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玉衣

王小勇罵得沒錯,我就是喜歡看書。有詩爲證:逃課貪玩只因懶,偷鐵換錢爲買書。我甚至在新華書店裡偷過書,王小勇也偷過,他在前,我在後。

那天,我們本來沒想偷書的,只是閒極無聊,路過新華書店隨便轉轉。

時間是中午,書店裡沒有別的顧客,一男一女兩名店員背對着正門,坐在角落裡邊烤火邊打情罵俏,聽見腳步聲頭也不回。這對賤人的輕慢激怒了我和王小勇。那時候,書店還沒有實行開架售書,書都擺在玻璃櫃臺裡面,有一節櫃檯的拉門沒有拉上。王小勇吹着口哨,手在櫃檯上磨着磨着就探了進去,慢慢摸出一本《中華武術》,將它裹在衣服裡。我不甘示弱,學着他的樣子,也把手伸進去,掏到厚厚一本《世界名著故事》。櫃檯的櫥窗玻璃險些把我的手劃傷。儘管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還是跟在王小勇後邊,佯做若無其事地順着櫃檯的拐角,一點一點地蹭到門口。然後,我們兩個目光一對,撒丫子就跑。我邊跑邊想象着那兩名店員發現之後的反應,後悔和恐懼漸漸涌上心頭。

那時我還沒學《孔乙己》,不知道偷書不算偷。我走馬觀花地把那本書翻完,一度想把書送回去,又怕書店正好逮住我不放。想來想去,我決定把書送給同班好友鄭成,因爲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喜歡看書。我提起筆,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下七拼八湊的兩句話:

贈摯友鄭成:

書是人類力量的源泉,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培根•劉小威

我們的教室牆上裡就掛着這句名言,因爲我平時看雜書多,王小勇一高興就管我叫劉培根。

“送你一本書。”我把鄭成叫到學校花池後面,從書包裡掏出那本書。

鄭成看見那本書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

鄭成把書拿過去,翻到最後面看看定價:“四塊錢!這麼貴!”那時候的書大多一兩塊錢。

“是你買的?”他突然問。

我含混地點點頭:“嗯,那當然了。”

“在哪兒買的?”

“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不對!”他翻到最後一頁,給我看,“怎麼沒有售書印呢?”

我心裡撲騰一下,忘了這一碼事。

“這書你是不是偷來的?”

“不是不是!”我驚叫起來,臉卻紅了。

“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志士不飲盜泉之水,”這個鄭成臉色一沉,跟我拽起來了,“我不要偷來的東西,你拿走吧!”他把書往我手裡一塞,我沒接住,書掉在了地上。

鄭成走了,我把書撿起來。站在那裡想了半天,最後把寫有贈言的扉頁撕下來,把書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

鄭成的母親和我媽是遠房表姐妹,名字叫什麼我還真說不上來,只知道喊她彩姨。因着這層關係,我和鄭成認識得最早,來往也最多。我們倆都喜歡看書,還合訂過一種叫《故事大王》的雜誌。常常一本書兩人輪流看。看完以後,我就開始給別人講。同學們都管我叫“故事大王”,當然也有管我叫“吹牛大王”的。可我知道,鄭成肚子裡裝的故事比我還多,只是他不願意講,這和我正好相反。我喜歡一大幫人圍在我身邊的感覺,我常常信口開河,沒影兒的事情也說得和真事似的。

鄭成比我強多了,他不但喜歡看故事,自己還動筆寫故事,他甚至不聲不響地在《故事大王》上發表了一篇故事。講的是他媽媽在世的時候,如何對他好,冬天常常把他的腳揣在自己懷裡暖着。媽媽去世後,自己如何想念她,做夢都想着能給媽媽暖暖腳。

當時,彩姨剛剛去世不久。彩姨常年患有哮喘,這年冬天突然一口氣沒上來,死了,年僅三十七歲。

鄭成把那本發表有自己的故事的雜誌藏了起來,誰也不給看。他爲什麼這樣做?我百思不解,如果換成我肯定會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

“你這樣下去,將來沒準兒會成爲一個故事家的。”那時候,我還不清楚故事家其實就是作家。我說這話時,心裡隱隱泛起幾分對鄭成的嫉妒。鄭成當時的表情很嚴肅,並沒有絲毫喜悅,相反倒有幾分傷感。

