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這些年來虧心事做了太多,讓何向陽養成了時刻提防的習慣,他確實精得像猴一樣,據說當時馬貨兄妹本來沒有看見他,街對面的他反倒先看見了馬貨妹妹帶着一夥人到處巡查。心虛的他轉身就跑,跑的方向是商貿城。因爲他知道,這個時候,在九鎮能夠保他又願意保他的,只有商貿城裡的那個人——元伯。
可惜他還是蠢了一點,九鎮的街道並不是很寬,慢慢走也許發現不了,可只要突然有個人在路上狂奔,那動靜無論在街的哪一頭都絕對引人注目。馬貨兄妹一下就看見了,在得到妹妹的確認了之後,馬貨帶頭領着一夥人狂追了過去。
我聽說做傳銷的人,一般都是進行嚴格的軍事化管理。我想,這一定是屁話,要不就是藉着軍事化這三個字來裝逼。因爲身爲傳銷集團中層骨幹,軍事化了三年多的何向陽在先跑的情況下,居然都沒有跑多久,就被幾個沒什麼文化,也許根本不知道軍事化是怎麼回事的土鱉小流子給追上了。
馬貨幾個人把何向陽提到了九鎮外圍郊區某處,絕對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暴打,之後馬貨記下了何向陽身份證上面的所有信息,給他留下了一句話:“狗雜種!明天這個時候之前,把你當初拿老子屋裡的一萬塊錢(雖然馬貨當時翻倍多要了,但是按道上來說,真的不多。換做是我家裡這樣的事,何向陽不拿二十萬,他就不可能完完整整走)給我準備好,送到××茶館來,多話我就不講了。不來,我們就到時候再說!聽到沒有?”
據說,當時何向陽磕頭如搗蒜一樣,信誓旦旦地答應了下來,還說當初都是一場誤會,他也是被人控制,明天送錢之後,希望就是朋友,既往不咎。
反正,當時他說的話一定讓馬貨感到相當舒服,因爲馬貨沒有再打他,甚至還帶着他一起回到了九鎮。
何向陽這個人,我不太熟,不過和元伯關係相當好的賈義和他卻很熟,賈義對於這個人有過這麼一個評介:“你要是不出事,何向陽絕對是兄弟;出事了,何向陽還是兄弟,只是他絕對不會幫你打架;要是你想讓他打架,那除非是告訴他,不打架,就要出錢。”
這樣一個人,答應了馬貨的一萬塊錢,他會給嗎?
當然不會,那不如要他的命。
他當時發誓了,是的,他發誓了。只是一個做了三年傳銷,每天對着鏡子告訴自己和他人,一定會發大財,會成爲下一個比爾·蓋茨,連自己都能騙的騙子,他發的誓言能信嗎?
不能,那只是權宜之計,一個很聰明,不過也毫無骨氣尊嚴可言的權宜之計。
可惜,馬貨不知道,他還是太嫩,所以,他相信了何向陽。與此同時,何向陽也知道馬貨的相信最多隻能維持到明天這個時刻之前。如果明天這個時候,他還沒有一個對策,那面對他的必將是一個不小的麻煩。
他該怎麼做呢?出去跑路,除了廣西,他哪裡都不熟,也不願意去吃那些漂泊的苦,可是廣西他能去嗎?那麼,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條——擺平馬貨!
馬貨是個大哥,他何向陽只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假流子,論傢伙,論兄弟,論錢他都和人家不能比。何向陽不是笨蛋,他當然知道自己絕對擺不平暴打了他一頓,還將要敲詐他一萬塊錢的這個人。
其實,何向陽不僅不是笨蛋,他還非常的聰明,聰明到讓我至今想起依然怒火填膺。
因爲他曉得有一個人可以幫他擺平馬貨的這件事,甚至擺平馬貨這個人。而只要他開口,那個人就一定會幫他。那是一個很多人眼中義道的兄弟,也可能是一個他眼中可以被利用的傻逼。
何向陽回到九鎮之後,連醫院都沒有去,就直接坐上一張慢慢遊去了商貿城,找到了元伯。至於添油加醋、顛倒是非的那些話根本就不用多寫,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定存在的,大家可以自由發揮。
我只說幾句關鍵的對話。
“陽伢兒,你給他們說了沒有,你是我的兄弟啊?”
“說了。”
“真的說了?”
“我想哈……真的說了!”
“你怎麼說的?”
