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也就是二○○二年的農曆正月初二,九鎮發生了一起轟動全市的大案,與當年的元宵槍擊案和醫院血洗案並列爲九鎮黑道三大史記。
在這個案子之中,有一個人永遠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這個人就是追隨我鞍前馬後多年,從無二心,死前五天卻還被我打了兩個耳光的兄弟——元伯。
幾個月前,我和三哥之間的矛盾剛起,險兒還沒有跑路,胡瑋也還沒有坐牢的時候,元伯身邊就經常多了一個像是小弟又像是朋友的人。
這個人叫做何向陽,很好很光明很具有時代特色的一個名字。他是元伯初中時期的同班同學,兩人當時關係相當不錯。在他剛跟着元伯一起玩不久的某天晚上,在迪吧裡面,元伯將他介紹給我的時候見過一面。
我看人有自己的習慣,和別人初次見面,一般很少注意那個人的談吐氣質等大的特徵,而是比較注意觀察眼神,和很細微的某些舉止。何向陽留給我的第一印象,讓我並不是很感冒。雖然表面看起來,他就像是大多數剛出道的小流子一樣,見到我之後非常的客氣,非常的禮貌。可我就是覺得他的眼神不對,他看着我的眼睛中,並沒有那種剛出道的小流子們的青澀、熱烈、堅定,也沒有那種真心真意的崇拜與激動。我感覺到的是這個人不經意的圓滑世故,以及過度誇張的熱誠。
在與他聊天的過程中,元伯因爲和他比較熟,和我也是兄弟,所以有幾次插話進來,比較隨便。說得並不是很講究、很妥當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他嘴角一側輕微地小小牽動,一種很隱約的鄙視。
這也是導致我對他不感冒最重要的一點。元伯雖然有些愚魯,有些本分,但是怎麼說也要算是他的半個大哥,而何向陽之所以能在我面前誇誇而談,也完全得力於元伯。無論哪點,他都沒有鄙視元伯的資格。
事後,我點過元伯一次,元伯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他覺得何向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何況這個人讀書的時候對他不錯,現在他出頭了,能幫到的幫下也無所謂。聽元伯這麼一說,我也就沒再多講,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主觀看法,加上也確實不是個多麼大的事,點到即止,何必多言。
這是一個讓我至今都後悔沒有做好的事,看出了那個人的性格,我本應該打斷元伯的腿也不讓他們在一起繼續玩的,爲什麼我卻沒有放在心上。
元伯死之後,知道了整個事件詳細內情的我,也知道了何向陽的一生,和他真實的爲人。
何向陽年紀只比元伯大一歲,同樣不到二十歲,但是某些時候卻表現得甚至比元伯、賈義這些同齡的老流子們更爲圓滑、勢利的原因在於,他雖然不是一個流子,卻是一個騙子。
確切地說,他是一個做了三年多傳銷的人。
初中剛畢業的那年暑假,何向陽就去了廣東打工,也不知道被什麼人引上道,在廣東他只待了三四個月,就去了廣西來賓。在那裡他做了一個什麼醫藥科技的業務員,更直白地說就是,他成爲了21世紀初某個傳銷網點中最低級的一個人頭。
何向陽在頭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敢誇誇其談,而且說話之間,不露痕跡地拍了我的馬屁,也顯示了他自己的過人之處——他的口才還是不錯的。也許正是因爲這一點,短短一兩年時間,他就成爲了他們那個傳銷網點在來賓地區的中層骨幹之一。
通過政府的大力打擊和宣傳,現在大家都應該知道了傳銷賺錢的方法,就是人頭騙人頭。何向陽能夠成爲中層骨幹,當然也一樣是靠拉攏了不少的人頭。他騙了無數的人,其中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有同學,有朋友,有親戚,還有家人。他甚至都找過元伯,如果元伯不是跟着我打流,幫我看場,有着不錯的收入了,也許他都會跟着去,成爲傳銷大軍中光榮的一員。
這可能也是好事,如果當年元伯跟着去了,現在或許會和幾十人擠在一個小小的套間,每天早上起來做早操,對着鏡子喊“加油”;或許,元伯現在活得很落魄很潦倒,很被人看不起;甚至有可能成爲了傳銷骨幹被抓,而蹲在號子裡面吃公家糧。但是,只要他沒有跟着我打流,起碼他還活着,好好地活着,而不是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座春來長草的孤墳。