“我這個兒子太內向了,要是跟小威似的就好了。”有一天,鄭成的爸爸來串門,憂心忡忡地對我父母說。鄭伯伯是東方鑄鐵廠的老鍛工,據說他是整個廠裡唯一不盜竊的工人,廠長大會小會表揚他,什麼愛廠如家啦、甘當老黃牛啦、革命的螺絲釘啦。

“還是鄭成好啊,老實穩重。”媽媽一半謙虛,一半真心實意地說,“小威成天給我們惹禍,打掃都打掃不過來。

初中一年級元旦,學校裡舉行講故事比賽,每個學生都可以報名。鄭成沒有報名,也沒有老師認爲他能行。我自然不會放棄這樣出風頭的機會了。故事的題目是臨時抽籤產生的,我抽到了“母愛”這個題目。我想起了鄭成寫的那篇關於母親的故事,就憑着記憶把它背了出來。我聲情並茂,娓娓訴說,當講到鄭成——也就是“我”做夢給媽媽暖腳的地方,眼淚泫然而下。我看見臺下的女老師和女同學們紛紛掏出手絹擦眼淚,老校長也摘下眼鏡掏出手絹擦眼鏡,擦完了眼鏡又擦眼淚。我偷偷掃了一眼鄭成,他嘴巴張得老大,愣在那裡。我的故事講完了,掌聲如同潮水一般把我淹沒了。

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林麗美紅着眼睛問我:“劉小威,你沒有媽媽嗎?”

我的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有……有……講故事嘛,講故事……”這時,鄭成已經不見了。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死了媽媽的是自己,不是鄭成。

好多年過去了,我才意識到:講述別人的不幸近乎無恥。當時,我卻爲此沾沾自喜。

我憑着一個別人的故事,獲得了那次比賽的一等獎。這是我一生榮譽的頂點,也可以看成是恥辱的頂點。從那之後,我和鄭成的友誼也宣告破滅了。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們恐怕誰也不認識誰了。

林麗美老師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事情的真實情況,狠狠批評了我。她後來在我的操行評語中寫道:“該生想象力豐富,語言表達能力強,但不夠誠實。”

一針見血。

我想,一定是鄭成揭發的,從此對他懷恨在心。我並沒想到,班裡不是隻有我有那本《故事大王》。

一天下午放學後,鄭成跟在我身後。雖然我倆同歲,但他長得瘦瘦小小,比我矮半頭。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藍褂子,揹着一隻破舊的黃書包,頭髮亂糟糟的。真應了那首歌裡唱的: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站住,他也站住。我回頭去看,他忙扭頭去看牆上的壁報欄,嘴裡還唸唸有詞。

“神經病!”我暗罵。馬上要到街心公園了,公園前面兩條岔路,我家向左,鄭成家向右。這時,鄭成突然喊了起來:“劉小威,等等我!劉小威,你站住!”

我愣愣地站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來,腮幫子鼓鼓的,顯然是好不容易纔鼓足了勇氣說出口:“我們和好吧!”

望着他飽含期待的眼睛,我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居然惡狠狠地冒出這樣一句話:“去你媽的!”

說完,我轉身就跑,甚至沒敢看鄭成的表情。我跑出老遠,仍能感覺到鄭成呆呆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跑到自己家衚衕口,裡面正好有個女人走出來,我的頭嗡的一聲:“彩姨,饒了我,饒了我!”身子一軟,就要跪下去。

那個女人“啊”了一聲,扶住我:“這是誰家的孩子?”

那個女人我從來沒見過,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彩姨變的,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鑄鐵廠後面有一口大水塘,水塘與護城河相通,水質清澈透明。夏天到了,我和王小勇、趙義武經常抱着西瓜下塘游泳。我們拿着西瓜當水球拋來拋去,玩膩了就用“鐵砂掌”劈開,掰得四分五裂。吃完了西瓜,將西瓜皮隨手一丟,它們漂浮在水面上,像一雙雙綠底紅拖鞋,實在好看。

趙義武的水性真好,一個猛子能扎一二百米,他從水塘的北岸下去,直到南岸冒出頭來。這個塘裡已經快盛不下他了。

有時,他在遠處猛地沉沒下去。湖面漸漸變得很靜,我和王小勇一起喊他,沒人回答,只有岸邊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天突然就陰了下來,蟬聲頓時也低了,漫天烏雲,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我們都感到有些害怕。突然,一個大水花從我身邊冒了上來,嚇得我驚叫起來。正是趙義武,他臉憋得鋥青,狂笑着,脖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雪白雪白。不知道爲什麼,他那樣子總讓我感到由衷的恐懼。

