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怎麼沒和瑪穆平珠一塊兒出來看燈呢?”
綿愉與福晉成婚多年,雅善卻從未改口喊瑪穆平珠一聲“五嫂”,綿愉也不曾糾正她,彷彿他們還像從前。
“她近日身子不好,一直在府中安養,不便出門。”他的聲音柔和,嘴角勾着淺淺的笑,眉眼浮着淡淡的哀傷。
雅善看着他,不知如何安慰。
自四年前瑪穆平珠妊娠難產誕下綿愉的嫡長子後,她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孩子也常年體弱多病,最終在去年藥石無靈,不幸夭折了。瑪穆平珠受了極大的打擊,大病了一場,這幾年反反覆覆,除了宮中的節慶,已經長久沒有出門了。
雅善雖在宮中,但也時常牽掛着瑪穆平珠,只是一直苦無機會出宮去探望她,如今成了婚,倒是良好的機會。
“哥哥,改日我去你府上瞧瞧她吧。”
綿愉怔愣片刻,隨即笑了笑說:“我先代她領了你這份心意,只是你新婚不久,不宜踏入病房,待她好全了,你再來無妨。”
他句句看似爲她考慮,隱約間又好像出於婉拒,內心深處,他倒並不太大希望兩人接觸過多。
雅善自然沒有聽出話中之意,釋然一笑,與此同時,天邊一聲巨響,兩人擡頭望去,空中開出了火樹銀花。
終於,開始放花了!
她原本在泥人攤前等着僧格林沁回來,不知會偶遇綿愉,她把情況告訴了綿愉,又說自己想看煙花,於是,綿愉把她帶了出來,這個地方的煙火最好看。
至於僧格林沁,他只說會派侍從前去通知,叫她不必擔心,故此,她無憂無慮地與他一起登上臨時搭起的觀燈樓,站在樓上就能擡頭看到絢爛奪目的煙火花炮。
天空中接連不斷地綻放絢麗多彩的煙火花炮,許多都是她多年前沒有見過的,每放出一種花,她便歡欣雀躍地問一旁的綿愉:“哥哥,那像牡丹一樣的煙花叫什麼名字?”
“線穿牡丹,燃放的時候,像牡丹一樣大朵大朵地綻放。”
“那像明月的呢?”
“那是月明簾。”
……
一個時辰之內,放了數十種不同類型的花炮,雅善大飽眼福,綿愉亦是饜足地感受她身上的快樂。
“哥哥怎麼知道這麼多?”凡是她問的,綿愉都能應對自如,他淺淺一笑,並不作答,倒是他的侍從多嘴說了一句:“公主有所不知,年年燈市,咱們爺都在這兒放花,咱們王府的煙火盒子是頂好的,瞧瞧這人山人海看煙花的人兒,還不是衝着咱爺來的啊!”
“啊?原來都是哥哥府上放的啊!”雅善驚道,然後望見樓下街上看燈的遊人全都向東邊流動,各處酒家樓上樓下人頭攢動,放花的時候便同聲歡呼,這聲勢、這氣氛,彷彿置身於地動山搖之中,令人瞠目結舌!
綿愉但笑不語,侍從又笑眯眯地代替主子道:“打十四起,咱爺就在城內叫人放炮啦!好讓京中的百姓高高興興看煙花兒,這不連放了四天,天天擠滿了人,昨兒個公主新婚,這花兒放了一整夜,來看的人可是今兒的整整一倍還多呢!”
“哎呀,昨兒倒是錯過了呢!”雅善一臉惋惜之狀,遺憾地看向綿愉,而綿愉也正看着她,兩人四目相對,能看到彼此眼中自己的影子,以及隨之而來的絢爛煙火。
未等綿愉開口,她又被漫天的火樹銀花吸引了目光,紫色的星光密密閃動,彷彿垂下一串串成熟的葡萄,隨之而來又從另一頭斜射出十幾只千丈菊,長長的金絲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而她發自內心的笑容更照亮了他多年暗沉的心。
這就是婚後成年的雅善,再不是當年青澀懵懂的塔拉溫珠子,此刻的她彷彿變得成熟,出落得越發叫人疼惜,昨天他親自護送她出嫁,雖然她蓋着紅蓋頭,但她依然能夠想像蓋頭底下盛裝濃抹的她該多麼美貌驚人!
