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我嗎?”李珍第N次問。
“那還用說。”王小勇永遠嬉皮笑臉。
李珍用力把他推到一邊:“我的腎不行了,你割個腎給我吧。”
“真的?”
王小勇二話沒說,就跑到醫院裡,嚷嚷着找醫生割腎。
李珍拽住他,哈哈大笑:“親愛的,我逗你呢,逗你呢。”
王小勇捂着腰說:“我知道了,和你在一起,誰的腎都好不了。”
有段時間,王小勇和李珍幾乎天天做那事,致使李珍懷了孕。王小勇管我借錢去和她打胎。我身上只有十塊錢,就都給了他。王小勇不知道從哪裡又弄了點錢,帶着李珍去臨縣的山城醫院。
我把他們送上汽車。王小勇的表情少有的緊張,儘管這樣他還是試圖把李珍逗笑,也藉此掩飾自己的恐慌。隔着玻璃,我聽不見他們說的什麼,只看見李珍非但沒笑,反而惱羞成怒,惡狠狠地揪着王小勇的耳朵,將他的腦袋使勁往玻璃上摜,王小勇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五官都壓扁了,活像一隻比目魚。儘管如此,他還不忘伸出舌頭,眨着眼睛衝我做鬼臉。車子一晃一晃地開走了,連同王小勇的那張怪臉。我懷疑他們很可能就此逃之夭夭,不再回來了。
“要是那樣就好了。”王小勇後來咬牙切齒地告訴我:李珍當時一邊哭,一邊和那個醫生眉來眼去。後來,她又去了幾次,她第三次打胎是醫生種下的種。醫生免費給她做了手術,還給了她五百塊錢的營養費。
“真的假的?”
“那還有錯!”
李珍拿着這錢請我們去西關橋邊的西關飯店吃了一頓,那時候西關飯店可是臨河城數一數二的好所在。我們點了滿滿一桌子菜,旁邊的人們都在看我們,眼睛裡分明在說:看看這幾個小流氓!王小勇喝醉酒掀了桌子,手和臉上都被碎酒瓶子劃出了一大片血。
李珍掏出手絹去給他擦,反被他一把推倒在地:“滾到一邊去,臭**!”
李珍從地上爬起來,一跺腳:“王小勇,好,我這就滾,有本事別來找我!”
結果還是我帶着王小勇去包紮,在醫院裡。王小勇頭上纏着繃帶,像一個光榮負傷的戰鬥英雄。
“我算明白了,古人云: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啊。這輩子,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他使勁攥着我的手,搖晃着,眼睛裡熱淚滾滾。
“別說的好聽,李珍呢?”
王小勇一聽,豹眼圓睜:“那個**,我……我他媽的和她一刀兩斷!”
他右掌一揮,做了個抽刀斷水的動作,結果牽動了傷口,疼得“嗷嗷”叫了起來。
王小勇不愧是條好漢,爲了籌錢給李珍墮胎,他竟然去賣了一次血。要知道他不過才十六歲。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王小勇說,“我爸當年就是賣血賣死的!”隨後,他又問我:“你說精貴還是血貴?”
我還沉浸在對他賣血壯舉的震驚中,茫然地搖搖頭。
“200cc血100塊錢,400cc200元。可墮個胎,需要220。我算過了,血比鐵貴,精比血貴,一滴精十滴血。可惜,精沒處賣。”
他這一套理論,把我弄得目瞪口呆。在這方面,王小勇絕對是我的老師,男女之間的事,我多半是從他那裡學的。沒過多久,他還教會了我很實用的一樣本領。
那一天早晨,王小勇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宣告他有一項重大發明。但他在告訴我之前又要我發誓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因爲我們是好哥們兒,我纔跟你說,一般人我可不告訴他”。
在我對天發誓之後,王小勇終於吐露了這個當時在我聽來不亞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重大發現。我一會兒稱其爲發明,一會兒稱其爲發現,實在是因爲我也弄不清楚它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一件玩具還是一種遊戲。
我起先根本不相信,王小勇急了,就親自給我示範。我看見他把手伸進自己褲子裡,摸索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臉漲得通紅,喘氣的聲音也粗了。
“搞什麼鬼?”我一把扯下他的褲子,他“啊”的一聲驚叫,手本能地鬆開了,一團亮晶晶的液體筆直地射了出來,直射到三米外的牆上,把一隻綠頭蒼蠅釘死在那裡,成了一塊琥珀。
“我的天!”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也試試,保證很恣!”王小勇氣喘吁吁地來解我的褲子。
“我不!”我跳起來,躲開那一隻溼漉漉的手。
我最終沒有禁得住誘惑。事後,我們並排躺在學校牆外的田野裡,仰望着藍天白雲。王小勇問我:“什麼感覺?”