這似乎是趙義武最高興的時刻。他自己也承認:“潛水會上癮,一次比一次想在水下待的時間更長。”

“怎麼樣才能在水下待得更長?”我問。

他想了想,詭黠地笑笑:“身上綁上塊大石頭,就這樣——”說着,他“咕咚”一聲又沉了下去。這次,他果然比上次待的時間更長,只是沒有動地方。因爲他身上綁上了石頭。

趙義武再次浮出水面,我問他:“水底下有什麼?”

他興致索然地抹了一把臉:“沒什麼好看的,除了水還是水。”

對於這個答案,我深感失望。趙義武沉溺於潛水行爲本身,而我則是對水下的世界充滿好奇。我喜歡潛水,但只能潛很短的一會兒,而且不敢動。我曾經在水下壯着膽子睜開眼睛,只能看見一片模糊的苔蘚般的綠色包裹着我醜陋的身體。遠遠地,遊弋着幾點亮光,是一羣小魚。我想把它們看得更清楚一些,怎奈肺活量不夠,只得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有時,我滿以爲在水下已經待了一天一夜一年一輩子,我認識的人都已老死,國家不知道發展到了哪朝哪代。可出來時太陽還掛着原先那個地方,真叫人失望。我每次都下意識地想自己哪怕再多待一會兒就死了,然而每次都仍然活着。

一片浮萍,一朵蓮花,都足以讓我感世傷懷。一隻小蝦遊過我身邊,我一把抓起它,囫圇個扔進嘴裡。

“生吃魚來活吃蝦,生吃魚來活吃蝦……”王小勇嘟嘟囔囔地遊了過來,仰面朝天地躺在水面上,學鯨魚從鼻孔裡往外噴水。

“撲通!”水面上泛起一個大水花,那是趙義武又在挑戰自己的極限。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水面上,金色的漣漪一圈圈盪漾開來。我昏昏欲睡。

水塘的西邊是一片深水區,傳說那裡有一眼古井,蘆葦長到那裡突然斷開了。從岸邊高處可以清楚地看見,那裡有一個又圓又大的黑印。可就在深水區的中央,懸浮着一座小小的茶壺蓋形狀的孤島,青石累累的崖壁上獵獵晃動着叢叢蒲草,透露出幾許神秘幾許蒼涼。傳說那裡曾經死過一個人,還有的說得更神,說那裡通着海眼。總而言之,那裡是我們玩耍的邊界,誰也不曾去過。

可是,有那麼一天,我和王小勇突然吃飽了撐的跟趙義武打起賭來,問他敢不敢到那深水裡去。

趙義武先是一怔,隨即笑道:“那有什麼不敢?”

“我們賭一把吧。”王小勇說。

“賭什麼?”

“賭王老六家的一隻燒鵝!”我流着口水。在臨河城,王老六家的燒鵝赫赫有名。皮薄酥脆,色香味俱全。

王小勇說:“外加一瓶啤酒!”

“好,一言爲定!”

趙義武說着揮動雙臂向那邊奮力游去,游到蘆葦消失之處,翻了一個跟頭就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一連串泡泡。

過了很久,水面上沒有一絲反應,我和王小勇面面相覷,都不由得心生恐懼。畢竟那個地方誰也沒去過,遠遠望去,那邊黝黑的水面就讓人心裡發毛。我們甚至開始後悔跟他打這個賭。

然而事實證明我們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我們再次舉目望去的時候,驚訝地看見趙義武正站在那座孤島上跳躍着向我們揮手:“喂,你們看,這是什麼!”他高舉着右手,一道清泠泠的寒光耀得我們睜不開眼睛。

趙義武的手上戴着的是一枚戒指,上面生滿了綠色的銅鏽。

“哪來的?”我和王小勇齊聲問。

“下面來的。”

“下面?下面是什麼?”