迴歸正題,那兩年中何向陽想必一定是很春風得意的。不過,種前因,就必有後果。那個時候騙人無數的他萬萬不會想到,三年以後的危機來臨時,禍根卻早在他得意的時刻就種下了。
這個禍根源自於被他騙過來搞傳銷,被害得苦不堪言的無數人中的一個女孩。
這個女孩姓馬,有個哥哥,多年以後,她的哥哥在九鎮道上也有了一個響亮的名號,叫做馬貨。
刀疤成還沒有出道的時候,就有兩個關係相當鐵的兄弟,一個是拳皇,另一個就是馬貨。
他們三個中學畢業之後,迫於生計的刀疤成和拳皇就先後踏入了黑道,開始打流。機緣巧合之下,先入行的刀疤成拜了老鼠做大哥,而拳皇卻成爲三哥手下阿標的一個小弟。剛開始馬貨並沒有打流。最初,他是在九鎮一家洗車行幫人洗車賺辛苦錢,後來刀疤成跟着老鼠有點名氣了,認識人多了,就介紹他到一家理髮店做了學徒。
就在這個時期,馬貨想要刀疤成或者拳皇幫忙,給他輟學在家的妹妹隨便介紹一點什麼事做。誰知道,他的妹妹心卻要比他野得多,根本就不願意待在九鎮,一心堅持想要出去打工,賺大錢。
通過一次偶然的機會,馬貨的妹妹在QQ上認識了一個朋友的朋友何向陽。之後某天,她給家裡留下了一封信,說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在外面做大事業,答應幫她,她要出去賺大錢,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家裡的生活。
拿了家裡僅有的幾百元錢,義無反顧踏上了去廣西來賓的路。
兩個多月之後,馬貨杳無音信的妹妹終於聯繫上了家裡,哭泣不已,苦求家人的幫助,說如果想要回家就必須要五千元錢。馬貨家裡一片大亂,他一個大字不認識的父親,東湊西借也只弄到兩千元錢,最後是刀疤成和拳皇兩個人一起爲馬貨家湊齊了剩下的三千,連馬貨父親去廣西來賓的幾百元路費,都是刀疤成一手出的。
馬貨父親來到來賓之後,交了錢,還被何向陽那夥黑了良心的人軟禁一個多星期,發現實在沒有油水可撈了,才帶着女兒走了出來。
這件事,讓原本就欠下了刀疤成很多的馬貨感覺欠得更多。馬貨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比很多天天嘴上叫着“兄弟”“鐵聚”的流子們要強上很多。他至少知道知恩圖報,知道義氣。他一直都想要爲刀疤成、拳皇做些什麼,可惜除了每次幫兩個人染頭、剪頭不收錢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一年多之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
這些年來,看着自己的兄弟都已經過得有滋有味,至少比自己當個理髮店學徒要強上很多了,這個原本看不起打流的年輕人心態也多少起了些變化。無論是爲了報恩也好,還是爲了改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也好,馬貨都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在刀疤成爲了拳皇的奪妻之恨而決定去辦阿標,公開宣佈與老鼠各不相干之後,往日那些兄弟沒有一個來幫忙的時候,馬貨來了,提着刀來了。
九鎮老人們口中有句話說得好:“除死無大禍,討米不再窮!”
最可怕的是什麼人?不怕死的人和什麼都沒有的人!
刀疤成不怕死,馬貨什麼都沒有。
所以,他們辦了阿標,妥妥當當地辦了讓九鎮六帥都吃盡苦頭,卻一直沒有辦動辦好的阿標。從此,他們一戰成名,在人們的口中,刀疤成不再是當年那個老鼠屁股後面混飯吃、有些料、帶着種的小弟,而是一個辦掉了義色手下得力大將阿標的新一代大哥。
而馬貨也不再是小理髮店裡面任人喝來喚去,屁顛屁顛賠着笑給人洗頭按肩的學徒小弟,他憑着“什麼都沒有,再差也不怕”的精神一舉越過了拳皇,而成爲了刀疤成團伙的二號人物,衣着光鮮的另一位大哥。
他當上大哥不久之後,就發現了另一個機會。前一個機會他抓住了,讓他還了恩,轉了運;這次的機會他也想抓住,因爲他知道只要抓住了,他就可以解恨,那個差點騙得他失去妹妹、傾家蕩產的恨。
何向陽在廣西搞傳銷,風生水起、得意萬分的他爲什麼會回來呢?
