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寧可不曉得宜萱和納喇星德的齟齬,他一聽是“額附”,急忙便躬身行禮,恭恭敬敬道:“額附爺,您好!我是教導令公子的作畫的畫師郎世寧。”
納喇星德微笑道:“有勞先生悉心教導小兒了。”——這話裡的意思,分明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來謝師了。
宜萱看在眼中,一萬個不爽。
納喇星德又問:“熙兒學得如何了?”
郎世寧笑呵呵道:“今天才剛剛開始而已,不過我覺得小公子很聰明,也很有慧根,一定能學好的。”
納喇星德展顏笑呵呵客氣道:“先生過獎了!小兒打小是被他額娘寵溺着長大的,難免有些任性,還請先生多多包涵纔是。”
郎世寧微微彎身,道:“您太客氣了。”
盛熙耷拉着臉,走到遊廊中,他扯着宜萱的袖子,低低喚道:“額娘……”
宜萱反手抓着熙兒沾染了石墨烏黑的小手,便拉着他去前頭作畫的水榭,嘴上道:“你只管好好學素描,其他的額娘自會處理。”嘴上淡淡說着,便飄然從納喇星德身旁經過。
水榭中,薩弼站在石桌跟前,小手和胖乎乎的臉蛋上滿是烏黑的痕跡,他咧嘴呵呵笑着,像只小花貓。
當盛熙看到薩弼手裡握着他的石墨“鉛筆”,頓時惱怒了,他快步上前,連連跺腳:“誰讓你碰我的東西的!!”
薩弼依舊呵呵傻笑着,“哥、哥,畫好了。”
盛熙不由撇臉去瞧,看到那宣紙上已然成型的漢白玉九孔橋,瞬間有些傻眼。
“這是你畫的?”宜萱看着那和郎世寧所畫出的示範圖足足有七八成相似的素描畫。臉上也是難掩驚訝之色。
薩弼仰着髒兮兮的小胖臉,笑得很是開心。
自打納喇星德“失憶”之後,似乎就粘上了公主府。他自是千萬個道歉,一副想盡辦法想要和宜萱“重歸於好”,來一次兩次倒也罷了,次數多了,宜萱也煩得不行。
可偏偏。納喇星德打着帶薩弼來學畫的藉口——那日薩弼在水榭中表現出來的素描天分。讓郎世寧都讚歎不已。也因此,這點被納喇星德充分利用了。這個時候,西洋畫師可自由在行宮纔有幾隻。尋常勳貴人家,想要聘請個西洋畫老師幾乎是不可能的。
薩弼倒是乖巧,可他爹着實太招人嫌棄了。宜萱着實不耐煩應對這個不知道哪根筋又犯抽了的納喇星德。若是不見他,他就門口蹲着。讓他進來,宜萱又着實煩躁。最後還是玉簪替他想了個好法子……
勇毅候府。花園南側的一個小院中,牀榻上的女人病得如一具苟延殘喘的枯骨,她的臉上死氣淤積,連呼吸喘氣都變得吃力無比。
子文的聲音在這個女人垂暮般的喘息聲中飄飄蕩蕩響起:“一早就說好了的公平交易。是你三番五次不遵守約定。”
牀榻上的是子文名義上的妻子、端親王弘時嫡福晉的的庶妹——董鄂晴蘭。她努力張了張嘴吧,艱難地發出支吾聲。
子文擡手道:“你現在什麼都不需要說了,反正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想要說話,應該也是極難的了。今年的冬天……想必你是過不去了。”
錦衾中滑出一個枯瘦如柴的手臂。那上頭隱隱透着青灰色的血管,更透着衰敗的氣息。
子文以平淡的語氣對她道:“看在你快死了的份兒上,我不會爲難你哥哥。”
董鄂晴蘭的眼角,漸漸積蓄出一滴苦澀的淚珠,渾濁而冰涼。
子文輕輕對她道:“我們不是婚前就談好條件了嗎,你做我名義上的妻子,我給你充足的報酬,這很公平。可爲什麼,婚後第二天,你便貪心想要魚與熊掌二者兼得呢?”——婚後的第二日,董鄂晴蘭便跑去萱兒跟前,刺激她、試探她,想要試探萱兒究竟是否是他心中的那個人。
董鄂晴蘭已經說不出話,她合上了眼睛,似乎已經是準備等待死亡降臨了。
子文看着支摘窗外那飄零的第一片雪花,冰冷的寒風灌入室內,牀榻上的董鄂晴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子文起身,走到窗戶跟前,將支摘窗合上,又淡淡道:“大約你是自恃美貌,覺得可以憑藉自己的姿色,早晚會和我成爲名副其實的夫妻。大約你看到大多數男人,都抵禦不住美色的誘惑,所以也覺得我也是如此?”