可惜,他只是爲她送嫁,而不能成爲她的駙馬。
儀仗停在郡王府前,她被歡歡喜喜地迎進內堂,僧格林沁搭弓射箭,她出了轎,他沒有忘記僧格林沁當時看她的眼神,與他的,一模一樣。
兩個新人被迎進了新房,而公主的儀仗隊伍自然另有人負責招待,酒席間,觥籌交錯,面對豐盛的席面,他只是飲酒,一杯接着一杯,彷彿只有飲醉了纔不會時刻關注新房的方向……
後來,果然酩酊大醉,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渾渾噩噩地沉迷在醉生夢死的幻境裡。他渾身如火一般灼燒,半夢半醒中彷彿有一雙冰涼的手在撫摸着他,一點一點,這股涼意直達心間,讓他忘卻了所有的苦痛與焦灼……
是你嗎?雅善……
那涼意停在他的胸膛,而他也徹底失去了意識,沉沉睡去。
“哥哥。”夢中一聲呼喚,她驚醒了他。
他扭過頭的時候發現她正看着自己,她修長的睫毛微微下垂,殷紅的嘴脣抿了抿,應該是有求於他。
他沉默靜候,等了半晌卻聽不到她說話,他疑惑地看去,只見她低下了頭。
“啊!五弟,原來你也在這兒觀燈啊!咦?你身後的美人兒是誰?難不成是五弟近日的新歡?”正在此時,樓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充滿戲謔的聲音。
聞聲,兩人雙雙回頭,見到來人正是他們的三哥綿愷時,都禁不住皺了皺眉,而綿愉出於禮節,叫了一聲“三哥”,雅善卻對他與他身旁的人視若無睹,又回過了頭去。
綿愷不以爲意地笑了笑,走向他們:“我說這小美人兒怎麼瞧着眼熟,原來是自家妹子,我說丫頭,你才新婚不久,怎麼不在新房陪着額駙,反而跑這兒來跟着五弟廝混來了呢?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兒忘了,你倆從小玩一塊兒,感情好得很啊!”
“哥哥,這兒好吵,我想回去了!”雅善忽然氣鼓鼓地說。
綿愉自然說“好”,只是才跨出一步,綿愷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道:“咱們兄妹三人才見面,怎麼就急着走了呢?難不成是爲了躲我?”
“躲的就是你!”雅善氣到心頭,直言不諱。
綿愷仍是玩味地笑着,雅善又瞥了一眼他身旁的人,正是當年爲了飛黃騰達而自輕自賤的連順,沒想到他真的跟了惇郡王!
同樣是伶人,雲笙尚知何爲“潔身自好”,可眼前這個連順,嬌媚百態地依偎在惇郡王身旁,毫無做人的尊嚴!
恐怕只有主人荒唐,纔會養出這樣的奴才!
這些年,綿愷的荒唐事蹟接連發生,朝廷內外無人不知,簡直敗壞了皇室的尊嚴!
道光三年正月,綿愷奉命於內廷行走,不久宮中舉行上元家宴,其福晉赴宴時竟乘轎徑入神武門,無視宮廷規矩,皇帝知曉後怒斥綿愷與福晉,並罰俸五年,後得到皇太后說情,才改罰俸三年。但沒過幾年,他的惡劣作風愈演愈烈,常在宮中調戲伶人,去年昇平署的內學太監苑長青因不堪學戲艱苦,便一同與太監張明得潛逃出宮。這張明得一直與綿愷私下往來,出宮後兩人就在綿愷的安排下藏進了惇親王府。但沒過多久,事情敗露,張明得與苑長青被抓獲,綿愷也被降爲郡王。
原以爲降爵之事可以作爲警示,但從今日看來,他依然沒有收斂自己乖張又驚世駭俗的荒唐行爲。
“想必公主想躲的人是小民,是小民掃了各位主子的雅興。”連順身姿嫋娜地欠了欠身,透着一股子奴性,以及媚俗。即便他的戲唱得再好,雅善也對此嗤之以鼻。
雅善並不想與眼前的兩人多說半句,推開他們就往前走,可是綿愷的侍從再次攔住了他們,雅善怒道:“狗奴才!都給我讓開!”
