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住這不該有的心思!你是公主,而他呢?只不過是個戲子!哪裡值得你一心牽掛!你已經成婚,如今該一心牽掛的是你的額駙!”他忽然揚起怒意,卻還要顧及衆目睽睽,捏着她的肩膀低聲勸說。
她雙目瑩瑩,雙脣顫抖着想要張開卻怎麼也動不了,豆大的淚珠不斷地從眼眶裡滾落,他驚愕地鬆了鬆手,想伸手爲她擦去淚水,可是手頓在她側臉又狠心收了回去,他擡了擡眼,命站在遠處候命的梅妞兒上前。
梅妞兒一直跟着公主,只是主子們談話,沒有特別吩咐,她只能站得遠遠的。
走到公主近身,發現公主正在哭泣,她錯愕地望了惠郡王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隨即聽到惠郡王說:“公主累了,你照顧好她,今兒晚上發生的事決不可對任何人說,尤其是額駙。”
梅妞兒點頭稱是,又聽他說:“石喜,你負責護送公主回府。”
雅善尚未走出情緒,就這樣被他安排着送了回去。
看着她背影漸漸沒入人羣,他在原地站了許久,在這熱鬧的人羣裡,顯得格外孤獨。半晌,他擡頭仰望高空一輪朗月,深嘆一息,最後,他苦笑了一聲,喚來另一名侍從:“春海,叫底下的人辦件事兒。”
“爺請吩咐。”
春海瞧王爺手勢立即走上去傾聽,一一領受。
*
一個月後,如貴太妃壽辰,皇太后恩准在壽安宮賜宴,雅善進宮賀壽。
一頓家常飯後,雅善陪如貴太妃在東梢間聊天,小小的房間內熱鬧非凡,除了公主與如貴太妃,還有隨如貴太妃居住在一起的安太嬪。
安太嬪原先是先帝在世時一名御前侍奉的宮女,後被先帝臨幸,封爲常在。先帝大行後,皇帝晉尊爲皇考安嬪,尊稱爲安太嬪。
安太嬪善解人意,從不參與宮中紛爭,她又有一雙靈巧的手,在雅善小的時候,常常親手扎紙鳶陪她放飛,也常做一些虎頭娃娃送給她。
安太嬪也是先帝后宮女眷中唯一一位與如貴太妃親近的。
安太嬪非常喜愛孩子,因爲她自己沒有孩子,所以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如今她又十分疼愛懷中的女娃娃。
那是一個眼睛大大、表情豐富的女娃娃,一張小嘴靈巧非凡,三歲大的孩子,已經什麼話都會說了。
“姐姐,我瞧着這位小公主日後要出落成一個絕色美人兒啦!”安太嬪抱着女娃娃向如貴太妃笑道。女娃娃小臉兒一揚,清脆的聲音像黃鸝鳥兒啼叫:“是啊,我額娘是美人兒,我將來也會是美人兒呢!”
女娃娃說的額娘,就是她的生母全貴妃。全貴妃於道光六年四月初六誕下皇四女,交由壽安宮如貴太妃撫養。四公主不常與生母見面,但常聽乳孃和宮裡的娘娘們稱讚她母親貌美,她又在節慶宴會上見過,所以對母親的相貌印象深刻,也一天到晚把額娘掛在嘴上,這在後宮是極爲罕見的。
“大夥兒聽聽,四公主的小嘴兒真是靈巧得很啊!像極了她額娘!”安太嬪笑呵呵地說。
如貴太妃亦是滿臉堆笑地看着四公主,朝她伸伸手,想要抱抱她,但她一直黏着安太嬪,不願意過去,如貴太妃笑容凝在嘴邊,安太嬪彎腰貼近她的耳朵,以逗弄的口吻掩飾尷尬:“四公主不是吵嚷着姑姑回來嗎?現在姑姑回來了,過去親親好嗎?”
如貴太妃雖奉旨撫養四公主,但不常與這孩子親近,真正撫養她的其實一直是安太嬪,所以與安太嬪最親。
雅善下降前,四公主已在壽安宮,她喜歡這個孩子,常常抱她,與她玩很久,四公主也很喜歡雅善這個姑姑。
許是如貴太妃常年禮佛,身上混着濃重的檀香氣,爲人又太過清冷,小孩子纔不願接近。雅善不同,她不過二九芳華,又常帶甜果蜜餞在身邊,身上總帶着甜甜的香氣,很好聞。
安太嬪一說話,她立即睜着亮閃閃的眼睛看向對座的雅善,雅善伸出手,安太嬪放下她,她一下撲進雅善懷裡,摟住了她的脖子。
順着這溫暖的接觸,雅善把四公主抱起來,轉過臉,四公主溼潤的小嘴脣在她臉上輕輕親了兩口。
雅善也忍不住親了親這個可愛的小東西。而這微妙的接觸竟觸發出她心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想一直這樣抱着她。
這會兒,她又不肯離開雅善,總是牽着她的手,倚靠在她懷中,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笑得更開心。看着她們如此投緣,安太嬪又忍不住笑道:“公主將來和額駙有了自個兒的孩子,必定會十分幸福!”
然而這一句話,倒讓雅善的笑容凝在了嘴邊。
既然安太嬪已經起了話頭,如貴太妃自然也就將自己最爲關心的事情拿來當面問雅善:“你與額駙成婚一個月,額駙待你好嗎?”