我想了想說出兩個字:“害怕。”
“哈哈!”王小勇心滿意足地笑了。我這才明白過來,他無意間的這個偉大發明在快感過後帶給人的是深深的恐懼,現在我和他一起分享了這種恐懼,他自然輕鬆了許多。
長大成人以後,我才認識到**絕不是一種惡習。相反,它是一件多好的玩具,一項多麼偉大的發明,它撫慰了多少貧乏無知的少年,還有那些像我爺爺一樣風燭殘年的老人、那些像我父母一樣同牀異夢的夫妻、那些像趙義武一樣孤獨的囚徒、那些像我一樣不能得到自己所愛的人的人……它是一件多好的事,不說利國利民,也沒有損公肥私,相反它損己利人。**的好處說不清。不信的話,黑夜裡你掀開全世界的屋頂,就會發現,**的人比**的人還要多出三分之一,爲什麼還多三分之一呢?因爲**的人也會偶爾**,就像偷吃零食,而**的人卻往往做不到愛。
從這點上來看,我真要感謝王小勇,可當初卻險些被這個玩意兒嚇死。多少個心旌搖曳的夜晚呵,混合着甜蜜的恐懼、滾燙的戰慄……親愛的,我忍不住喊出你的名字,又趕緊抹去。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安靜地等一等,很快就要輪到你出場了。爲了防止情緒失控,我必須強忍着衝動,把你的名字輕輕輕輕地壓在舌根底下,像壓住一塊水果糖。隨着它緩緩地融化,我身體裡漫過一陣妙不可言的沉醉。
王小勇對面的病牀上躺着一個清瘦的少年,頭髮被颳得乾乾淨淨,一張秀氣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他像個和尚。”我低聲說。
王小勇搖搖頭:“不,像個尼姑。”
這個少年我們一時也分不清性別。給他陪牀的是一個頭發灰白、容貌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的衣服打着好幾個補丁,坐在牀邊,不斷地用那雙髒手抹眼淚。我們看着有些面熟,終於想起來了,他是我們學校附近一個收破爛的。我和王小勇還偷過家裡的酒瓶賣給他。認出了父親,孩子也就對上號了。這個孩子和李珍一個班,學習頂呱呱的,是學校裡有名的“三好學生”,因爲長得白,生性羞澀,像個女孩子,大家都管他叫白麪。真名倒讓人給忘了。
我們問:“他怎麼了?”
“白血病。”那個愁容不展的男人有氣無力地答道。
“啊?血疑!”我們都叫起來。
那時候,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合演的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正風靡一時,裡面的女主人公幸子得的就是這種病,我們就以爲這種病的名字叫“血疑”。
王小勇只在醫院裡待了一天。學校發起給白麪捐款的活動,我和王小勇又去偷了一次鐵,把得來的十五塊錢全捐了出來。我們再次去病房看他的時候,正碰見李珍和他們班的同學一起來。
“你,你怎麼來了?”王小勇問。
李珍拋了個媚眼:“我正想問你呢。”
“我做好人好事。”王小勇說。
“歇着吧!”李珍冷笑着,她的笑已經很專業化了。
王小勇住院時,《血疑》已經放了三遍。
放第一遍的時候,我上小學五年級。當時,整個臨河城只有幾家單位有彩電,我常去的是臨近的工會俱樂部。一間大活動室裡坐滿了人,最前面的坐在水泥地上,再後面的坐在椅子上,最後面的站着。四扇窗臺上也站着人,雙手攀着後面的防盜窗,蝙蝠似的倒掛在那裡,其中就有我。
電視每晚放兩集,放完大約九點來鍾。那天晚上,電視演到幸子發現自己得了白血病,企圖自殺,被她同父異母的哥哥,也是她的男朋友光夫及時制止就結束了。說實話,這個電視人物關係有那麼點亂,我看不大明白,只是圖個熱鬧。出了工會俱樂部往南走,我遇見了一個穿紅衣服的漂亮小女孩。這個女孩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回。有幾次她就倒掛在我對面的窗戶上,瞪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我對她印象頗深。那天晚上,我們倆一前一後地走着,走到路燈底下,她突然站住了,待我走到近前時,對我說:“我認識你,你是三班的。你叫什麼名字?”
