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少恭!少恭!”方蘭生急匆匆地闖進青玉壇, 邊跑邊叫。

尹千觴筆直地站在入口處,露出了難得正經的表情。

“酒鬼不要擋道!”方蘭生猛地推開他,又有些狐疑地看了看, “你不是自從去了山下喝酒之後就沒回來?怎麼又來了?算了算了, 沒時間跟你閒扯, 少恭閉關出來了嗎?”

尹千觴難得的清醒, 嘴裡也沒有往日那些混話, 點了點頭。

方蘭生心裡悶得很,總有種不詳的預感,愈發地不知所措起來。

“小蘭。”溫潤如玉的聲音在斜前方響起, 他一下子長鬆了口氣,經歷了這麼多事情, 眼前這個雍容自若的身影讓他無比的安心。

“少恭!我……”方蘭生疾跑過去抓住對方的衣袖, 卻發現自己手上還沾着剛剛打翻的湯水, 說不出的狼狽不堪。他低下頭在衣襬上擦着手飛快地說道:“少恭,那個仙芝漱魂丹有問題, 根本就不……”

“小蘭不要着急,慢慢說來。”歐陽少恭輕輕拍打着他的背部,又從懷裡拿出帕子來擦他的手臉,看到嘴脣上乾涸的血跡,眼神一黯。他伸出手指輕輕撫着下脣的傷口, 有些心疼地說道:“小蘭真是不小心。”

嘴脣上傳來涼涼的觸感, 是歐陽少恭的手指, 方蘭生一下子傻了, 這、這也太曖昧了吧, 他面紅耳赤地扯開那隻手臂。

“小蘭明日生辰,本想給你個驚喜, 倒是沒想到你今日就跑了過來。”歐陽少恭牽起了他一隻手就要往裡面走去。

“等等!”方蘭生停了下來,沒有用什麼力氣就拽住了他,“少恭,出大事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聽了可千萬不許難過啊。”

歐陽少恭側臉笑了笑,“這麼着急?”

“很急!”方蘭生抽出手來抓亂頭髮,“少恭,那個仙芝漱魂丹有問題!你有沒有聽說過焦冥?”

“世間有奇異蟲豸曰“焦冥”,生於海外,歲及萬年,聚合時形似草木,人不可輕辨。若以特殊之法如要,豸身不毀,反能食人屍骨,再聚爲形,感應人心。”

“那仙芝漱魂丹並不能讓人真的復生,反而服下之後會被焦冥吃掉!”忽然,方蘭生想到了百里屠蘇難得的笑顏和韓休寧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神,還有那最後一聲冷冰冰的“滾”,滿腹的委屈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少恭你這麼厲害,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歐陽少恭收起了笑,伸手拂了拂方蘭生亂糟糟的頭髮,嘆道:“醫者父母心。然而醫道縱然通天,又哪有起死回生之說?凡人生老病死、轉瞬即逝,活着時已經經歷太多苦難,種種追尋,不過是渴鹿逐焰、人心迷妄,皆是鏡中花、水中月。倒不如服下這仙芝漱魂丹,形體長存,三魂七魄歸於玉橫,豈不更加完滿?[1]”

“少恭。”方蘭生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是我聽錯了,還是我想錯了,這不是真的對吧?”

歐陽少恭笑出聲來。“小蘭真是孩子氣,非要我說清楚,那仙芝漱魂丹本就是根據《異聞錄》所煉製的焦冥蟲卵,死者服了自然會變成那樣。這麼說,小蘭可明白了?”

避開撫在自己頭上的那隻手,方蘭生連連後退幾步,瞳孔也不自覺地放大,“你、你不是少恭,你究竟是誰?!”

“世人真是好笑。”歐陽少恭收起了擡起的手臂勾起脣角笑了起來,“不相信的就一口否決嗎?歐陽少恭又焉有兩個呢?”

“少恭,我一直把你視作……”想起那段沒有說出口的感情,方蘭生心有有股悲涼之意,他死死咬住嘴脣,已經癒合的傷口又掙了開來,“把你視作哥哥,爲什麼……”

“哦?哥哥?”歐陽少恭微微笑了笑,讓方蘭生有些心驚,莫非那份隱秘的情感,這個人一直知道?