“是他問我明天拿不拿得錢出來的時候,我說的。我說,‘不礙事,大哥,我沒得錢,我兄弟有錢,我可以找他開口,先幫我轉一下救急,絕對不會少你的。’他問我,‘你兄弟是哪個?他有錢啊?’我說的是你。”
“哦,那他怎麼說?”
“他好像想了一下,然後纔講話的,他沒有明說什麼,就說他只要錢,沒得錢其他的都不中用,只要錢。他也沒有不給你面子,只是衝我來的。你也莫發火,幫個忙,幫我搞點錢就要得,我身上真的只有三千多塊錢了。”
“哦,那我曉得了。陽伢兒,你放心,你這麼被人無緣無故打一盤,老子要幫你去問哈看的。你一分錢都莫準備,你而今和我天天一起玩,還被別個詐錢,那就真的是出了鬼噠。老子看哈他馬貨是憑什麼地方這麼!”
“元伯,你莫亂搞啊。莫真的出事噠!錢總有來的。”
“哎呀,這些你就莫管了,我是吃哪行飯的,你不曉得啊?放心。”
這些話,是何向陽被打之後,和元伯當時在迪廳的一段對話,當時小黑、賈義他們都在場,元伯出事之後,小黑他們告訴我的。
我聽了這段話之後,只有兩個感覺:一是心寒,爲何向陽的聰明虛僞感到心寒,他實在是太聰明瞭,論心計、花招,元伯就算是拍馬都追他不上;二是後悔,後悔爲什麼這樣一個人,身爲大哥的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來,還讓元伯一步步把自己搭了進去。
當時這個事,元伯並沒有找我,因爲那天我不在,不記得我是和紅傑他們一起打牌還是喝酒去了。他找了待在迪廳的小二爺,告訴小二爺他有個兄弟被馬貨打了,馬貨還敲詐一萬塊錢,他想出面幫一下,看看我們兄弟這邊是什麼意思。
對於元伯,我們兄弟都是毫無保留地相信,元伯不是賈義,更不是胡瑋,他不會隨便惹事,要辦事也不會辦出什麼收不了場的亂子來。所以小二爺聽了之後,也根本就沒有太當回事,小輩們的糾紛,何必真的放心裡呢。
當時,小二爺給出的回答是這樣:“元伯,這些事,你個人要是覺得應該出頭,你就搞。這個何向陽你要是真當兄弟,那我就告訴你,我們兄弟的錢哪個都詐不得,我們兄弟的人哪個都打不得!但是我也交代你啊,不要亂搞,不該出的頭,你就莫出,聽到沒有,而今派出所都盯着的。”
“哦,曉得了。我還給欽哥講聲不?”
“不礙事,不礙事,你只莫亂搞就是的,有事就打我電話。”
“那好咯,多謝噠啊,二哥。”
元伯第二天就帶着何向陽一起去了與馬貨約定的那家茶館,同去的還有周波,一共三個人。
到的時候,馬貨他們還沒有來。一直等到超過約定時間將近個把小時,馬貨和拳皇兩個人才一起慢慢走了進來。他們進來的時候,元伯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和周波兩個人正在櫃檯那裡買單準備走人,只有渾身是傷、行動不便的何向陽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
馬貨和拳皇一進門,就看見了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的何向陽,而沒有看見站在屋子另一側櫃檯處的元伯和周波。兩人走了上去,到何向陽面前的時候,一向囂張的拳皇朝着毫無防備的何向陽腦袋就踢了一腳,邊踢邊罵到:“你個狗雜種,瞎噠你的眼!”
何向陽椅子絆動的響聲和拳皇的喝罵聲驚動了元伯,他回過頭來,正看到讓他七竅生煙的一幕。他猛地把錢往櫃檯上一摔,飛快跑了過去,一把就將背對他彎着腰剛要入座的拳皇推得跌坐在了地上。
“你打哪個?拳皇,你媽的×,你想怎麼搞?”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拳皇和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馬貨一起,看着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一臉怒氣的元伯。片刻之後,拳皇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馬貨同一時間也拉開了自己的椅子。
一邊的周波趕緊上來拉住了元伯,說道:“都莫搞,都莫搞。聽我一句勸,都是幾個熟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在周波的勸解之下,幾個人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席間的談判細節就略去不表,簡單的意思是,元伯一分錢都不出,馬貨一定要錢,不出錢就要辦人。
最後,周波給刀疤成打了一個電話。
在我們圈子裡,我對於刀疤成的印象不錯,但是礙於以往的過節和各自的身份,也只能說是泛泛之交,其他人,比如險兒則是早就想辦了刀疤成。只有周波,和刀疤成之間處得還可以。因爲周波的表姐夫就是刀疤成的親叔叔,逢年過節的時候,兩個人總是能在親戚家裡遇上,喝上幾次酒。
這種事,我們兄弟不可能自己出面給刀疤成求情,要打這個電話的也就只有周波了。
電話中,刀疤成一口答應了下來,誰知道,把電話給馬貨接的時候,馬貨可能是因爲家仇太深,恨了太久,居然連自己大哥的面子都不給,說了半天就是不鬆口。最後沒有辦法了,刀疤成只得又給周波說,要何向陽多少出一點,意思一下,也好有個交代,畢竟是他不對在先。
合情合理,周波爲元伯做主答應了,給馬貨三千塊錢。
誰曉得,電話剛掛,馬貨就說話了:“周波,我不是不給你面子,也不是不給元伯面子。你們屋裡人被別個這麼搞了,你們怎麼想?三千塊錢,絕對不可能!一萬塊錢,一分不少!”