她個子比我還高,落落大方,而且說的是普通話,一點不像我和身邊的人那麼老土。我立時自慚形穢,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叫劉小威,你呢?”
“他們都叫我小玲玲。”她笑起來很調皮。
“小玲玲?”我的頭一下子大了。那個傳說中梳着一百零八個小辮,能打一百零八個旋子的小玲玲?
“劉小威,你多大?”
“十二。”
“我十一。”她咯咯地笑了。
我們結伴而行,我正好經過她家門口。
“明天見!”她衝我擺擺手。
“明天見!”我一路小跑跑回家,興奮得睡不着覺,真希望幸子永遠不死,電視能演上一百集、一千集、一萬集……
小玲玲和我做同班同學是升初中以後的事情。讀小學時,我和王小勇、鄭成都在三班,小玲玲在一班。我們認識不久,就到了“六一”少年兒童節,學校文藝大匯演。小玲玲唱《達阪城的姑娘》,跳新疆舞,辮子飛舞,裙子旋轉,金光閃閃,脖子扳來扳去,引得全場掌聲雷動。那時她剛剛從新疆轉學過來不久,便立刻紅遍了全校,一舉成爲所有男生心中的偶像。緊接着,我和王小勇登臺獻藝,表演唱**電視連續劇《霍元甲》的主題歌《萬里長城永不倒》。我像根電線杆子似的戳在那裡清唱,王小勇則表演自創的武術,時而“雄鷹展翅”,時而“鷂子翻身”,一個不留神從臺上栽了下去。臺子只有一米來高,人雖然沒事,臺下的觀衆卻笑開了鍋。我趕緊不唱了,飛身跳下舞臺,扶起一瘸一拐的王小勇,兩個人在衆人的鬨笑中慌里慌張地跑出了大禮堂。
我和王小勇的此舉,成爲多少年的笑柄,一對藝苑新星就此淡出舞臺。
話說小玲玲家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桑樹,一個人抱不過來,至少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我爺爺說他小時候就常在樹下乘涼。每年五月幾場春雨過後,樹上桑葚累累,紅得透紫。這時候,全城的孩子們都爬到樹上摘桑葚。最多的一次,我數了數,足足有五十多個。站在樹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小玲玲家院子裡的情景。她家院子裡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有一次我有幸觀賞到她洗澡的情景。她甩掉書包,將裙子從下面往上捋起,兜過頭頂脫下來,只穿着一件紅色的小褲衩。她端了一盆水,從頭到腳澆下去,褲衩緊緊地貼在身上,一對小**微微上翹。男孩們吹起口哨,紛紛起鬨,有的還摘了桑葚往院裡扔。小玲玲扔了臉盆就衝了出來:“哪個王八蛋,有本事,你們給我下來!”
“有本事你就上來!”
男孩們耀武揚威。
小玲玲說:“上就上,有什麼不敢!”甩甩辮子,就往上攀。
剛纔吵得最兇的也是扔桑葚的那個孩子見她真上來,就趕緊往高處爬,小玲玲就在後面追。小玲玲爬得可真快啊,她比松鼠還靈活。
兩個人越爬越高,那個男孩慌不擇路,一腳踩空,從樹縫中掉了下去。
“媽呀,救命啊!”