趙義武說,他一個猛子紮下去,下面居然是一座好大的宮殿,宮殿裡躺着一個穿着金盔銀甲的死屍。他本來想把那件鎧甲剝下來,可沒有力氣,只好把他手上的戒指摘了下來。

“什麼鎧甲?”我問。

“金閃閃,亮晶晶的。”趙義武說。

“金縷玉衣!”我脫口而出。

“什麼?”輪到他們兩個一起問我了。

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了,幾年前,在一年一度的秋季物資交流會上,一個來自南方的馬戲團帶來一具據說是西漢時期的古屍進行展覽,古屍身上就穿着這樣一件金絲和玉片編織成的衣服。

“王小勇?你忘了,我們一起去的呢!”

在我的提示下,王小勇也想起來了。

每年到了秋冬交會時節,臨河城中心廣場上都會支起一頂頂插有五顏六色彩旗的帳篷。那是一個個流動馬戲團,一年一次把歡樂帶給臨河城的人民。腰纏蟒蛇、身着泳裝的女人當街吆喝,對面的臺子上,幾個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女正在起勁地跳着大腿舞,嘴裡嚎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哦,哦,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在一口巨大的鐵桶中,表演空中飛人的車手把腳底的風火輪磨得噌噌響,前排的觀衆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頭戴花帽的小丑轉動手裡的佩鈴小鼓,逗引笨拙的狗熊跳舞。機靈的猴子搶過一個孩子頭上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飛快地爬到欄杆的頂端,隔着絲網向外面的路人齜牙咧嘴。那個丟了帽子的孩子,只哭了一聲,就被一個赤腳攀刀山的好漢吸引過去。而另一邊,身穿黑色繡花緊身衣、手持一根長竹竿的雜技演員正在表演走鋼絲,她跳起來打一個劈叉,露出猩紅的褲衩。

“千古奇觀,二元一位!千古奇觀,二元一位!”

這個尖利、半男半女的聲音來自帳篷門口一隻落地式收音機模樣的箱子,箱子口朝外敞開,裡面一顆碩大的人頭。沒有身子,只有一顆頭。這顆人頭滿頭金髮,鼻子碩長,擠眉弄眼吐舌頭,一刻都閒不住。舌頭上還打着銀釘,每次吐出來都引起人們的驚叫。

我和王小勇繞過守門人,偷偷掀起網牆,鑽進黑漆漆散發着嗆鼻氣味的油布帳篷,立刻被一片嘈雜淹沒。我們走進去不久,就看見我爸爸,他正趴在一名舞女的大腿下,望着她的紅色三角褲口涎直流。

爸爸看見我們,毫不含糊地笑笑。

我們裝作沒看見,沒理他。

“你爸忒好色了!”王小勇趴在我耳朵上說。

“滾吧,”我將他推開,“不好色叫男人嗎?你爸說不定更好色!”

“說的也是,可惜我爸早他媽的死球了!”王小勇若有所悟。

那具千年古屍,靜靜地躺在一口玻璃棺材裡。身穿一件金光耀眼的衣服,只露着一雙乾枯的鳥爪,一張近似骷髏的臉和兩隻黑洞洞的眼窩,根本分不出性別。所有裸露的地方都呈現出黯淡的古銅色,殘存的皮膚緊緊箍在骨頭上,像是一層玻璃膩子。手持電喇叭的豔麗小姐介紹說,這是漢代的一位王,身上穿的是用三千六百片玉片、一千八百克金絲做成的衣服。她指指棺材旁標籤上的字:“喏,這就是國寶中的國寶金縷玉衣!”

這件金縷玉衣深深地吸引了我,它上面的每一個玉片,都像一面小鏡子,折射出不可思議的光。那比頭髮還細的金線,彷彿並不真的存在,而是一縷縷光束。即使後來我知道了那只是一件用銅絲和玻璃製成的贗品,仍然不能將它從記憶裡剝離出來。它那迷人的光輝,似乎在隱隱召喚我。

“要不,你們兩個跟我一起下去,我們一塊把那件你說的什麼衣,對,金縷玉衣剝下來,我們就發了。”喝着啤酒,吃着王老六燒鵝,趙義武的眼裡閃着光。

我和王小勇都一哆嗦:“不,我們不去。”

“膽小鬼,”趙義武嘆了一口氣,“可惜我一個人辦不了。”

我們三人達成協議,誰也不能把池塘下面有寶貝的事情說出去,不然的話,用趙義武的話來說就是——“不得好死!”

