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熱,薛雲華的童伶班進王府已有三個月,雅善仍然沒有云笙的消息。
五月十一這日,京師又被淹沒在萬頭攢動的喧鬧嘈雜聲中 。京師的人們都已知道,今日將在午門舉行獻俘大典。朝廷大軍遠征萬里,歷時數月,終於平定了新疆的張格爾叛亂,如今凱旋,將進宮向皇帝報捷,並獻上叛首張格爾等一幫頭目。
如同外省官員進京,朝廷大軍從永定門進城,經過先農壇、天壇、前門大街、箭樓、大前門、大清門,走千步廊,從天/安門進大內,再經端門,直至午門的五鳳樓下。
人們早早地就從各處聚集到這一路等着看熱鬧了。靠近前門的一座茶樓上,窗口門邊擠滿了腦袋,看着樓下街上人羣擠來推去,暗自慶幸身上有些銀兩可買到個座位!
薛雲笙走到前門大街時,已經大汗淋漓,他擡頭一望,叫苦不迭,正想另尋他路,卻被擠進了人羣,他像置身於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面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北邊箭樓處。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只得不停地以袖口去抹。
這當口,街上鑼鼓金號人馬歡叫的巨大聲響如海浪一般洶涌而來,蓋過了嘈雜得令人頭昏的喧鬧。
“來啦!來啦!”街上一片喧嚷。人羣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
沒過多久,前門大街又被填滿了色彩繽紛的獻俘隊伍。數十騎衣飾光鮮亮麗的開路頂馬越過了人羣,跟着是吹着螺號、鳴着金鼓、奏着凱歌的浩大樂隊,緊跟着,錦旗繽紛簇擁着大纛,在那之下,幾名頭戴高高的尖頂帽、身披鮮亮甲冑、騎着高頭大馬的將軍們,由護衛們前呼後擁着走來,威風八面。
兩旁隨之騰起一片歡呼,讚美這些平叛的主帥和英雄。
薛雲笙被人羣擠來推去,難以清楚地看到前方盛況,正在這時,“元竹!”一聲高喊,引起了薛雲笙的注意。
薛雲笙回頭一望,看到人羣中一位俊書生的身影,他正左衝右撞,向自己奪路而來。
“蘇兄!”薛雲笙驚喜地喊了一聲。
蘇孟暘終於擠到他面前,高興地嚷:“我早在茶樓上瞧見了你,可幾次喊你都沒聽到,這兒人太多了,你隨我一塊兒上樓去看吧!”
薛雲笙點點頭,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又擠進了茶樓,他被蘇孟暘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夏日的炎熱、擁擠的人羣,使他通紅的臉上流着一道道汗水,他輕輕擦汗,並向窗外觀看,人已經越來越多。
薛雲笙不禁感嘆:“川楚陝白蓮教匪十年之亂,朝廷元氣大傷,此番平定張格爾,看來中興有望了!”
蘇孟暘回望他一眼,輕輕一笑,嘆道:“依我看,很難。平定張格爾,朝廷耗資巨大,想也是捉襟見肘……如今怕盛世難再了啊!”
薛雲笙驚道:“蘇兄一心留京高中,就是爲朝廷鞠躬盡瘁,豈能說出這樣的喪氣話來!”
這時,又一片高喊騰空而起,回頭一望,人羣像一排大浪撲向街心,嘴裡喊着“張格爾!張格爾!”這樣的口號。原來是押送叛賊的囚車過來了,有好十幾輛,打頭的一輛上,囚犯腦後插着“叛首張格爾”的木牌標子。樓下的人們看到便擁上去盡情指斥笑罵,若不是守車軍士攔着,片刻間那叛首就會被撕成碎片。
“元竹說得對,我將來還要爲朝廷辦事,何故要說這樣的喪氣話,讓元竹見笑了!”蘇孟暘拍案表決心,薛雲笙欣慰地笑了笑。
不多時,街上的喧鬧塵埃落定,獻俘隊伍消失在正陽門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門洞裡。附近的數萬名百姓終於漸漸散去,茶樓也恢復了平靜,經過半天的興奮、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
茶樓夥計按照吩咐送上茶水和點心。
蘇孟暘的桌上依舊是精緻的點心:一籠蟹粉小籠,一碟雞茸蝦仁酥餃,一盤松子棗泥麻餅,一大碟月盛齋醬牛肉……既有江南名點,也有京師名菜。
蘇孟暘請薛雲笙用茶點,他亦不過分推辭,很大方地接受他的心意。
“自上元一別,爲兄已數月沒有與元竹你打過照面,近來可好?”清淨下來,兩人才能好好地吃茶聊天。蘇孟暘對於他的近況仍是十分關心。
薛雲笙與蘇孟暘當初是一見如故,如今已是八拜之交,自然不會對他隱瞞,道:“實不相瞞,自戲班散去,我除了四處當臨時小工,真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爲兄家中尚有幾畝田,你若不嫌下鄉苦,何不脫籍歸田了去!將來再置些妻妾,良田美妾,人生豈不快哉!”蘇孟暘建議道。
薛雲笙擺手,說:“我家中三代皆爲伶籍,豈能輕易脫去,哎,小弟此生怕是就這樣了吧。”
“你這又何苦!其實我早替你想過,你外相雖美,但眉目間英氣逼人,入此道是委屈了你。如今令尊過世,你又遣散了戲班,乾脆趁機脫籍,不過你是名伶,脫籍身價不下千金……”蘇孟暘頓了頓,想到他的處境,又嘆道:“倒也無礙,爲兄定會替你想法子,籌措千金爲你脫籍!”
