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 百里屠蘇把兩封一薄一厚的書信遞給方蘭生,一封用蒼勁有力的筆觸寫着“吾兒蘭生悉”幾個字,而另一封上面則是簡簡單單的“方蘭生”三字, 鐵畫銀鉤中帶着些許綿軟。

方蘭生看着那三個字的信封嘴角抽搐, 死了死了, 二姐被不知道被自己氣得手都打哆嗦了, 想着女王殿下拿着家法的樣子, 他有些不寒而慄,逃避地把薄的那封先放到桌上,拆開了那封較爲厚實的信。

徑蘭生吾兒:

接讀手書, 知吾兒近況。

初悉聞吾兒離家,乃姊大怒, 然以爲此乃佳事!男兒志在四方, 外出歷練方是正道, 然則每每方便之時,應寫書至家以告平安, 家中諸人方始放心。

行走江湖不比在家,萬事需得小心謹慎。倘若術法有所精進,也莫得意忘形,需知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有云‘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 四海之內, 皆兄弟也’[1], 吾兒在外, 待人接物謹記謙遜恭謹, 萬不可輕踞不恭,以免遭人嫉恨。然人心叵測, 吾兒涉世不深,可終究要記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見吾兒來信,聞途中趣事,爲父深感安慰,以爲身邊夥伴均爲摯友,可做君子交,實乃吾兒大幸。需知‘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朋友聚居,講習道義[2]’,‘與朋友交,言而有信[3]’,望吾兒莫要再任性妄爲。

另,與孫家結親一事,甚爲不妥,幸而乃姊幾經周旋,終將婚事退掉。男兒成家立業自古乃天經地義之事,爲父雖不理俗物多年,可也盼有兒孫滿堂之日。

書短意長,即問客安。

方太手白

破山寺中,燈下,萬籟俱寂

細細看完,方蘭生眼睛有些泛酸,用瘦削的手指慢慢把信折成原樣,嘴裡嘟噥着:“財迷老爹就知道假正經!不過、不過二姐能幫我退了婚真是太好了!”

因爲心中激動,他越說聲音越大,最後也到了正常的音量,等意識到的時候方蘭生才發現百里屠蘇還在房內,並且剛纔肯定什麼都聽到了!

他抓抓頭有些惱羞成怒地瞪了過去,“你送了信不走,還站在這裡做什麼,我要告你侵犯我的隱私權!”

“既是隱秘之事,猴兒爲何大喊大叫,歐陽先生和我可是在門外就聽到了你的聲音。”紅玉推開門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淺笑着的歐陽少恭。

“我……”方蘭生有些理虧。

“蘭生哥哥,發生什麼事了,襄鈴剛纔撲蝴蝶的時候聽到你的叫聲了。”一隻渾身泛着金色的皮毛蓬鬆的小狐狸在門口探頭探腦,見到百里屠蘇肩膀上的阿翔,哆嗦了一下,繼而飛快地躍到了方蘭生的懷中。

方蘭生本就覺得在歐陽少恭面前丟了面子想說點什麼補救,恰巧被襄鈴這麼一大段,頓時連裡子也沒有了,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鑽進去,倩俊的臉龐紅的可以滴出血來。

他手下無意識地拍打着懷中的小狐狸說道:“呵呵,沒什麼沒什麼。對了,你怎麼變回了原型,是不是哪裡又受傷了?”

小狐狸擡起上身扒在他的衣服上,泛着水光的杏眼不停地眨着,松鼠一樣的大尾巴擺來擺去,像極了對着主人撒嬌的小狗,“少恭哥哥這裡的靈氣好充沛,襄鈴很喜歡。”

“襄鈴喜歡就好,”歐陽少恭走上前來輕柔地把狐狸接到自己懷中,並輕輕地順了順毛,“現在先讓小蘭把家信看完可好?”