我們都嚇呆了,要知道從他站的那個枝子到地面至少有兩丈高,摔下去即使不死也得落個殘廢。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小玲玲翻了一個跟頭,雙腳勾住樹枝,身子倒掛在空中,一伸手將那個孩子的腳跟撈住,藉着樹枝的彈力一使勁,將那個孩子扔回到了樹上。那孩子騎在一棵樹杈上,驚魂未定,“哇呀哇呀”地大哭起來,尿順着褲衩往外流。
這一下子,小玲玲把所有的男孩都震住了。大家紛紛鼓起掌來,又摘了桑葚向她獻媚,編了枝條冠戴在她頭上。後來,大家開始追逐打鬧,比賽看誰爬得高。結果,小玲玲一口氣爬到天影裡去了,只看見白花花的陽光中一顆紅點,像一隻紅鳥。她清脆的笑聲,百靈一般婉轉動聽。大家無不服氣,一起拜倒,稱頌小玲玲是女王。當時,我就站在她腳底下的一根樹杈上,一臉崇拜地望着她,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湊上去吻她**的雙腳。她貝殼似的指甲上,畫着一個個俏皮的笑臉。她感到癢,笑着躲開,又用那隻畫着笑臉的腳趾去踩我的臉。
後來我才知道,小玲玲的媽媽就是爸爸在倉庫的同事任紅梅。那個女人胖大粗俗,和小玲玲長得一點不像。她們家去年剛從新疆烏魯木齊遷回內地老家。
“那她爸爸呢?”我問。
“她沒爸爸。”
“沒爸爸?”
“沒就是死了,”爸爸嘿嘿一笑,“你以爲誰都和你一樣,有個好爸爸?”
“你好嗎?我怎麼一點都沒覺得。”
“操,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爸爸再不好,總歸比沒有強吧?”
我想說“那可未必”,忍住了。
我和小玲玲漸漸熟悉起來,她便經常來找我玩。她絕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女孩,也不是李珍那種放蕩無度的女孩,她恰恰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她恰恰是我的小玲玲,這個名字從我的嘴裡吐出,就像一隻斑鳩撲棱着翅膀眨眼就飛到了高高的樹尖上。
有一次,爸媽都上班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小玲玲來了,挺着胸,揹着手在房間裡巡視了一週:“你一個人在?”
“嗯。”
“悶死我了,”她問,“你悶嗎?”
“悶。”
“我們玩點什麼吧?”
“好。”我把積木、手槍、火車、輪船一股腦地搬出來。
“都不好玩了,小孩子的把戲。”她噘起嘴脣。
“那你說什麼好玩?”
“我們玩綁人遊戲吧?”她眼睛亮晶晶。
“綁人遊戲?”我頭一次聽說,“怎麼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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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我是警察,你是壞人,我把你綁起來。”
“我爲什麼不綁你?”
“也行啊,警察輪着綁。”
“有女警察嗎?”我問。
“當然有了,少見多怪,”小玲玲又指指自己,“這不就有一個嗎?”
可是,我還不會玩。
“你這個笨蛋,”她說,“你去找根繩子來。”
我去找了根拴石頭的纜繩。
“不行,太粗。”
我靈機一動,拿來縫紉機線。
“這叫繩子嗎?”
最後,她自己找,把我媽的紅毛線找了來:“這個正好。”
“你先綁我。”
說着,她把外衣一脫,露出白色的小背心,然後坐在椅子上:“好了。”
我戰戰兢兢地湊上前,拿着毛線,像武松打虎似的圍着她轉了一個圈。我生怕捆疼她,可是她不住地說:“太鬆了太鬆了。”
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好不容捆牢了,結果她三下兩下就掙脫了。
“有你這樣捆犯人的嗎?”她站起來,“看我的。”
她示意我把外衣脫了,我猶豫了一下就脫了,只剩下一條運動短褲。
她滿意地點點頭,叫我坐下。
她先把毛線放在嘴邊吮一下,然後開始動手。毛線溼漉漉的,涼絲絲的,蛇一樣遊過我的胸前。我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完全被這個遊戲吸引了。我的手被倒扣着捆在腦後,一點動彈不得,雙膝蜷起在胸前,整個身體只有一點點屁股坐在椅子上,身體的重量被拉成了好幾部分。繩子如吐着烈焰的火舌,所到之處,每一處肌膚都焦渴難耐,肌肉一陣陣地痙攣,疼痛伴隨着可怕的快感吞噬了我。我掙扎着睜開眼睛,從對面大衣櫃鏡子裡看見自己——像一隻包紮緊密的糉子。
“好不好?”小玲玲趴到我面前,臉幾乎貼着臉問。
“好。”我的聲音都變得陌生。它彷彿來自我身體內部從未知曉的地方,一粒種子在體內秘密發芽。
小玲玲滿意地欣賞着她的作品。
不知不覺,我的額頭滲出汗來。