這個毒誓徹底封住了我們的嘴,從那以後,我們三個人之間也不再談論水底下的事情。

那天,我們上了岸,光着身子坐在水塘南邊的閘口上吃西瓜。驕陽把我們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彷彿是古代英雄的塑像。我們託着紅沙瓤西瓜,邊吃邊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每個月都會流血。”趙義武說。

“這我知道,”我不懂裝懂,“原先我家和對門的四奶奶家共用一個廁所,她每次拉完大便,坑裡都一攤血。”

趙義武和王小勇都笑了:“媽的,我說的是那個地方。”

趙義武說着撿起一根木棍,在旁邊泥地上畫了一個光着屁股的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大圓圈套一個倒三角形,很像畢加索那種風格。然後,他把樹棍往那個女人兩腿間——也就是倒三角中間有力一戳,很流氓地說了一句:“日!”

我和王小勇都笑了,我感覺那根木棍就是我的那玩意兒,它一下子就直了。學了生理衛生課,我知道它是海綿體做的,能伸能縮,就是不能摺疊。

趙義武最喜歡的女人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級部團支書林麗美。林麗美一米六五的個子,身材健美,喜歡穿一件紅裙子,胸前鼓鼓囊囊的兩個肉團,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

“嘖嘖,別提多帶勁了!”

然後,他又指了指王小勇和我:“你倆,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王小勇喜歡李珍!”我嚷起來。

王小勇捶我一拳:“一邊去!”

趙義武讚許地點點頭:“嗯,那是個騷貨!”

接着,他又問我:“你呢?”

我沒有勇氣把我的心上人說出來,只能繞着彎說:“我喜歡眼睛大大的,瘦瘦的,愛蹦愛跳的。”

當時,正好有一隻蜻蜓落到我的腳尖上,趙義武說:“我知道了,你喜歡蜻蜓。”

王小勇覺着趙義武給他出了氣,扯着脖子笑了起來。從那以後,他只要是一看見蜻蜓就說:“劉小威,你媳婦來了。”

我倒覺着趙義武說的沒錯,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就像一隻蜻蜓。

吃完了西瓜,趙義武躺在水閘上,由王小勇摁着他的腿,做仰臥起坐。他一口氣做了七十個,然後他又給王小勇摁着腿,王小勇只做了二十五個。我在旁邊哈哈大笑,把王小勇氣火了:“你笑!有本事你也做做,你還不如我呢!”

“做就做,你怎麼知道我不如你?”我將汗衫一脫,光着膀子躺在太陽曬了一天滾滾發燙的水泥板上。

王小勇使勁摁着我的腳脖子,“別給我摁斷了!”我說。他嘿嘿一笑,力道卻絲毫不減少。我做了二十個就沒力氣了,可是我想到不能讓趙義武看笑話,就咬緊牙齒拼命堅持着,“二二、二三、二四——二五!”王小勇把手一鬆,我的身體又翻了上來:“二六!”

“這個不算!”王小勇說,“這是耍賴皮!”

“誰說不算?”我高興地嚷着,我知道自己不是爲戰勝了王小勇興奮,是爲戰勝了內心裡對趙義武無時無刻不在的畏懼。

王小勇起身衝着水裡撒尿的空,趙義武把我拉到一邊,說要交給我一個任務。我以爲要我單獨行動,心裡頓時很緊張。沒想到,他是要我給林麗美捎個信,請她明天晚上看電影。電影演的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票提前都買好了。

我一愣:“你怎麼不讓王小勇去?”

“他幹這事不合適。”

我想不出自己怎麼就比王小勇合適,但得到趙義武的信任,還是很高興。加上趙義武連唬帶嚇,最後欣然接受下來,學着霓虹燈下的哨兵打了一個敬禮:“請首長放心!”

第二天早晨頭一節課就是語文課,講的是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什麼亂七八糟,我都被繞暈了。我耐住性子,一個勁兒地衝林麗美笑,笑得她莫名其妙。下課後,我跟在林麗美屁股後面。她回過頭來,一臉狐疑:“你有事嗎?”

“有,有……”我結結巴巴地說,“林老師,有人讓我給你送電影票。”

林麗美一愣,看着我手裡的票:“誰?”

“他不讓我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林麗美鼻子裡“哼”了一聲:“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你告訴他,有本事親自來找我,支使個吃屎的孩子算什麼能耐?”最後又說,“還有你,從小不學好,長大了還不知道什麼樣呢!”