方蘭生猶猶豫豫地開始拆那封比較薄的書信,想着剛纔老爹信中所說的“姐大怒”,心中忐忑不安,信封上的每個筆畫好像都是利刃一般,全部落在自己身上。

反正早晚都是一刀,長痛不如短痛!他這樣想着,閉上眼咬咬牙拆了信。

方如沁的這封書信倒沒有剛纔那封那樣咬文嚼字,內容也簡單的很,嚴格說起來也就只有一句,“離家出走,真是出息了,等回來看老孃不把你這猴兒抽筋剝骨!”

拿着信的手瞬時僵掉,方蘭生腦補了一下方如沁見到自己的反應,一下子,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了。

可若說是一直躲着不回家,也不是長久之計,他知道這樣的後果只會更加不堪設想,打了個哆嗦,馬上把這念頭從腦中移除。

焦急地在原地轉了幾圈,擡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歐陽少恭,君子端方,溫其如玉,方蘭生眼珠轉了幾轉,笑嘻嘻地走了過去拉住他的袖子,有些討好地說道:“少恭跟我回琴川好不好,那兒的風景不比這裡差。”

好像是想到了什麼,他脣角不自覺地勾起,大而亮的眼中更添了一絲神采,整個人都明媚起來。

方蘭生鬆開拉着歐陽少恭的手,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捻着莫須有的鬍鬚學着書院的先生搖頭晃腦吟道:“‘吳下琴川古有名,放舟落日偶經行。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4]’記得當初在書院的時候,先生最喜歡耳提面命讓我們背這首詩,還說什麼做人不能忘本,煩都煩死了。那時我可是整天想着要是能夠走出那個小地方,看看外面的風光該有多好。”說到這裡,他擡起右手抓了抓頭髮,頭頂的髮髻因此有些歪斜,“可是、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出來的久了,再回想起之前,那裡好像也沒有那麼多壞處了,就算以前覺得酸腐的先生,也變得可愛起來。”

歐陽少恭蹲下身子輕輕把小狐狸放到了地上,拍打了兩下,繼而站起身來笑了笑,“小蘭怕是想家了。”

“想、想家?”一對桃花眼中露出驚訝的神情,方蘭生有些懊惱地說道:“都說大丈夫應該心懷社稷情繫蒼生先天下之憂而憂,可我竟然還沒出來多久就……”

看着方蘭生的表情一下子從促狹變得有些糾結,歐陽少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蘭這纔是懂事了啊,要知道‘百善孝爲先’,都說家國天下,也是先有小家進而纔有天下。跟着夫子唸了這麼多年書,怎麼在這裡泛起糊塗來了。”

“就是就是,”方蘭生連連點頭,“先生倒是整天唸叨着孝爲文之本禮之始什麼的,可還是少恭解釋的透徹,我就知道少恭什麼都懂,最厲害了!不過,說了半天,少恭到底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二姐肯定想你了。”

說完,方蘭生又拉扯了起來,只是眼睛一個勁地看向上方,露出幾分心虛,歐陽少恭心中瞭然,微挑眉說道:“哦?以少恭愚見,恐怕方家二姐更加想念的是小蘭呢。”

方蘭生本想着方如沁對歐陽少恭一向是高看一等,有他護着,自己的下場或許不會那麼悽慘,如今被當衆拆穿,自然有些訕訕的,“少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二姐這個人,典型的雷聲大雨點也大,彪悍又潑辣,蠻橫不講理,對我老爹都要說一不二,我這次這麼出來,要是自己回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二姐只是愛之深責之切罷了。”歐陽少恭微微搖了搖頭,並不贊同對方的看法。

紅玉這時也插話道:“方纔歐陽先生還說猴兒懂事了,我看吶,猴兒永遠都是傻猴兒。”

方蘭生氣鼓鼓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又對着歐陽少恭說道:“我知道她是爲了我好,可少恭你想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成天被她揪耳朵打屁股,真的很沒面子啊,做男人真難啊。”想起了過往的那些悲慘經歷,他心裡不禁想到,要是能換個姐姐多好。

“可惜少恭最近要煉製起死回生之藥,暫時無法脫身。”

方蘭生見他鬆了口,苦哈哈的一張臉立刻燦爛了起來,“這不着急,我們可以過幾天再動身,我看二姐氣得不輕,正好讓她先冷靜一下。再說,少恭這裡也美得很,不玩夠了本再走豈不是虧了?”

