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霓裳習慣在藏書室中點上一爐檀香,青煙繚繞間漫步書海,以求所需。
檀香悠悠煙氣,澹臺青陽自幼聞慣。從懂事時起,蘭霓裳便注重培養澹臺青陽修身養性之能,博覽羣書多年未鬆。
澹臺青陽天資聰慧,亦能勤勉,不是逞才放浪之人,蘭霓裳一向以此子爲傲。
此刻師徒二人立於藏書室內,靜聽室外更深鼓漏。
澹臺青陽走入森森書海,熟稔尋至記載掌法修煉的一類典籍之處,拿下一本古書撣去輕塵。
蘭霓裳則攬袖倚在書案藤椅上,隨手展開一卷道經。青燈映古卷,二人皆不言語,藏書室內漫起幽靜氣息。
澹臺青陽秉性靜淡,言語不多卻字句鋒利。眼下他認真翻閱手中典籍,浩瀚墨跡過目成誦,那早已是熟讀多遍的內容。
工讀典籍之事他早已完成,卻恨上手修煉總未進步。如今蘭霓裳又要他進入藏書室重讀典籍,看似浪費時間,實則意不在此。
澹臺青陽心中有數,只是蘭霓裳尚未開口,他便也靜默不語,只管將那些精熟的道經再度默默記誦。
蘭霓裳玉指輕勾翻開一頁,秀目專注看向墨跡,驀然開口道,“青陽,那些典籍的詳細字句,你都能記誦出來了吧?”
“雖是如此,道門經典仍應時時溫讀。”澹臺青陽與蘭霓裳共處多年,師徒禮數雖不放鬆,但相處間已頗見親切。蘭霓裳說話時並未看他,他亦悠悠揚手換了一本古書,也未擡頭。
“自你五歲開始修煉,五年內便將常人十年內方能修煉習得的身法氣息盡數掌握,之後又博覽典籍、自成思想,天資奇佳遠勝宗中年輕弟子,連雪未霽那些再傳大弟子們都需讓你三分。”蘭霓裳說起過往,桃花秀目不由含笑,隨即化爲沉肅道,“你修煉遲滯已有多久?”
“自修煉秘傳掌法、精修劍術皆無進步開始,已有數月。”澹臺青陽微微眯眼暗自計算,便又低頭翻開一頁。
“說不心焦何人相信?”蘭霓裳微微一笑,玉指劃過一段字句道,“青陽,過來。”
澹臺青陽將古書歸位,負手攏袖走向師尊。
立於書案一側,澹臺青陽藉着淡薄青燈彎腰看向師尊所指之處,口內呢喃念道,“道者應具雲水趣、木石心,一有豔羨,便生波瀾,失去清修之根基,再多修煉異法,終歸南轅北轍、枉自徒勞。”
輕聲一笑,澹臺青陽捏起道經邊角掀開,便見青色竹簡上刻着“太虛經”三字。筆鋒與如今山門青石上所刻“昊光道院”之字如出一轍,皆出自太虛子之手。
《太虛經》正是太虛子修道多年集成之作,其人親筆錄出傳與七位大弟子,以期將自己修道理念流傳後人。
蘭霓裳師從太虛子多年,風骨清奇,無論清神修道還是武學造詣皆獨步道門,堪稱當世奇女子。對於師尊凝畢生心血所著的這卷道經,蘭霓裳更是推崇有加,熟讀萬遍。
如今特意給澹臺青陽看這段話,正是太虛子修道根本理念,其意自明。
澹臺青陽心性通透,自然瞭解師尊心思,便立身微笑道,“師尊以爲我今日在太極堂中所言,甚不妥當?”
“修道理念不同,本也無可厚非。”蘭霓裳倒也寬宏,昊光道院雖是治宗嚴謹,以太虛子的理念爲最終教義,但不可扼殺他人一點反思,這亦是太虛子親言。
“青陽,你年輕氣盛,心性猶若初生火焰,直欲成燎原之威。”蘭霓裳合上道經,輕掃雲袖玉指抵顎,“但這般氣盛終歸不好。你今日所言,其意無非是要道門成爲三教龍頭,統領佛儒,方可穩定江湖局勢,少去人界諸多紛爭。”
澹臺青陽點頭,“我的意思,師尊不是向來清楚?”