子文輕輕笑了笑,“我原本看中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現在才曉得,越是聰明的女人越是愛自恃聰明,也因爲自恃,所以總做蠢事。”
子文立在牀榻跟前,看着渾身氣息衰弱不堪的董鄂晴蘭,輕輕道:“其實,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的先天不足之症,其實是可以治好的。”
話剛落音,董鄂晴蘭嗖地睜開了渾濁的眼睛,那佈滿血絲的瞳仁中難掩驚愕之色。
子文微笑道:“原本打算,你若是識趣地遵守約定,我便治好你的不足之症。只是,很可惜,你沒有。”
董鄂晴蘭嘴裡發出“呃、呃”聲響,“不、不……我……不想,不想死。”
子文語氣輕柔地道:“不是我想讓你死,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說完這句話,子文擡手打了個一個清脆的響指。
響指聲剛落,一個高大的身影便出現在子文身旁。
子文凜冽的眼梢飄逸出悠然的弧度,“好了,處理完年羹堯,再處理掉納喇星德,一切礙眼的東西,一切阻礙我的東西,便可以徹底不復存在了。”
三首甕聲道:“他,去了公主府。”
子文嗖地劍眉顰蹙,渾身都散發着陰沉的氣息,“那隻蒼蠅又去了?”
三首道:“是。”
子文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這都是第幾次了?那隻蒼蠅……真該儘快拍死他。”
三首道:“進去了。但不是公主接見。”
子文淡淡睨了三首一眼,“這個我當然知道。”——除了起初的幾次,萱兒和他見面,也只是想讓他別去公主府煩擾,可納喇星德不聽,後來也就變成了萱兒身邊侍女招待。最近兩個月,納喇星德雖然隔三差五便去一次。但卻一次都沒見到萱兒的面兒。
納喇星德。反倒是不如他那個傻兒子在公主府受到歡迎。
寒風呼嘯的冬日裡,長樂殿中足足燒上八個炭盆,俱是上好紅籮炭。通紅的炭火,嗶嗶啵啵燃燒着,散發的烘人的熱氣。
宜萱走進殿中,便脫下了裡貂皮斗篷。淡淡吩咐道:“不必虧待了他,好生在無憂殿招待着。好茶好水,只是不許他近內院半步!還是照例說我不在,至於我去了哪兒,隨便編排就是了!”
翠雀笑道:“公主放心。玉簪姐姐應對了那麼多回,早已熟稔。”轉而,翠雀又道:“倒是二公子。已經照舊帶去了暢安堂書房,和咱們公子一塊學畫。”——暢安堂便是無憂殿後頭那個五間闊的書房。也屬於外院的範疇。畢竟郎世寧的身份,也不適合進入垂花門以內。
宜萱點了點,飲了一盞熱騰騰奶茶暖了暖胃。這幾個月,納喇星德倒是發揮出死皮賴臉的本事了,三五日便要來一趟,若是不讓他進來,他就坐在公主府外頭臺階上,讓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笑話!
所謂人不要臉則無敵!宜萱着實沒法子了。
得,你想進來,沒問題,好好再外院喝一肚子茶,喝個一上午,然後帶着你的小呆瓜兒子打道回府!
比起納喇星德,薩弼的確可愛得多了,只要給他幾盤香噴噴的點心,他比兔子都乖!
宜萱覺得身子暖和透了,便披上斗篷,徑直去了暢安堂書房。
郎世寧那別具西方特色的漢語,在外頭就能買聽見了,他大聲地道:“光線!光線!這個非常重要!!還有立體感!不是隻描繪出形狀就可以了!”
緊接着,就是小孩子耍脾氣摔東西了,盛熙大呼道:“什麼鬼東西!我不學了!!”
宜萱無奈地搖搖頭,推門進了堂中,笑道:“熙兒,怎麼又任性了?”