很簡單,因爲他所做的事得罪了政府。
21世紀初,席捲全國、坑害了無數人的傳銷歪風終於引起了政府的重視,於是政府決定要辦傳銷了。在來賓公安局針對何向陽他們那個團伙的一次抓捕行動中,何向陽從他們住的小區三樓還是四樓跳了下來,連夜就逃回了九鎮。
在九鎮附近鄉下躲了一段時間之後,沒有發現外面在追捕他的動靜,膽子逐步大了起來,再加上在鄉下的一段日子實在憋屈得厲害,於是,隔三差五的,他開始出現在了九鎮。
也就聯繫上了元伯。
他發現當年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齙牙,現在居然混得人模狗樣,不但不比他辛辛苦苦在外面拼搏的時候差,相反好像還更有面子,更有勢力一些。於是,他就開始跟着元伯,遊蕩於打流與非打流之間了。
他躲掉了政府的那筆債,卻也到了還另一筆債的時候了。
他和馬貨之間的第一次衝突,源自當年他敲詐馬貨父親的那五千塊錢。
馬貨的父親本來是賣菜的,在馬貨打流之後不久,給他買了張慢慢遊(注:一種三輪摩托,在廣大鄉鎮地區,代替了的士的用途),幹起了開慢慢遊拉客的營生。在某次拉客的時候,他遇見了何向陽,那個曾經害得他女兒生死不知,害得他傾家蕩產,還擔驚受怕的人。
不過馬貨父親的性格跟馬貨沒出來打流時一樣,膽小怕事、老實本分。他認出來了,卻也不敢說什麼,連問都沒有問一聲,甚至回到家之後都沒有給家裡人說。他只求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日子開始好轉了,平平安安就好。
可惜,馬貨的父親愛喝酒,人喝酒的時候難免就話多,某次在家裡吃飯,喝多了之後,他把這件事告訴了馬貨的母親,而他母親又告訴馬貨的妹妹。馬貨的父母都是不敢惹事的老實人,馬貨的妹妹卻絕對不是。我見過這個女孩幾次,我也相信,如果她是男人,那麼九鎮絕對沒有她哥哥立足的地方。
馬貨的妹妹知道消息之後,立馬就滿大街開始尋找何向陽了。最後終於在商貿城的一家網吧讓她找到了這個讓她恨之入骨的人。後面的事太簡單了,馬貨的妹妹撲上去就打就罵,把何向陽臉上抓得稀巴爛,到處都是血印子。
何向陽是什麼人,那可是做了幾年傳銷的頭,習慣了假話,習慣了給人洗腦,習慣了裝腔作勢的人。他豈會當着衆人的面,就這樣被一個黃毛丫頭又打又罵?理所當然,最終吃了虧的人還是馬貨的妹妹。
事情到了這一步,馬貨的家人想瞞也瞞不住了,何況他們連瞞的機會都沒有。剛剛被打,馬貨的妹妹就像當初義無反顧踏出家門一樣,同樣義無反顧地找到了她的哥哥,告知一切。
馬貨怒了,多年以來因爲家貧人善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的馬貨,早就隨着幾個月前砍向阿標的那第一刀而遠去無蹤。現在的馬貨是一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是一個可以爲兄弟去死的人,那麼爲妹妹呢?爲了老父親奔波天涯的那一筆賬呢?
一開始,他並不知道何向陽是元伯的人,在聽完妹妹的哭訴之後,看着妹妹臉上的淤青,馬貨立馬就叫上了幾個人,拿了幾根鐵棍用報紙一包,帶着妹妹上街找人去了。
只用了一兩個小時,馬貨兄妹就在九鎮街上與何向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