他們並不聽從公主的號令,只以綿愷唯命是從,綿愷毫無讓侍從放行的意思,只是笑着說:“沒想到丫頭的公主脾氣這般大,我倒是想知道,你跟連順到底有什麼過節,這般不待見他呢?”
連順順着他的話微微垂頭,掏出一塊絹帕輕輕擦了擦眼睛,一副嬌滴滴、我見猶憐的模樣哭訴道:“小民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了公主,只是當初跟隨師兄在漱芳齋唱戲,小民做錯了事兒,師兄便教訓了幾句,我認了錯,師兄卻因秘密敗露而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將我逐出了師門,幸得王爺垂憐,纔不至於流落街頭淪爲乞丐。”
都說“戲子無義”,雅善總算是親眼目睹了連順“唱作俱佳”的假模假樣,此刻她愈發生氣,氣他歪曲事實,分明是他自己爲了往上爬而自甘墮落,如今卻要將所有的錯推到雲笙身上,她立即出言爲雲笙辯解:“你胡說!那天分明是因你敗壞薛門門風,將你逐出師門是正義之舉!”
“小民沒有胡說……”連順泫然,又側目瞅了綿愷一眼。
綿愷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各自辯解,又佯裝頗感意外地問:“哦?是什麼樣的秘密敗露竟讓溫順的雲笙也會惱羞成怒,還將你逐出師門?”
連順又瞅了瞅雅善,吞吞吐吐地說:“這……小民不敢說,不過那天公主撞見了我與師兄在廊下爭吵……”
雅善一愣,忐忑地避過了連順咄咄逼人又暗藏深意的目光。他看到了,原來他沒有離開,一直看着她和雲笙!
“公主深明大義,師兄爲人正直,怕是將我看做了惡人……”他抹了抹眼淚,低頭的時候嘴角噙着一絲古怪的笑容,沒人看到。
她心中的一腔正義在連順虛僞的作態下蕩然無存,此刻她像做錯事的犯人,不敢擡頭。
“我們走!”最後爲她解圍的,還是她最親最近的哥哥。
他帶她下了樓,兩人一前一後,相繼無言,直到到了一處僻靜之地,他才轉過身,一臉嚴肅地盯着她:“你與那個薛雲笙還有來往?”
雅善驚愕地擡頭,對上他薄怒的雙眼,復又低下頭,吞吞吐吐地回道:“那天皇太后聖壽節,我……我在席間久了……我出去透了會兒氣……沒想到會看到他們師兄弟在廊下爭吵……那個連順說的不盡實!”
雅善並不擅長在他面前說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只有在最後稍微提高了音量。
他眉頭緊皺,低斥道:“我早與你說過,別太沉迷於戲曲,更別跟那個薛雲笙走得太近!你是大清國的公主,如果讓人發現你與伶人私下往來,後果不堪設想!”
許多年前,他撞見雅善扮成小太監與薛雲笙單獨在一起,那時他已警告過薛雲笙務必遠離雅善,也勸過雅善不要與伶人走得太近……他以爲雅善會一直聽他的話,可是沒想到,她與薛雲笙還有來往,也許這些年從未斷絕過……這念頭令他不由得擔憂起來,甚至是恐慌……
“答應我,不許再與薛雲笙見面!”見她沉默不語,他越發擔心,不由得提高音量確保她與薛雲笙不會再有往來。
可是……
“哥哥,我想見雲笙,我……我就是想見他!”她忽然擡起頭,紅着一雙眼,就是這雙固執到無法自拔的眼睛,令他驚恐、憤怒,以致後悔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