“我經常說小蘭孩子氣是有一定原因的,小蘭你啊,就像是一張白紙,想些什麼都擺在臉上,倒是與我一位故人很像。”歐陽少恭溫柔地笑着走了過來。

他知道他知道!方蘭生雙手攥得死緊,掌心被指甲劃出血來。

誰願意面對如此鮮血淋漓的真相?!誰又甘心面對這樣的真相?!

他喉頭一甜,嚐到了鮮血的味道,再用力把那鐵鏽般腥甜的液體吞到肚中。

因爲情緒過於激動,方蘭生有些站立不穩,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竭力穩住身體。

再次後退幾步,他緩緩開口,“我不明白,是你變了還是我一直沒有看透你。”

“小蘭這就害怕了嗎?可真是膽小,那小蘭若是知道長久以來我都是靠着渡魂之術,不知又會怎樣想呢?唔,小蘭可知道什麼叫做渡魂之術?”歐陽少恭沒有再緊緊相逼,微垂下雙眼,“荒魂,若能在消散前,尋到同其相似的生靈魂魄,便有可能將對方身體與魂魄據爲己有,即是取而代之,對方的記憶將不復存在……[1]”

方蘭生有些震驚,“取而代之?!這豈不就是殺人嗎?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真真可笑!小蘭還是被保護的太好了。”歐陽少恭眯起眼露出了譏諷的表情,“小蘭是否有這樣的經歷,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享,失卻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輪迴,爲活下去,只能搶奪他人、甚至畜生的肉體與魂靈![1]”

方蘭生想起一個月之前,也是在青玉壇,歐陽少恭對自己講過的有關荒魂的那些話,恍然大悟,“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渡魂?那這麼說來,你就不是少恭,你到底是誰?”

“難道小蘭也與那些庸人一般,要把我視爲異類?”歐陽少恭雖然笑着,眼神卻變得冰冷,“果然幾百年來能夠真心待我的,也就只有巽芳一人。我是誰,我一直是歐陽少恭,不過若你要喚我一聲太子長琴也無不可。”

太子長琴!

方蘭生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明白。

木頭臉身體裡有一半太子長琴的魂魄,方蘭生回想着,突然靈光一閃,“你也只有太子長琴的一半魂魄?”

“小蘭好聰明。”歐陽笑着點頭讚許,“我本是太子長琴,後來受離魂之苦,遺失了一半魂魄,只能夠靠着渡魂之術苟延殘喘下去,只可惜世人卻把我當作怪物!只有那巽芳……”

他的聲音柔軟了下來,“我曾與小蘭說過,我如今所作所爲,都是爲了一人而已,那人便是蓬萊國公主巽芳。芸芸衆生,只有她不把我當作異類,我們本想一輩子廝守,奈何蓬萊天災……”

“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笑中有幾分的淒厲,“什麼天災,當真可笑!還不是皆因爲太子長琴獲罪於伏羲,一生註定寡親緣少情緣!”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

方蘭生沒有開口,只是看着歐陽少恭身後煉丹房門前的對聯,心中覺得無比的諷刺。

“小蘭不是最喜歡說笑,怎麼這就不想同我開口了?這可不行,等取來那缺失的魂魄,我還要小蘭陪着前去蓬萊呢。”歐陽少恭最終還是走了過來,有些憐惜地把方蘭生攬到懷中,在耳邊輕笑說道:“小蘭不是最喜歡我嗎,以後我們就在蓬萊日夜相伴如何?”

“誰要和你日夜相伴!”方蘭生用力掙扎,“歐陽少恭,你瘋了不成?!”

