門,那可要帶上百人以上!
不必“戲螞蟻”親身上前招呼,他熟門熟路地就進了院子,“戲螞蟻”見了他忙上前打了個千兒:“哎喲!黃三公子怎麼來了也不叫人通傳一聲,小民好叫人提前候着,先給您老人家請安啦!”
“少羅嗦!讓你請的名師呢?”黃崇灝不耐煩又急切地問。
“戲螞蟻”急忙說:“就在後院練功呢,您先坐着歇歇腿兒,小民這就叫他出來!”
黃崇灝點了點頭,半盞茶的工夫,“戲螞蟻”便將薛雲昆請了出來,推到他面前說:“這位就是曾在宮裡當過供奉的薛雲昆薛師傅。”
“哎呀,久仰久仰!”黃崇灝立刻從椅子上站起,對着薛雲昆連連拱手笑道:“幾年前我跟隨家父進京看過你們的戲,幾回都想着拜訪,實在是廣州的生意事兒多,又不得不回,往後就一直尋不着機會,直到聽說你們廣慶班散了,想着太可惜,專程託人把您給請來,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讓我們今日遇見了!”
黃崇灝是廣東南海人,開口卻不是薛雲昆聽不懂的粵語,也不是他的家鄉話,而是一口順溜的官話,聽來倒讓人恍如隔世。而對這熱切的一番話,薛雲昆連稱不敢當。
“薛師傅就別謙虛了,你們廣慶班的名聲在京師那可是如雷貫耳!這雷又偏偏打到了廣州,真叫人不得不慕名拜訪,只可惜好好的班子就這麼散了,聽說你那位師弟不唱戲了?哎,真真可惜了,他演旦角真是一絕,若你倆都來我這黃家班,豈不是珠聯璧合,壓過全國所有的崑腔班子!”
薛雲昆的臉色一下白了,這黃三公子名義上請他來廣州唱戲,心底真實的想法恐怕想找雲笙登臺,如今雲笙與他一道來了廣州,而且就在這後院中,若讓他知曉,又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雲笙已經脫了籍,往後可不能再讓他登臺與戲子沾邊兒了。
“師弟素耽風雅,在梨園時就如匡廬獨秀,要讓他在脂粉堆裡待久了,也活不長了。”
黃崇灝尷尬地笑了笑,又若無其事地說正經事兒:“言歸正傳,這回我上門,一來與薛師傅您見上一面,二來要與您商量一件事兒……”
“三公子請說。”
“下個月我爹六十大壽,上午、中午、晚上都要有宴樂,薛師傅能否辦到?”黃崇灝說。
薛雲昆在心裡盤算了下,他們剛在廣州安頓,許多事尚未適應,但排戲都是一樣的,一個月的安排,唱一整天,以前在宮裡也不是沒遇到過,他當即應承下來,誰知黃三公子又說:“壽宴當天,我爹還會請洋商來,他們也喜歡看戲,就是看不懂,我跟他們解釋過多回,愣是不明白,要是那天他們再問起來,您是行家,願能解說一二。”
“舉手之勞,不敢推辭,只是我不懂洋文……”
“這您就放寬心,他們在大清國的領土上做買賣,大清國的話難道還不會說嘛!”
薛雲昆也沒問他們做的是什麼買賣,只知道黃家在廣州十三行裡生意最大,各個分野都有黃家的商號,其中最主要的還是茶葉行業,是正經的生意,但也有傳聞一些黃家擔保的洋商爲了牟取暴利,往往夾帶鴉片銷往內陸。
薛雲昆對生意場上的事並不感興趣,他只想讓自家的崑腔班子在廣州城打響名氣,將師傅一生的心血發揚光大!
原先的班子只有三名弟子,加上他也不過四人,小地方演出還能撐撐場面,到這大戶人家始終是上不了檯面的,好在還有黃家班的數名弟子。薛雲昆按照傳統的崑腔班子從黃家班挑齊了生旦淨末醜,又依靠黃三公子的人緣,請了廣州城最好的四名樂師,配齊了一整套的昆班,剩下的便是自詡爲師,緊鑼密鼓地排戲了。
壽宴前五天,薛雲昆擬好了一長串戲單呈遞給黃三公子,黃三公子看後非常滿意,當天就請他們入住黃家花園,準備五天後的開場演出。
這黃家花園就位於珠江岸邊,是座由大小不一的四合院拼建而成的極大的花園,可與京師的皇家園林相媲美。若不是原先在紫禁城當過供奉,恐怕也是要跟着他的三名弟子歎爲觀止的。
薛雲昆攜弟子隨黃家班一道去了黃家花園,留下王氏帶着幼蓀以及雅善、雲笙在原來的四合院裡。
自來到廣州,雅善時常跟着王氏操持家務,可從來沒做過粗活,總忙手忙腳,後來索性就幫着王氏照看幼蓀了。
雅善與幼蓀十分投緣,不知情的恐怕會將他們誤認爲母子,爲此王氏總與她和雲笙談及孕育子嗣的問題,雅善每次都故作羞狀,避而不談。雲笙雖有這個心,卻要看雅善的意思,況且剛在廣州安頓,他需要重新找一份活維持生計,總不能一直依靠着師兄。
一個躲避,一個忙活,人生大事便又擱淺了。
薛雲昆已離開五日,雲笙還沒能找到活幹,正垂頭喪氣的時候,外頭一陣騷亂,幾個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擡頭一看,這不是跟着戲班去黃家花園的“戲螞蟻”嘛!怎麼又跑回來了?瞧他神色慌張,難道是出了什麼大事兒?!