“放了我吧?”我咬着乾裂的嘴脣請求。
“好吧,”她看看錶,“五分鐘,第一次這樣就不錯了。”
她鬆了綁,我的身體長時間還保留着捆綁的形狀。我感覺自己像沙漠中出土的一件破碎的瓷器,一點一點地尋找自己身體的碎片,又慢慢地一點點拼回原狀,用火焰彌合了身體的傷痕。這期間,小玲玲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手腳嘴巴並用,穿針引線般地把自己如麻袋般綁好,看得我眼花繚亂。
“你真棒!”我情不自禁地喊。
她從麻袋中微笑着嘆了一口氣:“哎,沒辦法,一個人玩只能這樣。”
“你從哪兒學的?”我問。
“我爸爸教我的。”
“你爸爸?”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經常把我媽媽綁起來,有時候他們還綁在一起。我經常從門縫裡偷看。他們如癡如醉,我看得心驚膽跳。可是後來,有一次,我爸爸太愛我的媽媽了,把她勒死了。我爸爸被判死刑,槍斃了。於是,我成了孤兒。人們都說我媽媽是被我爸爸殺死的,只有我知道,我爸爸太愛我的媽媽,我媽媽死得很幸福。”
聽着小玲玲說這些怪話,我的心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我平生從來沒聽過這麼奇怪的話,它彷彿來自某個陌生的星球。我根本無從辨別這些話的真僞,我完全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女孩子征服了。
“爸爸死後,姨媽收容了我,就是我現在的媽媽。她不讓我喊她姨媽,只准喊她媽媽。她一直很愛我爸爸,所以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可是,她不喜歡捆綁,或者說,她是出於嫉妒。我們家裡沒有一點繩子頭,我忍不住,只好把自己的長髮接起來,搓成繩子。”
小玲玲這樣說着,我的腦海中浮現這樣的畫面:在一間高高的地牢裡,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用自己的長髮搓繩子,一邊搓一邊唱歌。我被這畫面迷住了。
小玲玲說:“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被姨媽發現了,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頓。”
說着,她朝着自己的小腿努了一下嘴,那裡有一塊紅色的傷疤。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親吻那塊傷疤。那傷疤如同兩片鮮豔溫潤的嘴脣,把我的嘴脣銜住。一條蛇在我嗓子眼裡遊動。
“癢死了。”她嫵媚地笑笑,用另一隻腳輕輕踩我的頭髮。我的嘴巴離開她的傷腿,轉而追逐她光潔的腳丫,追逐她指甲上的鬼臉。她飛快地躲開,然後用力搖搖頭:“不要。”可是,我還是捕捉到了她腳丫上面墜落下來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露水似的汗滴,甘甜如蜜。不等我仔細咀嚼,她再次用那隻畫着笑臉的腳趾踩踏我的臉,並且冷酷地喝道:“滾開!”
見她如此堅決,我只好定定神,紅着臉站起來。
牆上的掛鐘“當”的響了一聲。
“四點半了,我幫你解開吧。”我小心翼翼地說。
她點點頭,卻說:“不用,你讓一下。”
我往後退了退,還沒等站穩的功夫,小玲玲全身的繩子都已經脫落,她愜意地打了一個哈欠,彷彿大夢方醒:“舒服啊,真舒服。”
她穿衣服,我把地上的毛線拾起來。我身上的某一部位無意間觸到了她的身體,她很警覺,一臉嚴肅起來:“你怎麼回事?”
我張了張嘴,不敢說話。
“你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她說這話時,儼然就是警察在對待犯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感到莫名的恐懼。
她很快又笑了,走過來,愛憐地摸了一下我的頭:“跟你開玩笑呢,不要介意。”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現在想想,我自始至終是一個多麼多愁善感的人啊。
小玲玲含情脈脈地和我擺手再見,回家去了。含情脈脈,我用這個詞也許並不準確,可那一刻給我的感覺就是含情脈脈的。哦,多情又無情的小玲玲,你叫我怎麼說?
從那以後,小玲玲經常來找我玩捆綁遊戲。她的耳垂。她的小小的綠豆**。她的腹溝。她的輕吟。啊,我的小玲玲。循序漸進的捆綁遊戲,迷人的捆綁遊戲……在別人看來,這只是一些譫言妄語,只有小玲玲知道,這是我在說愛,說愛,一千遍一萬遍地說愛。對心愛的人說愛,這是一件高尚的事。
熟悉了,我發現小玲玲不像剛開始那樣高不可攀了。有時,她還會問我一些問題:“你說人小肚子中間爲什麼有一條中線?”