“小蘭可是放心不下家人,不要緊,不管是小蘭喜歡的、仇恨的,惦記的、牽掛的,我都幫小蘭留在身邊。”歐陽少恭說着,雙臂用力箍緊了方蘭生,語氣驟降,“還是說小蘭也把我看做異類,這可太讓我失望了。我本以爲你和巽芳還是有些相像的。”

“我根本不是什麼巽芳!她早就死了!死……”

喉嚨猛地被扼住,方蘭生的話被生生截住。在他臉色漲得青紫的時候,歐陽少恭鬆開了手,他連忙摸着喉嚨乾咳。

“這一年來小蘭外出歷練許久,仍沒有變得穩重,這般任性不聽話,以後可怎生是好。”歐陽少恭攬着他輕輕幫他順氣,“若是鬧騰的厲害了,我把你變作焦冥,還有誰來陪我說話呢?”

感覺到懷中的身子僵住,他又連忙笑道:“小蘭不要害怕,只要你別太過分就無妨,除了小蘭還有誰來陪我呢。”

“那仙芝漱魂丹並不是只有一顆對不對,原來你把我們都蒙在了鼓裡!”方蘭生拍開歐陽少恭的手,橫踢一腳拿起佛珠就要念咒,誰知腿下一軟,倒了下去。

“忘記提醒小蘭了,此時此地,你是無法將我如何的,當然,以後也不會。仙芝漱魂丹當然並不是只得一顆,說起來,這還是多虧了小蘭帶回了不少仙草啊。”

白色海東青俯衝而下,歐陽少恭堪堪避開,一柄長劍緊跟而至,也被他拂袖震開,緊接着是火紅衣衫的女子持劍此來,他也不避不躲,右手前三指微捻,做出個撫琴的動作,兩人一鳥皆被摔了出去。

歐陽少恭斜抱着方蘭生笑得和煦,他上下打量着爬起來的兩人,“在下就說爲何你們可以悄無聲息地闖進來,原來是有天狐族形解銷化的碧草環[2],你們到底聽了多久?”

紅玉雙手持劍冷笑:“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到了。早在你告之‘不可行於日光之下’的時候,我便覺得古怪,原來你打的是這個念頭!”

“恐怕不僅僅如此吧,在下記得紅玉在很早之前就提醒百里少俠小心在下了,我當時並未追究,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倒是變得越發凌厲。”歐陽少恭對着百里屠蘇微笑點頭,“我一向認爲百里少俠爲人行事光明磊落,幾時開始有了偷聽的習慣?”

百里屠蘇緩緩開口,語氣沉重,“我一直,敬重先生、相信先生,未曾想到……”

歐陽少恭笑得更加厲害,“想不到什麼,百里少俠偷去了在下的命魂,卻要在此與在下說理?當真可笑!”

“既然如此,與他人又有何干?”百里屠蘇看向被牢牢禁錮住的方蘭生,還是那件沾染着污漬的衣服,眼睛紅腫、嘴脣、手心皆有殷紅的血跡,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公子何必與他多話。”紅玉說罷,手中兩柄長劍由地上滑起至胸前,腰身輕擺,厲聲說道:“是我勸公子在此探聽,要不然怎麼能揭穿你的騙局?!”

歐陽少恭笑得越發謙和,“紅玉真真不容小覷,你們這般莽撞,若是一個不小心傷了小蘭該如何是好?”

聽了這話,方蘭生在他懷中越覺得悲憤異常,誠然與百里屠蘇一路歷險的時候自己也是武功低微,可總歸有驚無險,沒想到關鍵時刻竟拖累了大家。

反正木頭臉已經恨他不及,剛纔那些話被聽到也不會更壞了,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到。

歐陽少恭見他走神,又把他往懷裡攬了一攬,“小蘭放心,我自是不會拿你當作擋箭牌,但你的這些同伴並不顧惜你的生命,是不是很傷心難過?要不這樣,我替小蘭把他們變作焦冥可好,就可以讓他們永遠相伴也不會惹你再生氣。”

方蘭生聽到連忙抓住他的胳膊,“當然不好!”然後他衝着那兩人喊道:“聽到沒有,你們還不快走哇!”