薛雲笙起身驚道:“蘇兄實在不必爲小弟如此赴湯蹈火,況且蘇兄仍要待京赴考,家中妻兒亦是盼着蘇兄高中回鄉,豈能在小弟身上費盡心力與財帛,小弟萬萬受不得!”
雖已成爲八拜之交,當患難與共,可他不願給好友造成困惑,連連謝絕蘇孟暘的好意。
“在衆多梨園子弟之中,難得你這樣自愛自重,爲兄理當相助,你莫要再推辭了,你若再推辭,就真的叫我分心了!”
見他如此真心仗義,薛雲笙再推辭只能顯得矯情,他唯有灑淚感激,堅定自己潔身自好的信念,方能不負蘇兄的滿腔俠義心腸!
也許是上天開眼,沒過幾天,便有幾個侍從打扮的人尋到了薛雲笙,告訴他伶籍已經脫去,可以下鄉種田去了!
當時他驚得說不出半句話,回過神來想感激對方時,來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又立即去找蘇孟暘當面致謝,哪知蘇孟暘同樣驚愕萬分,並如實相告自己只不過才籌得五兩銀子,又怎會如此迅速得花下重金爲他脫籍!
於是兩人都陷入莫名奇妙的疑惑當中,找不到半點眉目。
“那些人當時可有對你說什麼?”蘇孟暘問他。
薛雲笙仔細回憶,說:“他們只讓我儘快離開京師,最好別再回來。”
“如此看來,爲你擲金脫籍之人非富即貴……既然如此,我即刻修書一封回鄉,叫人爲你打點一切,你收拾好行李便坐船啓程吧,他日我高中後再與你相見!”蘇孟暘匆匆爲他安排,薛雲笙卻沒有立即領受,只道:“蘇兄,你不覺得此事甚爲蹊蹺嗎?我爹生前雖結交了不少達官貴人,可我從不與他們來往,究竟是何人想爲我脫籍?又如何得知我要脫籍?”
蘇孟暘雖也有疑惑,但此時此刻沒有比他能過上舒適的日子更爲重要,於是勸道:“既然有貴人鼎力相助,你便就此領受了吧,也別去深究是什麼人想要幫你。”
薛雲笙眉頭深鎖,似乎想通了一件事,爲他脫籍的人表面像是在幫他,但背地裡定是另有圖謀。對方不肯透露身份,也不讓他上門致謝,偏生像是掌握了他的一切,那些上門的人穿着打扮雖像平民百姓,氣度又不似市井之徒,究竟是什麼人急着讓他離開?
“你到底還在顧慮些什麼?難得得此良機離開,你就別想這麼多,趕緊收拾包袱走了吧!”
對啊,難得可以脫籍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他又在顧慮些什麼、牽掛些什麼呢?