盛熙哼了一聲,嘴巴撅得老高,估計都能掛一壺醬油了。
郎世寧急忙上前來打千兒,“公主殿下安好!您請儘管放心,您的兒子每天都會說不學了,但他每次都只是說說而已。”
看着郎世寧那一臉自信的微笑,又看到熙兒那張氣鼓鼓的臉,宜萱忍俊不禁。
徐步上前,走到那個埋案揮動石墨鉛筆的小呆瓜薩弼跟前,那宣紙上,是盛熙俊俏可愛的素描像,只是嘴巴是撅着的,眼睛是怒目圓瞪的,當真表情生動極了。
如果不是已經見過許多次薩弼的素描天賦,宜萱也不敢相信,一個八歲的孩子,能做到這些,而且這個孩子,還是先天智力發育遲緩,連話都說不順溜。
但是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在別的方面虧欠了薩弼,但卻在有的方面大大彌補了他。
薩弼的素描,連郎世寧都讚歎不已,比起盛熙,他更認可這個孩子。
郎世寧道:“二公子的進步神速,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開始畫油畫了。”說着,他瞄了一眼盛熙的素描,今日郎世寧是叫二人互畫對方,薩弼把盛熙畫得無比寫真,而盛熙卻把薩弼畫得……額……那是薩弼嗎?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宜萱恨不得掩面遁逃,良久道了一句:“陶冶情操而已,本宮不會太較真的。”
“額娘!你什麼意思?!”盛熙氣呼呼地跺腳,“難道我連個傻瓜都不如?!哼!!”
宜萱指了指盛熙的畫作,又指了指薩弼的畫,然後聳了聳肩膀,意思是事實勝於雄辯,嗓門再大也沒用。
盛熙氣得無處可法,只能再度拿起素描石墨筆,咬牙切齒重新鋪開一張宣紙重新作畫。
這時候,薩弼也畫完了,他輕手輕腳拿起剛畫好的盛熙的素描畫像,親手捧着送到了盛熙跟前,他仰着一張難掩傻氣的純澈笑臉,道:“哥哥,給。”
盛熙鼻子一哼:“你也瞧不起我嗎?!!哼!我早晚會比你畫得跟好!!”
薩弼依舊傻笑着,也執着地捧着畫,道:“給,哥哥。”
盛熙腮幫子氣得都鼓起來了,活像一隻蛤蟆,他吼道:“我纔不要呢!!”
宜萱無奈地笑了,她走上前對薩弼道:“好了,我替熙兒收下就是了。”
薩弼仰着臉,高興極了,他點頭道:“姨姨,安好!”
“姨姨”這個稱呼,是宜萱叫薩弼叫的,反正“額娘”這個稱呼,宜萱是不接受的。退一萬步,就算宜萱接受,額……估計熙兒會暴走的。讓薩弼叫她“姨”,熙兒就已經很不高興了。
宜萱看着那畫作,忍不住道:“傻子?天才?——或許都是吧。”宜萱側身交給隨從的翠雀守着,便叫紅桑將點心與奶茶奉了上來。
三碗杏仁奶茶,四碟精緻的小點心,用來招待郎世寧師生三人。最開心的自然是薩弼了,現在對他而言,最美好的事情,一個是畫畫,另一個便是吃點心了。
薩弼現在已經學會洗手了,不再像一開始的時候,小手滿是石墨污漬就去抓點心。他撲棱棱笨拙地在溫水中仔細搓洗這自己胖嘟嘟的小手,直到洗得乾乾淨淨,還不忘揚起手讓宜萱檢查檢查。
他依舊像是個三四歲的孩子。
薩弼抓起琺琅梅花式小疊中的杏仁佛手,大口大口咀嚼着,滿臉笑容洋溢。
郎世寧忍不住讚歎道:“這個孩子的靈魂,無比純潔。”
“哼!”——盛熙不屑的哼哧聲,隨之響起。
可在宜萱眼中,這只是小孩子鬥氣,着實可愛。
“明日便是臘八了,郎畫師便歇息到年後,過了十五再來教導素描。”宜萱輕聲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又叫紅桑奉上了年節禮,算是獎勵一下郎世寧勤勉教導盛熙和薩弼。
顏色鮮豔的彭緞兩匹,可以用來裁製新年新衣裳。
梅花銀錁子四枚,都是五兩一顆的,共計二十兩。
犀角人物八仙杯一對,乃是內廷造辦處的手藝。
象牙十八羅漢鼻菸壺與象牙漁樵耕讀鼻菸壺各一,亦是出自內廷。
——這般規格的年例,對於郎世寧這樣身份的人來說,也着實算得上是豐厚了。
郎世寧忙恭恭敬敬謝了恩,這般額外收入着實是超乎他想象的。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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