百里屠蘇皺了皺眉頭,並不說話,只是向前一步。

見如此方蘭生百感交集,卻只是瞪着眼睛恨恨罵道:“死木頭,你傻啦!就算他不把你變成焦冥,也要你的魂魄呢!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歐陽少恭聽了輕輕摸着他的頭髮,幫他把剛纔掙扎變得凌亂的衣服理好,“都道是人心善變,果然不錯,沒想到幾個月的功夫,小蘭就變心了,恩?”

方蘭生怒火中燒,死死盯着他,“你!!!”

有些憐惜地把方蘭生放到一邊的石凳上,歐陽少恭和煦地說道:“小蘭先莫要生氣,不如現在我把你的生辰賀禮拿來給你賠罪如何。”說完,便擊掌示意。

一行人魚貫而出,皆是方蘭生的親朋好友,走在最前的,正是方蘭生的母親和二姐!

“你、你把他們怎麼了?!趕緊放了他們!”方蘭生想要站起身來跑過去,卻忘記渾身失去力氣,無能爲力地癱坐在那裡。

“小蘭切莫掛心,我可沒有要把他們怎樣,只是日後久居於蓬萊,我怕小蘭寂寞,有他們陪伴當然最好。”

方蘭生沒有聽他在說什麼,只是驚恐地看到自己的親人有着和焦冥化形的韓休寧一樣的呆滯眼神。

想到也許發生的事情,他只覺得呼吸困難、眼前發黑。

第一縷太陽升起,衆人紛紛化作小小的飛蟲。

心慌氣短氣血翻涌,方蘭生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悲慟之情溢於言表。

“爲什麼,他們和你無冤無仇,你竟然、竟然……”說到這裡,他有些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歐陽少恭俯下身子爲他擦拭着脣邊的血漬,柔聲說道:“小蘭可知前幾天琴川瘟疫流行,這些人沾上了疫病,皆不能存活於人世,我怕小蘭知道後傷心難過,便做了如此決定。”他拍打着因憤怒而顫抖的方蘭生說道:“小蘭大可放心,他們過世之時都很安詳,我可都是讓他們安靜離去的。”

“你、你是說是你殺了他們!”方蘭生一口氣喘不過來,胸口劇烈起伏。

“小蘭真是天真。”歐陽少恭輕笑了起來,“要究其原因,那可還是小蘭親手所爲。”

方蘭生並不答話,只是劇烈喘息。

一隻優雅的手從他腰畔取走了那隻玉製小貓,“這玉雕其實是少恭依照小蘭的模樣親手所刻,所用玉料也是世間極爲珍貴的綺羅軟玉[3],並非在外面所得,小蘭把這個戴在身上,少恭實在開心。”

“誰稀罕!”方蘭生怒從心中起,搶過那個玉雕便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小蘭真是浪費,你可知道這綺羅軟玉散發出的香氣可以讓人身體康健百毒不侵?”歐陽少恭拾起一塊碧綠的碎片,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過如果這氣味若是與紙墨筆硯的氣息相混,倒是能讓人染上疫病。”

之前的家信竟然是疫病的源頭,方蘭生眼前發黑,眼看就要被氣暈過去,咬破了舌尖才留得一絲清明,“原來這疫病,是你搞的鬼!”

“若沒有小蘭,也不會如此順利。”歐陽少恭說到這裡停下了,一隻手拈着符咒拍在他胸前,以那點爲中心向着周圍發出暗紅色光芒。

他微微皺眉,繼而笑道:“小蘭真是好本領,既然這次是你出手,那我也不追,猜測你們能夠逃避幾日也是趣事一件,小蘭切莫讓我失望。”

獅子無畏印,心無所懼時使用,以自身元精爲代價,竭力發動攻擊,若一擊不中,則落入人下[4]。

父親教授這個功夫的時候曾一旦叮囑此法術過於霸道不好掌控,不到千鈞一髮之際不可妄用。

方蘭生剛纔因爲心中大慟吐了幾口鮮血,倒是誤打誤撞解了歐陽少恭施在身上的法術,可他精神不濟身體疲乏,索性使出這孤注一擲的法術搏上一搏,幸而成功了。

幾人相扶着使用碧草環逃出青玉壇,方蘭生終於壓制不住悲傷之情,埋頭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