“追名逐利、跋涉紅塵,且是這般受心性所趨、主動求之,並不是修道之理。”蘭霓裳淡淡搖頭,“你尚還年幼,日後自會懂得。爲師也已修道多年,深知雲心水趣纔是修道正途。”
“若有野心,對紅塵心生豔羨,便入修道迷途,終歸不能得道,這可是師尊的意思?”澹臺青陽言語剔透,幾句便說穿終因。
蘭霓裳聽聞此話,心中不禁一動。她雖以澹臺青陽爲傲,但他聰明得太過凌厲,慧極必傷的道理總應有應驗一日。
如此想來,不禁令人憂心。
雖是心中有動,蘭霓裳還是點頭道,“你總是明白各種道理,卻從不肯改變本心半分。”
那以道爲尊的理念,蘭霓裳多年前便從甫才懂事的澹臺青陽口中聽聞。至今未變,甚至當太虛子臉面說出,實有頑固之意。
只是十五歲的少年,何以能心如磐石?
“師尊既然知道,何須枉費心神。”澹臺青陽看了一眼案上青燈,只見燈影飄渺,便捻起燈棍撥開燈燼,重新添上一點青油。
青光微亮,映照少年墨色瞳孔。一雙寶目如霧鎖深淵,難見其底。
蘭霓裳傾身拉過澹臺青陽手掌,握於手中仿若慈母撫摸愛子,“青陽,你這般理念終究要改,否則將會誤你修道。”
年紀尚輕,涉世未深,卻深抱以道爲首的理念,不懼紅塵追逐,這心性豈不是註定了要入江湖紛擾?
人界局勢錯綜複雜,瞬息萬變,蘭霓裳心中有數。只是眼前英姿少年尚不瞭解,倒有一腔不解豪情,他日入世將會如何?
“師尊所言修道,是成一人之身;青陽所想修道,是要救濟蒼生。心如雲水自然不錯,但一味如木石般清淨修身,蒼生悽苦不能救助半點,又有何用?”澹臺青陽拍拍蘭霓裳的手背微笑道,“三教以道爲尊,這理念恕青陽終身難改。”
“眼下說這個爲時尚早。”蘭霓裳輕歪玉首,笑着鬆開澹臺青陽的手道,“待日後世事萬千纏繞你身,那時我們再看。”
“師尊這麼說,總覺在與青陽慪氣呀。”澹臺青陽見蘭霓裳要起身來,便後退一步頷首行禮。
“在我眼中,你早已是形同我子。”蘭霓裳淺笑立身,將案上道經卷好歸位,“以母輩角度看來,你這小子着實有些頑固可惱。”
澹臺青陽輕聲嗤笑,抱袖躬身道,“生性頑固,改也難改。”
“休要說笑。”蘭霓裳一伸玉指,輕輕點推澹臺青陽額頭,“入內來,我爲你檢查一下功體。”
“檢查功體?”澹臺青陽笑容冰消,再擡頭又是清寒面貌。
“你修煉無故停滯,應從功體深處尋求原因。”蘭霓裳輕掃雲袖轉身道,“天資卓絕,修煉卻停,此事我卻難信。”
“多謝師尊。”澹臺青陽輕輕點頭,便隨蘭霓裳轉過森森書海,進入藏書室後身淨室。
此處亦青煙嫋嫋,蘭霓裳最喜上好檀香,所在之處總有清香繚繞。
她坐上赤木牀榻,玉膝輕彎盤腿於上,“來吧。”
澹臺青陽落身坐在蘭霓裳對面,也是盤腿相對的姿勢,閉目調息自身真氣。
“將真氣運至飽滿,我來爲你檢查功體。”蘭霓裳指運真氣,勾成淡淡花形的手指間清氣飛旋,不一時周身佈滿雪絮般的清光。
同時,澹臺青陽閉目運氣,亦將真氣精光佈滿全身,兩人相對而坐恍似墜入雲霧。
蘭霓裳低聲清喝,開動真氣與澹臺青陽周身氣勁相連,妙目一睜神光運轉。
沉吟一時之後,仍在閉目凝神中的澹臺青陽聽聞師尊一聲低嘆,“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