歐陽少恭有些啼笑皆非,“你啊。”

“到時候大家也一起來吧。”方蘭生看到百里屠蘇好像要離開的樣子,趕緊開了口,“反正我家地方夠大,廚房的陳嬤嬤會做很多好吃的,酒釀餅、蓮子血糯、糖炒桂花慄、清燉豚魚……保證你們連舌頭都要吃到肚子裡。”想起了家中的美味,方蘭生吞了吞口水,“那裡景色也美,木頭臉你上次去的時候那麼匆忙,肯定也沒注意到什麼,到時候帶你們泛舟登山,看遍江南美景。”

看着歐陽少恭和方蘭生旁若無人地笑談,百里屠蘇本來覺得有些壓抑想要離開,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竟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點了點頭,“待所有事情結束,我確實想四處走走看看,琴川、確實不錯。”

方蘭生聽到他說這話,沒有感到絲毫的愉悅,想起百里屠蘇身上的封印,整個人都有些消沉下去了。他也不確定有了自己這個變數之後主角不死定律還管用麼。

想着這些要辦的事情,每樁都是麻煩,他只覺得頭大如鬥,回過神的功夫,衆人已經走的七七八八,百里屠蘇也正在向着外面走去。

“喂,木頭臉。”百里屠蘇一回頭就看到方蘭生歪靠在座椅上,眉頭微微皺着,也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那個、那個,”方蘭生有些吞吞吐吐,“琴川可以晚點去,倒是在祖洲時候說過的那些話,你可別忘記了。”

看着他明明嘴上說着關心的話語,但是卻語氣強硬眼睛亂瞄,百里屠蘇心中一暖的同時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他點了點頭說道:“自是不會忘記。如今大仇得報,待我救回我娘,便趕去那海中歸墟。”

“哦,那就好。”方蘭生聽後不住地點頭,馬上,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突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口,沿途險些碰歪了兩把椅子,“你明明說採摘完仙草就去,怎麼一拖再拖?還有、還有,聽你的意思,難道你想單獨去那渤海深淵?!”

百里屠蘇此時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好像有什麼在心底醞釀了很久就要爆發一般。可他最終還是淡淡說道:“孃親之事未了,我始終放心不下。況且,你也說過,渤海之東的歸墟乃是無底深淵,看不見聽不着,一片死寂,其中的痛苦連神仙都無法忍受,何況肉體凡軀?再者,這實乃我一人之事,怎可連累他人受累?”

“死木頭臉,你這是什麼意思?”方蘭生怒極反笑,“你以爲本少爺是那種貪生怕死之人?再說君子重諾,你這樣,豈不是要逼我去當言而無信的小人?!”

百里屠蘇有些無奈地看着衝到面前揪住自己衣領的少年,清雋稚氣的面容之中是遮掩不住的憤怒,並不厚實的胸膛也不停上下起伏。

即使是去那五感皆無的無底歸墟,身邊有這麼一個人,說不定也不錯。他這樣想着,有那麼一瞬間,真的差點答應對方的要求。可是,百里屠蘇轉念一想,對方是個從小被人捧在手心長大的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又怎麼能吃的了那些苦頭。

他有些無奈地閉上眼,腦中全是這兩日對方與歐陽少恭品茗談笑的樣子,心中想着,也許這種生活,纔是最合適這個少爺的吧。

“喂喂,你啞巴了?哼,不管怎麼說,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愛去就去你管不着!”

“胡鬧!”百里屠蘇猛地睜開眼喝道,也不理被氣得炸毛跳腳的方蘭生,徑自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