成婚後第九日她偕額駙進宮行回門禮時,如貴太妃已問過同樣的話,她的回答與當時一樣:“額駙待我很好。”
“既然很好,爲何他總去蘭妞兒的屋子?”薑還是老的辣,如貴太妃目光忽然變得犀利,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女兒。
蘭妞兒是皇太后賜給她的陪嫁侍女,在她下降前一個月,已被事先送到郡王府,以試婚格格的身份先與額駙圓房,此後,她便以妾侍身份留在了郡王府。
這一個月來,僧格林沁確實常去蘭妞兒的屋子,她並不在意,只是沒想到額娘一直暗中觀察着他們,她首先想到了梅妞兒。
“你別看梅妞兒,是我的吩咐。”
安太嬪起身走到雅善身邊將四公主重新抱回,朝她們說:“我帶四公主出去遛遛,你們聊着。”說着,她便欠身離開了。
安太嬪走後,如貴太妃細聲與她說了很多,幾乎全是關於她與額駙閨闈之事,雅善沉默地聽着,一言不發。
到最後如貴太妃只能惋嘆:“事已至此,既然你已經與額駙成婚,就該接受現實。”
聽到這裡,雅善終於忍不住撲進母親的懷抱,哽咽着說:“額娘,額駙真的待我很好,只是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和額駙,不可能像戲摺子裡的神仙眷侶那樣過日子,我們只能相敬如賓……我明白皇太后指婚是爲了什麼,既然我已經下嫁,那麼,她也該如願了吧……至於我與額駙的生活,也只能這樣了吧……”
她說得悽哀又決絕,好似看透了什麼人生大道理,如貴太妃瞅着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的雅善長大了,而且比她想像得更加明白事理。
再這麼苦勸下去也無濟於事,只好摟着她不停地嘆息。她的女兒終究也被困住了,如同被釘在高牆上的紙鳶,眼看就要飛出去,卻只能永遠待在那裡。
傍晚出宮回到府第,一如往常。她由梅妞兒她們服侍着沐浴更衣,準備就寢,偏偏在這個時候,門外的保姆進來通報:“公主,額駙爺在外求見。”
往常,她也許還會允許他進屋,但她今日與額孃的談話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重,只想避開見到他。她讓保姆前去傳話,保姆卻又帶了一句話進來,說:“公主,額駙爺走了,又讓奴才告訴公主,前兒您託額駙辦的事兒已經都辦妥了,估計明兒咱們府裡就有家班來唱戲了。”
聞言,她忽然轉過身來,奔向門口,四處張望,原來他真的已經走了。她回到屋內,心裡一陣過意不去。
這一月來,她在府裡無所事事,便想學京師的達官貴人,在府中養家班以看戲作消遣。她對民間的物事尚不熟悉,便交託僧格林沁來辦,沒想到才兩日,他便全部辦妥了,這令她異常欣喜,但也因方纔一瞬的反感深感歉意。
*
翌日,僧格林沁安排的戲班正式進王府,爲方便公主隨時傳召聽戲,他們就住在西跨院,離公主院落較遠,不至於打擾公主清淨。
這是一個由四五名十一二歲的童伶組成的戲班,初進王府膽小怕生,在公主面前只低頭說話,公主問一句,他們就答一句,從不敢多言半句,這倒與她和雲笙初見面時極爲相似。
在見過公主之後,童伶們便被領到了西跨院,而她獨自召見了他們的教習問話。
戲班教習三十左右,操着一口南音,雅善一聽便問:“你是蘇州籍的?”
教習恭敬回道:“小民確實來自蘇州,從前有幸隨師傅進宮唱戲,曾目睹公主芳容。”
“你……可是薛廣梅門下的弟子?”雅善一臉驚訝,隨廣興班進宮唱戲的伶人不在少數,但她只記住了薛雲笙和他的師兄薛雲昆。
“正是。小民擅長丑角,技藝不比師弟,不常被人記得。”
雅善點點頭,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戲班近日好嗎?怎麼出來做教習了?”
“小民薛雲華,是雲笙的二師兄……”薛雲華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雅善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踟躕再三,終於嘆道:“不瞞公主,咱們的戲班已經散了。”
“啊?”雅善又是一驚。
薛雲華又道:“自去年朝廷撤銷外學,將我們遣返原籍,戲班的生意已大不如前。前幾年師傅病重一直不見好,去年夏天,終於支撐不住去了……師傅走後,雲笙本是要接手戲班的,誰知他竟拿出了所有的積蓄遣散了班子,從此也不再登臺唱戲。小民也因此四處串戲以求過活,直到聽聞郡王府招家班,才領着這些孩子過來。”
“他不唱戲了?那他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她幾乎是驚愕地跳起來,但礙於薛雲華,沒有完全失去公主的儀態。
她使勁握住雙手,放在腹前。
“爲了討生活,雲笙只能四處當臨時小工……其實小民已有一個多月沒有與他碰面了,上回見到他,還是元宵節前,他在隆福寺幫一家花炮棚賣貨,聽說那是城裡最大的棚攤子,花色最齊全,他就去幫忙了,賺的銀子應該夠湊活一陣子。”
原來他竟過着如此落魄的生活……
“哎,本來雲笙若聽從師傅的安排成了親,如今身邊好歹也有個人來照料,可是……他一人孤苦無依,我這做師兄的心裡也真爲他着急!”薛雲華一聲嘆息,雅善心頭猛地一顫,當意識到他還沒有成親,她居然又無比歡喜。
她努力抑制滿腔的情緒,朝薛雲華說:“你來了這兒,今後就好好唱戲吧。”
薛雲華連連稱是,對公主感恩戴德。
公主卻存了另一番心思,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