“糟了糟了!這兒還有誰能演旦角!”他急煎煎地發問,簡直要火燒眉毛跳起來。
聽到動靜,黃家班剩下沒幾個人都從屋裡竄了出來,可是沒人回他,只有王氏擔心丈夫,上前道:“發生什麼事了?不順利嗎?”
“哎喲,真活見鬼了!昨晚好好的一個人,今早上鬧什麼絞腸痧,這下好,主角少了人,這大戲還怎麼開場!”
王氏也跟着急了,丈夫頭回在廣州開場,又是在那樣的人家,要真得罪了他們,以後還怎麼在這兒立足!
可乾着急也沒用,剩下的黃家班弟子都唱的是武戲,年齡也不大,沒什麼登臺經驗……
“嫂嫂,我去吧!”就在誰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一個久站不語的身影走了出來。
“元竹……”王氏與雅善同時看向雲笙,詫異萬分。
雲笙卻似下定了決心說:“師兄一再對咱們出手相助,這會兒他有難,又是迫在眉睫,我必須幫他!”
“可你已經許久沒登臺了……”
“薛廣梅的兒子,進了扮戲房,功夫總能拾得起來。”
是啊,這戲本上但凡有的曲目,哪一段他不能拾起來唱?她真是多慮了。大師兄的恩情是一定要還的,眼下不就是報恩的最佳時機嗎?
“嫂嫂,就讓我去吧。”看到她贊同,雲笙不再徘徊,朝王氏堅定地說。
王氏感激涕零道:“雲笙,多謝你,則如那兒……就交給你了。”
“敢問這位是……”“戲螞蟻”心中慌亂,還沒明白眼前的狀況,看着雲笙一臉疑惑。
“在下不才,名雲笙,廣慶班薛廣梅之子,煩請您帶個路。”
弄清他就是當年紅遍京師的薛雲笙後,“戲螞蟻”激動得哪還說得出話,趕忙帶着他往黃家花園奔去!
兜兜轉轉,沒想到最後還是要回到臺上唱戲,不過此爲義舉,就唱一天,應該是沒有大礙的。
可是薛雲昆看到他時,卻完全震驚了:“雲笙,你怎麼跑來了!”
“師兄,我來幫你。”雲笙笑道。
薛雲昆張了張嘴,然而爲大局着想終究沒說話,即刻讓人留出妝臺供他上妝。
他果然沒有生疏,上妝、描眉、戴頭套、穿戲裝……一氣呵成,臨到上場還喊了幾嗓子,聲音沒多變,演旦角還綽綽有餘。
前面的玩笑戲已經演完,下一場就是有頭有尾的大戲——《牡丹亭》。除了給老壽星祝壽,黃家也有不少女眷,《牡丹亭》是戲單上必不可少的曲目,也是黃家女眷最愛看的。
雲笙上場在第三齣《訓女》,前面兩出他在後臺偷偷望了一眼,姑且不說黃家戲臺的排場,單單今天宴請的賓客,場子裡樓上樓下全都坐滿了!
聽“戲螞蟻”解說,臺前大場子請的都是同行與黃家有生意來往的朋友;樓下兩廊是深目高鼻鬈髮與黃家頗有交情的夷商;樓下正面是專門招待身份尊貴的夷商的,像是東印度公司的代/辦、與天/朝貿易額大、財力雄厚的夷商領袖等等。
樓上兩廊一排排笑語嫣然的則是黃家女眷;樓上正面便是今日的正主兒——廣州十三行公行的總商黃正官,他今年整壽六十,兩鬢斑白卻容光煥發,初看也就五十來歲,他坐在正中親自陪客,來客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既有在總督衙門、廣州知府衙門、粵海關衙門當差的官員,又有他年輕時候一起在廣州打拼的商友。
黃老爺年輕的時候在廣州城另一位富商家中擔任過賬房,後依靠本事經營起怡興行,以向洋商賣茶葉爲主,累積多年財富,從一行行主至十三行公行總商,成爲第一首富,只不過短短十年!
如今已是他擔任總商的第三十個年頭了。
薛雲昆下場後,樓上的女眷那處傳出一串串嬌俏的笑語,客人們正與黃老爺含笑交談,臺下亂哄哄,然而下一場的樂聲一起,吵吵嚷嚷的觀衆席頓時一片安靜。
笙笛悠揚起,最先出場的不是杜麗娘,而是她的老父杜太守,接着是杜老夫人,連番唱唸,最後引出正旦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