我回答不上來。不知不覺,我的那個部位又膨脹起來。
“你怎麼回事?”
小玲玲生氣了,命令我脫下褲衩。她用麻繩把“犯罪分子”拴在椅子把上,自己卻揚長而去。
“不許動!”
我不敢違抗她,只好等那東西軟下來,等了半天不見軟,相反卻愈加粗壯。它漸漸不像我身體的一部分,而像一個紅臉大漢,怒氣衝衝地和我對峙着。就在這時,爸爸突然開門進來了。看見我那樣子,大吃一驚:“你這個小流氓!”說着,劈頭蓋臉打下來。大驚之下,那個紅臉大漢立時恢復了常態,我這才得以脫身。
我從家裡跑出來,沿着護城河一路瘋跑。一隻蜥蜴和我結伴同行,我踢它一腳,它打個滾,丟下一根尾巴跑掉了。那條尾巴還在地上活蹦亂跳,我吐一口痰,非但沒把它粘住,反而它跳得更歡。我的褲襠裡很不自在,以致使我懷疑它是否還在。我想,它一定是掉下來了,就像剛纔那隻蜥蜴斷尾自救。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羞恥,我想到了小玲玲,這種羞恥是你帶來的呀,我自言自語,一時說不清是憂傷還是甜蜜。這個小玲玲,你到底是妖精還是仙女?
一連幾天沒見到小玲玲,我忽然發現自己開始想她了。她不在,我渾身就沒力氣。我的小弟弟也想她,想得直難受。一隻小螞蟻在我腿上爬來爬去,我把它抓起來,放進包皮裡。立刻又癢又疼。我想,自己是在做壞事。小玲玲知道我這樣,她肯定會生氣的。我跑到廁所裡,一脬尿把那隻螞蟻衝得無影無蹤。小玲玲!怦怦怦,我的心跳!
有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突然尿不出尿來了,小肚子脹得就要爆炸,急得哇哇大叫。
“小兔崽子!”爸爸罵罵咧咧地把我送到醫院,一檢查,居然得了急性包皮炎。
“這孩子包皮過長,割了吧。”醫生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柳葉刀,輕描淡寫地說。
“不!”我尖叫起來。
可是,沒有我說話的地方。一劑麻藥針就把我放倒了。我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嘶啦”一聲,下意識地想,那玩意沒有了。我真的變成了那隻掉了尾巴的蜥蜴,我想自己和它一樣可憐,憑什麼踢人家?它掉了尾巴還能長出新的,我丟了**可就再也沒有了。
王小勇來看我,他的表情少有的沉重,眼睛不停地往我那個地方看。
爸爸出去了,他終於問:“聽說你把**割了,是真的嗎?”
“哪有的事?”我又羞又氣。就在我準備掀起被子驗明正身時,門又開了,小玲玲走了進來。
看見小玲玲,我的傷痛好了一半。小玲玲穿着一件白色的無袖連衣裙,剛剛洗過頭,散發着蜜蜂牌洗髮香波的味道。長髮披散着,有些成熟有些嫵媚。小玲玲告訴我,如果她媽媽看見她這樣,那可要了命。小女孩的頭髮必須梳起來,披散着就是個瘋丫頭,不正經。我後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大人,總是對孩子成長的身體感到不安。
“劉小威,你好嗎?”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快俏皮。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就像是受到領導慰問,熱淚又盈了眶。我激動地看着她,我們的眼睛會說話,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我這一刀就是爲你挨的。她頻頻點頭,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好好養息吧……那一刻,我只恨傷口不夠疼,再疼一些才叫過癮。我神經質地想,她要是不愛我,我就一刀把自己閹了。
從小玲玲進來那一刻起,王小勇的眼睛就沒往別處看過。他緊盯着小玲玲,像蒼蠅專叮有縫的蛋。這個比喻不對,如果不是有了後面發生的事情,我也決不會想到這句比喻。無論如何,這個比喻都是對小玲玲的污辱,污辱她就是污辱我自己。可我有什麼不可以污辱的?嗚嗚。
然而小玲玲視而不見。
然而小玲玲心裡只有我一個。
然而小玲玲和我已經秘密相愛。
然而……但是……
小玲玲和王小勇都走了以後,我躺在病牀上有些犯困,想迷糊一會兒,沒想到竟做起夢來。