最後說來說去,馬貨的固執終於把周波和元伯惹火了。
周波說了這麼一句話:“那好,馬貨,講到這裡再緊講就沒有什麼意思了。今天就是三千塊錢擺在這裡,要不要隨便你,你想怎麼搞就搞。再多是沒有的,我只告訴你一句,事莫搞大,爲你好!曉得吧?今天他(指何向陽)出了這個門,你再動他,我就動你。”
“那好,周波,三千塊錢,我絕對是不得要,你是大哥也無所謂,欽哥來噠也無所謂,最多就是一條命。你和元伯要走就走,這個雜種走不得!”
元伯站了起來,一把拉着何向陽:“陽伢兒,跟我走,哪個動你試哈看!”
當時,元伯和何向陽站起來的時候,拳皇和馬貨也站了起來,兩個人幾乎同時伸手抓向了何向陽。
但是,第一個動手的卻不是這些站起來的人,而是一直坐着的周波。
就在坐他對面,離他較遠的馬貨剛作勢抓向何向陽,而周波身邊的拳皇也還沒有完全站起來的時候,周波就一腳橫踢到了桌子上,同時抓起了桌上唯一的一個菸灰缸,跳起來砸在了拳皇的頭上。隨即元伯也撲向了被桌子撞得跌坐在椅子上的馬貨。
這是一場並不慘烈的戰鬥,猝不及防的馬貨和拳皇,被元伯、周波、何向陽打了一頓,兩個人的傷都不算重,也不算輕。
九鎮六帥出名的地方就是心狠手辣,他們的小弟下手通常也不會很輕。所以,當時,馬貨、拳皇兩個人都是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但是這場架的後果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一直都不討厭刀疤成,因爲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個人身上的某些東西和我有些相像。比如,自己的兄弟都是動不得的。什麼面子都可以給,動了兄弟就不好說了。
那天晚上,聽說兄弟被打紅了眼的刀疤成,與快要氣瘋了的馬貨、拳皇兩個人一起,身上帶着傢伙滿九鎮地蒐羅元伯與何向陽兩個人,據說刀疤成還親自到我們迪廳裡面來過一次。
但是並沒有找到人。
因爲元伯那天打了人之後沒有多久,就離開九鎮,和他的父親一起到九鎮旁邊的一個親戚家裡吃喜酒去了。而何向陽不知道是太過聰明,還是運氣太好,元伯一走,他也就隨着消失不見。
那天晚上十點多鐘,刀疤成接了一個電話,他開的小麻將館有點事,要過去打個招呼,再加上也確實很晚了,估計也很難再找到元伯他們兩個,於是他決定,報仇的事稍後再說,給剩下的兩個人講了一聲之後,刀疤成自己就先走一步了。
如果當晚的事情就這樣結束,始終按照刀疤成的意思來發展的話,可能就不會鬧到後面那樣的結局了。因爲,刀疤成爲人雖然兇狠,可也並不是一個不講規矩、毫無道理亂來的人。有他在,事情就不會完全失控。
可惜這些都是假設。
刀疤成雖然交代了等過了當晚再說,但是白天剛被痛打了一頓,鼻青臉腫的馬貨、拳皇兩個人卻並沒有因此而消停,被打之後的憤恨依然像顆毒草一樣在心裡瘋長。
兩個人先是在十字路口的消夜攤上喝了些酒,各自都有了些醉意,這才一起晃晃悠悠地回家。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了新碼頭。元伯不久之前纔在新碼頭租下了一個門面,開了一家影碟、錄像帶出租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