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事先就已經定好了位置的位於我市的一家著名餐廳,和三位達官貴人一起,在友好親切的氣氛下進行了晚餐。席間,雙方就迪廳的各種營生問題與各自喜好、收入問題深入交換了意見,並一致認爲這次對話是應該的,是具有建設性的,大大促進了雙方之間的理解。
最後雙方重申,建立官民相擁、和諧共進的長期健康穩定關係,符合各自根本利益,保持和擴大相互之間的繼續合作,對於各自間的升遷、發財有着重大意義和影響。
爲了表達我方誠意和迪廳所有工作人員的友好意願,我向對方一一贈送了我方特產——芒粒。
在這樣友好的氣氛之中,我們又一致認爲餘興未盡,於是再一起去了我市最大最好的KTV。我市最大最好的KTV是哪家?在哪裡?“王朝”KTV。就在我們迪廳上面一層,廖光惠夜總會的另一個主打生意。
開了最好的包廂,讓相熟的公關經理叫來了最漂亮的小姐,點上了最流行的洋酒和飲料。伴隨着三位中年男人如同牛吼一樣,可以達到內功最高境界——以聲殺人的優美歌聲,友好氣氛再次降臨。
十點多鐘,一直放在包裡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屏幕上顯示出小二爺那一連串熟悉的號碼。
我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起來。一隻手捂着耳朵,另一隻手拿着手機儘量湊到嘴邊,說道:“喂,怎麼樣了?”
“來了!”小二爺的語氣中也帶着一絲緊張。
“好。”
小二爺那短短的兩個字讓我原本就劇烈跳動的心臟幾乎跳出了胸腔。
回答完他的話之後,我掛上電話,深深吐出一口氣,端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軒尼詩,一口喝盡。
醇香的酒液和着冰涼的冰塊一起順着喉管,直流而下,一股辛辣猛地冒了上來。緊緊抿上雙脣,硬生生忍着不讓那股辣味流出,在辣味轉變成那種美妙口感的同時,也辣出了我身體裡的狠勁。
要死卵朝天!
雙手一撐膝蓋,猛地站了起來。
旁邊正在忙着和坐檯姑娘熱切交流、探討的工商局朋友一看我的樣子,回過頭來,笑嘻嘻問道:“怎麼?小胡,有事啊?”
“沒事沒事。陳哥,不聊天了,多的是時間聊。來,我們兩兄弟難得喝回酒。當老弟的敬你!喝完一起唱首歌。”
他毫不猶豫地放開女孩,站了起來,猛一碰杯,將我剛剛倒上去的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辣味再次出現於我的口腔中。
“小胡,來,老哥做個主,我們一路唱一首刀郎的《二○○二年的那場雪》,要不要得?來,鼓掌!”
掌聲響起……
辣味帶給我的勇氣頓時消失不見,我的心底無奈說道:操,土鱉!
歌聲在我的痛苦,陳哥的豪爽,以及再一次的掌聲中結束。
衆人端着杯子人模狗樣地湊了上來……
連着幾杯下肚之後,我伸出一隻手,擦了擦順着嘴角流下的絲縷酒漬,頗有些醉意盎然地大聲說道:“哎呀,幾位哥哥,你們莫神(注:土話,囂張、得意的意思)。我今天捨命陪君子,去哈廁所就來,等我,等我回來,今天不搞倒起不作數!”
“要得要得,去去去。”
“快點來啊,等你。”
拿起隨身小包,轉身走了出去。
關上包廂大門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再次跳了起來。
剛出道的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們一起跟着三哥。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無慾無求、兄友弟恭的美好歲月。而今,兩個兄弟繼續跟着三哥,一個兄弟遠在內蒙,一個兄弟身陷囹圄,而另一個兄弟已是天人永隔。
我則帶着剩下的兄弟改換門庭,跟了廖哥。我們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自己的車,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名氣,也有了自己的渴求。
每一個人都在隨着這個世界經歷着、沉淪着,也身不由己地改變着。歲月的穿梭之下,無論更美還是更醜,我們都無一例外變得面目全非、恍如隔世。在這條路上,唯一沒有變過的只有一件事。不管跟着三哥也好,廖哥也罷,我都是他們手上的一杆槍,一杆可以左衝右突、開疆闢土的槍。
在我的心底,唯一沒有變過的也只有一件事。不管跟着三哥也好,廖哥也罷,我都在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午夜告訴我自己,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一切,我也會成爲那個威風凜凜的握槍之人。
這條路上,抱有這種想法的絕不單單隻我一人,小兵兒如是、大小民如是、衛立康如是、常鷹如是、莫之亮如是、缺牙齒如是、刀疤成如是。
班長、歸丸子亦如是。
這條路上,如果我不做踩着人上位的那一個,那我就一定是被人踩着上位的那一個。非王即寇,再無他選。這就是槍之命!