在夢裡,我看見自己戴着爺爺的老花鏡,扶着門框從屋裡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天井裡走着。戴上老花鏡,原本平整的地面就變得高低起伏坑坑窪窪,像風吹過的麥浪。我從一個高地衝向另一個高地,又滾落進一個個山谷般幽深的陷阱裡。當然,這只是老花鏡帶來的幻覺。我的童年充滿類似這樣的由於幻覺產生的歡樂。我的笑聲金燦燦的,像一串串榆錢。
院子裡有一棵老榆樹。陽春時節,榆樹開串串嫩綠的花,就是榆錢。榆錢很甜,又很面,蒸窩頭特別好吃。晚春時節,榆樹可就不招人喜歡了。它會生很多帶黑黃相間條紋的毛毛蟲,一窩一窩的,樣子讓人十分噁心。半月後,它們會變成黑色的指甲大小、背上帶白色斑點的飛蟲,鋪天蓋地飛得滿世界都是。榆樹上碗口大小潰瘍的傷口,不斷流着膿水。我夢見叔叔拎着一小桶石灰水,用笤帚疙瘩蘸着往樹上甩,甩到那些蠕動的蟲子身上。
榆樹後來就砍掉了,只剩下一截二十公分高的樹樁。夏天的傍晚,我喜歡坐在上面乘涼,我坐在上面時會萌生出一個奇怪的感覺:天黑得特別慢。而現在,它的身上長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菌類。我掰了一塊放在鼻子上聞了聞,一種木頭髮黴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夏天天黑的味道。
天黑了,我也醒來。爺爺來看我了,看來是我的夢把他招來的。
爺爺年輕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自己搬着一本《偏方大全》,愣是自己看好了。久病成良醫。他經常得意地說:“我給人治病最大的特點,就是敢使硫磺。”
此言不虛。東街的裁縫周便秘,他一把硫磺;西街的染坊胡老婆崩漏,他一把硫磺。歪打正着,還真管用。我爸爸對此卻不以爲然,“等着吧,”他說,“您老人家不把人弄死不肅靜!”
爺爺對給我開刀一事很是不滿:“開什麼刀?一把硫磺就好了。”
我聽出來了,不管什麼病,到了他那裡都是一把硫磺就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纏着爺爺給我講故事,我這講故事的本領就是來自我爺爺的真傳。我已經升初中了,對聽故事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感興趣。這樣做與其說是爲了解悶,不如說是爲了哄他老人家開心。爺爺不知我的真實想法,興致勃**來。
“講什麼故事呢?”
“當然是講您最拿手的了。”
“那就講我帶你叔叔千里相親的故事吧。”
“好,好。”儘管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但還想聽。如果爲這個故事起個現代派的名字,可以叫“1981年四川之旅”,說的是我爺爺帶着我叔叔遠赴四川農村買了個媳婦回來的故事。說買,爺爺可不樂意。
“那怎麼是買呢?是兩相情願。”
“好,就說是兩廂情願吧。”
首先,我得簡單地介紹一下我叔叔。我爸爸弟兄三個,他排老大,我大叔六〇年餓死的,我小叔雖然沒有餓死,但從小營養不良,等到成年,也只有一米六高。因爲個子小,人又老實,所以直到三十好幾都沒找上對象。我奶奶去世早,我爺爺把兄弟二人拉扯大,實屬不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1981年秋後,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爺爺、叔叔在一個身材矮小的神秘女人帶領下,踏上了開往四川的列車。爺爺大半生的軌跡僅限於家鄉周圍方圓一百里之內,而叔叔更不消說,連本縣也沒去過。他們中途還要在河南鄭州轉一次車,然後再走一天一夜才能到達目的地。這個線路是那個神秘女人告訴他們的。爺爺特意找了一本地圖冊帶上,那是一本五十年代的地圖冊,上面連南京長江大橋都沒有。可是,爺爺仍然信心百倍:“有了它,走遍世界也不會擔心迷路了。”
路上發生沒發生什麼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爲爺爺說到這裡,打了個哈欠就伏在我的牀沿上睡着了,正像他說的那樣:“他一上車就睡着了”。不過,故事的結局是千真萬確的,即:他們終於把新媳婦也就是我的嬸嬸——一位漂亮、聰明的四川妹子帶了回來。說起我的這個嬸嬸,可不是一般人物,後面還要大書特書。這個故事有些虎頭蛇尾、亂七八糟,可爺爺就是這麼講的,我有什麼辦法?