“好,我走,不過走之前,小弟尚有一心事想要了卻,望蘇兄成全。”他想了想,的確不應該再有所顧慮,於是下定了決心。
蘇孟暘困惑相望,薛雲笙答道:“我大師兄已經返鄉,如今京中與我有點情份的只有二師兄了,我得知他組了一個童伶班進了僧郡王府……蘇兄交友甚廣,我想請蘇兄幫我與二師兄牽線搭橋。”
“哦,原來如此,此事好辦,我碰巧識得與我同屆赴考的考生,郡王府的食材均由他家供給,稍後我與他說一聲,替你傳個話進去。”
“那就有勞蘇兄了。”他拱手作揖,深深一拜,靜候佳音。
他身份低微,憑一己之力完全無法與王府中的薛雲華取得聯繫,只能依靠各種人際關係,最後與二師兄得見一面。
約見的地點就在臨前門的茶樓上,兩人闊別一年之久,再見面兩廂涕零。
薛雲華一再慰問他這一年的光景,雲笙只是避重就輕地說自己尚且能過活,當談及他已脫籍,即將離開京師時,薛雲華驚喜不已。
雲笙同樣禮尚往來打聽了他在王府的生活,見他眉飛色舞地訴說自己如今不愁吃穿,還常有賞賜,雲笙面上又浮現溫柔之色。
“對了,公主曾向我問及過你。”他旁敲側擊,終於從二師兄的口中聽到公主的消息。公主曾打聽過他,聞言,他爲之一驚。
“公主……她問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追問,竭力抑制胸中的波濤,生怕一不當心表露出這番藏匿許久的不爲人知的情愫。
“原先是我自表身份,公主得知我是薛門之徒後,又問及了一些戲班情況,我如實相告,公主就問起了你。當時我只把與你分別前的情形告訴了公主,後來公主又幾番打聽我是否還有你的消息……”薛雲華望着雲笙,欲言又止。
雲笙的心跳驟然加快,不敢去看他,不久聽他說:“我想公主也是惜才,想請你進王府唱戲,可是你現在……今兒這事我回去後就告訴公主,也好讓公主打消念頭,你就安心上路吧。”
雲笙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失望。
薛雲華見他滿面愁容,以爲是對自己依戀不捨,便又道:“今日一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何時啓程?”
“明天早上的船。”
“這麼快?!”薛雲華驚道。
雲笙點頭,沒再多說,他能從二師兄口中得知公主近況該已知足,不敢再奢求能見公主最後一面。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與二師兄分別後,他又受到貴人的邀請,回到茶樓。
走進雅緻的包廂,熟悉的、令人魂牽夢縈的淡淡的馨香纏繞他鼻間、包裹他全身,令他動彈不得。
他癡愣愣地望着不遠處背對着他的少婦身影,竟然想當場逃脫,但他沒有勇氣,也不期望這樣的勇氣。
他沉浸在癡迷的錯愕中,來不及脫身,對方已先一步讓他清醒了過來。
“雲笙。”
她身邊沒有任何侍從,就連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叫梅妞兒的宮女也不在,她是一個人來的!她是公主,身邊怎可沒有護衛,這不比在皇宮啊!
“小民請公主安!”他驚愣回神,向她行禮。
“我是跟着你二師兄過來的,沒有帶任何人,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真的要走嗎?你不想再見到我了嗎?”她站在遠處,清脆的聲音焦急地傳來。
“公主,能夠離開梨園行,一直是小民的夙願,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他刻意避開她最後的問題,平淡地垂首回話。
“你不願再見到我了嗎?”她卻固執地重複。
“公主金貴之軀,不該在此市井之地多留,還是早些回去了吧。”他一再回避,倒是激起了她心中的怒氣,她不顧公主威儀,衝上來,猝不及防,像當初在漱芳齋廊下,撲進了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他身子一僵,忘了退避。
“我想見你!在宮裡的時候,我想見你;出嫁的時候,我想見你;每天睡覺的時候,我想見你;醒來的時候,我想見你;當所有人阻止我與你來往的時候,我想見你!薛雲笙,我就是想見你!”她抽咽着對他說完了心事,他不知道自己已在她心裡住下了,就如她也早就住進了自己心裡。
他多想回以同樣的話,可是……
他惶恐地推開了她,不顧冒犯公主的大不敬,跪道:“小民惶恐,不敢得公主錯愛!”
“你是不敢,還是不願?”
他愣了一下,艱難又決絕地說:“不敢,亦不願,小民已有心上人,此番離開京師,正打算與她成親。”
她倒退數步,他低頭看不到她淚流滿面,“你胡說!你騙我!”
“小民不敢欺瞞公主。”他斬釘截鐵地說。
“不許!我不許你與她成親!你若膽敢與她成親……我、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她不敢說出降罪之類以權謀私的話,只能拙劣地尋找藉口以殺死自己來要挾他。
顯然她不是胡亂撒氣,而是被他的話傷了心,找不到臺階下,只能走向窗口,探出身,她不計後果的衝動行爲終於令他潰不成軍、繳械投降。
“好!我答應公主!求公主別做傻事!”他急急發話,她像獲得了救贖,冷靜下來,他不敢上前一步,生怕又刺激她,她得寸進尺,說:“不要離開,好不好?”
他遲疑。
“你還是要離開嗎?”她嚶嚶啜泣,上次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已是多年前了,她在爲他的離去而傷心。
終於,他所有的防備、所有的顧忌在這一刻全數丟棄,徹底淪陷。
“不,我就陪在公主身邊,不離開。”
“永遠不許離開!”
“好,永遠。”
他的承諾令她重新展露發自內心的笑顏,她再次撲向他,這一次,他與她緊緊相擁,再也不離開,哪怕將來墜入無盡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