無論是爲槍之本,還是爲了胸中那一顆宛如烈焰滔天、日夜炙烤我的心,歸丸子與班長兩人都必須要倒在我的手下。在聽到海燕告訴我歸丸子意圖與我和解之後,我知道機會開始出現;在知道班長再次與小黑打得火熱之後,我知道時機已經成熟。
在包廂接到小二爺電話的那一刻,則讓我明白過來:歸丸子和班長完了。在他們突入我們場子送貨的時候,在他們在技校門口砍我們的時候,今天的一切已是註定。
只可惜歸丸子背後有着一個強大的靠山,要辦他絕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個不小心,引起道上兩個最大團夥的大規模衝突,這個後果絕對不是今時今日的胡欽所能扛得下來。有的時候,槍太鋒利,傷到了主人,很容易也就會被主人所拋棄,這更不是今時今日的胡欽所能扛得下來。
但是,如果說連一個小小的歸丸子都辦不了,那麼不說在市內,就算是在廖光惠的手下,我也永無出頭之日。所以,要辦他,我不但要永絕後患,一次性辦徹底,讓所有人知曉我的手段,還更要保證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有命去享受那勝利後的果實。
這就是我馬上就要去做的事,去達成的目標。
也是我心底不可對人言的真實出發點。
我的面前有三條路。
前面的一條左右包廂林立,遠遠看去,盡頭處燈火輝煌,人影憧憧。右邊的一條也和前面那條一樣,兩邊都是風格各異的大小包廂。五米開外之處,一個箭頭指向拐角,上方用中英文清晰標出洗手間的位置,不時有衣着時髦、隱有醉意的男男女女走去。
稍停兩秒,猛一扭頭,我大步走向了左邊。
那是一條燈光昏暗、人跡稀少、僅有三兩間包廂,既不通往出口也不朝向廁所的窮巷絕路。
拐了一個彎,七八米之外,一堵將前方擋得嚴嚴實實的白牆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沒有絲毫猶豫,腳步更加快速地走向了那堵牆。
短短几米的距離卻讓人感覺那麼漫長,漫長到彷彿過了一輩子,我才終於走到了牆邊。
牆上有扇門,平日關死,不向顧客開放的消防門。而現在鎖住那扇門的粗大鐵鏈卻已經消失不見,下午的時候,在我們的授意安排下,保安科長老陳早就用鑰匙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一股相對清涼,離門後小巷不遠處的正街上燒烤攤的氣味撲鼻而來。
長長呼出了一口氣,盡力剋制着自己因爲緊張而劇烈跳動不已的心臟,用力擺擺頭,將腦海中的千頭萬緒暫且放了下來,我踏上了消防樓梯。走出通道,透過消防梯上大大小小的隔欄縫隙,我看到下面一層消防梯的那個小小平臺上,影影綽綽站了三個人,聽到腳步聲,正擡頭望來。
這個樓梯正是不久前我們痛打班長和歸丸子的地方。而現在站在那裡,擡頭望向我展開笑顏的卻是武昇、袁偉,以及他們手下一個叫做包子的小弟。
正如之前所說,辦這件事我們不能明着來,所以,我們自己人不能動手,我要找別人。
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危險最可怕?記得古龍在某本書裡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朋友。因爲只有你的朋友才瞭解你,才能在你最不防備的時候,於你最軟弱的地方插上致命的一刀。”
那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可靠?親人、兄弟。
這種事,不是腦袋被門壓扁到絕對腦殘的話,誰也不會讓自己的爸爸拎把刀去給自己砍人,所以只能找兄弟。
我的兄弟不多,一共六個。險兒跑路,我、小二爺、地兒三個人自然不能出面。剩下的只有兩人。兩個在那間茶樓表明了要與我分道揚鑣,至今依然忠心耿耿追隨着三哥的人。武昇、袁偉。
從小到大的那份情,生死相隨的那份義,並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各不相干的話就可以完全抹殺掉的,那些情分,那些過往,一如當初喝下的那碗血酒一樣,永遠地留在了彼此身上、心中。
武昇、袁偉與我們之間,確實不如當初一樣形影不離,但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一句話,一句流傳了千古,被人說濫了的話:兄弟有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辦三哥,這兩個人不會答應。但是辦班長,他們根本就沒有半點猶豫。
快步走了下去,到了面前之後,我先接過武昇手上的東西,邊往頭上戴邊問道:“上頭了(注:黑話,吸毒之後的恍惚狀態)?”