“爺爺,爺爺。”
我喚了幾聲,沒有反應,就跳到地上,把熟睡的爺爺抱上牀,蓋好牀單,自己悄悄溜出了病房。我想象着第二天早晨,護士查房,掀開被子時,一定會嚇一大跳,甚至大喊大叫,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鄭成自從母親去世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我們決裂以後,他再沒有別的朋友。他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漸漸地也開始逃課。有段時間,他迷上了在護城河邊看人釣魚,從早晨一直看到晚上。那段時間正好是釣魚熱,是人不是人的都拿着根漁竿在河邊候着,拉屎似的蹲成一排,包括我那不爭氣的父親。鄭成看釣魚就喜歡盯着一個人看,他連着看了三天,那個釣魚的人愣是一條魚也沒釣着,最後惱羞成怒,把火通通發在了他身上:“哪裡來的私孩子?我說運氣這麼背,魚都被你看跑了。快走!”他揮着魚竿趕鄭成,又拎起塑料小桶扔他。小桶滾到鄭成腳上,鄭成嚇得扭頭就跑。
此後的幾天,他看着我爺爺和對門的呂爺爺在馬路邊下棋。
爺爺問他:“鄭成,你怎麼沒上學?”
鄭成沒有回答。
呂爺爺問:“你也會下棋?你懂‘馬走日、象走田’嗎?”
鄭成紅着臉站起來走了。
再後來,他又跟着竹馬市的胡大爺早晨起來遛鳥。胡大爺教鸚鵡說話,他也跟着學。
“早上好。”
“早上好。”鸚鵡和鄭成同時說。
“你吃飯了嗎?”
“你吃飯了嗎?”鸚鵡好奇地看看鄭成。
“今兒幾啊?”
“今兒幾啊?”
胡大爺說:“停,你比那鸚鵡還鸚鵡呢。”
如果不是胡大爺制止,我毫不懷疑鄭成能把鸚鵡學得惟妙惟肖。憑他那聰明勁兒,學什麼學不會呢?
鄭成每次看見我都躲着走,他貼着牆根走,像個小偷。可我知道他從來沒偷過東西。他是臨河城最好的孩子。後來,我才發現,他不單是對我,見了誰都躲着走。他只會貼着牆根走,從來不走大路。人們常常坐在屋裡吃飯,看見屋檐底下一道影子閃過,就知道是那個怪孩子路過了。北關廟裡的老和尚說,他這是被蛇仙害了。鄭伯伯就請他帶着另外兩個小和尚來家做法事,法事一連做了兩天。香燒了十幾炷,符畫了幾十張,和尚大魚大肉吃了不少,鄭成的情況卻一點都沒見好,倒是學會了和尚們唸誦的一段經文:
揭諦揭諦,
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
菩提薩婆訶。
鄭成天天把這句經文掛在嘴邊,跟說繞口令似的,沒有人聽得懂什麼意思。毫無疑問,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鄭伯伯並不是沒想過帶鄭成去醫院看看,可他總在想萬一看出病來,那可怎麼辦?這樣看來,鄭伯伯本身腦子也有問題,弄不明白是先有了病後來才能看出病來,還是因爲看病纔看出病來。事實上,是妻子的死使鄭伯伯對“醫院”“病”一類的詞產生了恐懼。有一次,他終於帶着兒子去醫院了,可是當他們從醫院裡出來的時候,人們看見的卻是鄭成扶着他面無血色的父親。
有一天,在大街上,鄭成把耳朵貼在牆邊一根木頭電線杆子上。我騎車經過時,他伸手招呼我。
“什麼?”我有心不理會,但好奇心重,還是走了過去。
“聽,有人在說話。”
我信以爲真,把耳朵貼上去。這時,我們臉對着臉。
電線杆裡只有嗡嗡的電流聲。我問:“哪有說話的?我怎麼聽不到?”
“關羽在和哪吒說話。”鄭成神秘地笑笑。
“說什麼?”
“說皇帝長着個兔耳朵!”
“神經!”我跳上車子飛馳而去。鄭成瘦小的身體半嵌入牆中,成爲一座孤獨的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