“嗯,服務員開始進去看了,而今正是嗨得狠!”武昇輕聲回答,和其他人一起隨着我,往頭上套着東西。
“小二爺那邊呢?”
“準備好噠,康傑一直在走廊上看着的,老陳他們也都在辦公室等着了。我們出來,他們就進去。”
我伸出手,接過了袁偉遞給我的東西。一把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一尺左右,下窄上寬,屠夫專用的殺豬刀。扯掉報紙,看着手上灰暗的殺豬刀,刃口反射着夜空中那輪明月照在我的臉上。
那一刻,我突然變得心如止水。那些得失、憂慮、惶恐、緊張,就如鷹翔蒼穹,水散石臺,頓時無痕無跡,無影無蹤。
回過頭低聲說了一句:“走!”推開消防鐵門,領頭走了進去。
琪琪是我們迪廳的常客,但是她從來就不自己買單,因爲她長得漂亮,而且沒有錢。所以每次過來自有各不相同,卻又一樣裝腔作勢的男人們自願請客。次數多了,琪琪總會有些不好意思,在朋友之間也會感覺有點擡不起頭來。
所以,今天她買單了。
因爲今天晚上我們迪廳有個主題活動,叫做“公主之夜”。顧名思義,就是以女性爲主,女人一律免入場費。最先訂包廂的前三名女性客人還可以免包廂費,酒水軟飲八折優惠。
前三名很難得,不過如果有一個看場的男朋友那就好說話了。琪琪是當天我們迪廳第一個訂包廂的。
她提供了包廂,又還買了酒水,男朋友更是免費送了不少的拼盤、軟飲,甚至還拿了兩打抽獎的啤酒。這麼大方,其他人能寒暄嗎?
不能。於是該買的都買了。
在別的包廂也許東西就齊了,但是這裡的包廂不叫包廂,叫做“嗨包”。所以,不重要的齊了,重要的卻不齊。鹽和丸子(注:分別指K粉和搖頭丸)還沒有着落。有朋友要拿貨時,小黑和琪琪說,找自己的朋友拿。
小黑打給了班長。
沒過多久,班長過來了,帶着一個小弟和小黑點名要的不摻任何東西的、最好的貨。難得大家都是朋友,也就一起嗨了,不久都上了頭。
那一晚上琪琪心裡一定感到非常開心,她本是藉着活動的機會免費訂包廂請客,卻居然讓她分到了一個很大很好,也很安靜的VIP包廂。
運氣太好了,貨太純了,想那麼多幹嗎?開心最重要。所以,她一定沒有發現,她們的這個包廂門口向左手拐個彎,三四米遠的地方就是一道消防門。一道可以讓她從小到大的老朋友運氣變得很不好的消防門。
一踏進門,剛拐彎出現在包廂門前的走廊上,我就看見了不遠處另一端的盡頭,康傑一個人靠在那裡,抽着煙。
看到我們之後,他馬上站直了身體。我對着他微一點頭,他轉身離去。
我右手把刀背在背後,猛地推開包廂門,第一個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