我被她訓得灰頭灰腦,垂頭喪氣地回去交差。趙義武一聽,想了半天,臉上露出了笑容:“哦,她這是考驗我有沒有這個勇氣,我接受考驗!”

下午放學時,趙義武在學校門口攔住了林麗美:“請問,您是林麗美老師吧?”

林麗美打量着這個戴墨鏡、穿花褂喇叭褲的青年,說話的聲音都沙啞了:“我……我是林麗美,你是哪位?”

趙義武摘下墨鏡,兩隻胳膊往胸前一抱,微微一笑:“我是東方鑄鐵廠的,我叫趙義武,今天晚上想請您看場電影,電影的名字是……”

沒等趙義武說出“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林麗美立刻想起了上午的事,條件反射般地喊了起來:“我不去!”

她這一喊,把周圍人們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趙義武胸有成竹地說:“就這麼說定了,七點不見不散。”說着,他把電影票硬塞到了林麗美的手裡。

林麗美像被燙了一下,手一抖,把票揚到了他臉上:“滾!臭流氓!”聲音都發顫了。說完,甩着大辮子,扭着屁股跑了。

趙義武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裡,回頭看見我和王小勇在那裡偷笑,惡狠狠地把眼一瞪:“笑什麼笑?”

不光我們兩個,周圍的人都在笑。衆目睽睽之下,趙義武把手裡的兩張電影票狠狠撕成碎片,衝着林麗美的背影大聲說道:“等着吧,我早晚把你給辦了!”。

林麗美沒有回頭,但一定是聽見了,因爲她跑得更快了。當時在場的人們都聽見了這句話,大家都很興奮。這麼漂亮的一個大美人,誰不盼着把她給辦了?

一個多星期以後的一天,晚上十點多,林麗美放了晚自習,騎着自行車回家,一路嘴裡哼着:“金梭啊銀梭,日夜在穿梭……”經過一片小樹林,剛好唱到“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時,車胎突然放炮了。她連忙下車,蹲下去看,突然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她。她想喊,剛喊了一聲,嘴巴就被捂住了。那人抱起她,猿猴一般跳躍而去。到了樹林深處一片緩坡上,將她放倒在地。黑暗中,林麗美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腦海中卻迴響起了趙義武的那句威脅:“等着吧,我早晚把你辦了!”一陣劇痛過後,她昏迷了過去。

凌晨四點,林麗美在薄霧中凍醒過來,哭泣着,提着先被惡人撕破又被露水打溼的裙角,只穿着一隻鞋跑回家去。林麗美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膝下只有她這麼一個寶貝閨女,平日裡疼愛有加,見到這情景,直嚇了一個半死。林麗美只知道哭,問她什麼也不說,不喝水也不吃飯。老兩口從女兒裙子上的血跡中明白髮生了什麼,免不了捶胸頓足跳腳大罵。

“誰幹的,你倒是說呀!”老頭子氣急敗壞中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的哭聲驟然停止。她兩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牆壁,夫婦倆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彷彿上面寫着兇手的名字。

這天傍晚,城關派出所就要下班的時候,一對老年夫婦帶着一個眼睛紅腫的姑娘走了進來。除了出差辦案的,當官的和老幹警也都已經回家了,只留下一個剛從公安學校畢業的實習生值班。實習生一聽“強姦”立刻來了興致,他知道這是一出大案。在叫受害者填寫登記表時,他在一旁不停地問着一些專業性很強的問題:“你確定被強姦了嗎?強姦可分好幾種啊,有接觸說、插入說、射精說,他是隻接觸了還是插入了?還是那個……那個啥了?”要知道,他可是學法律的呀。

林麗美被強姦的那天,正好是趙義武的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西關飯店直喝到十點多,然後又去十字街玩了十盤檯球。趙義武真是玩啥啥行,下象棋他能讓我個車馬炮,打檯球他能讓我和王小勇倆一起上。

那晚的戰況勢均力敵,我和王小勇還想再玩,趙義武卻將手一擺:“不玩了,結賬!”

雖然是自己過生日,可趙義武的情緒卻不高。他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很吸引人,過了多少年,我才明白那其實就是憂鬱。他常常陷入憂鬱中,這時,我們看他就完全像是一個陌生人。剛纔喝酒的時候,他甚至說了這樣一句話:“活着真長。”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消瘦又彪悍的年輕人分明是一個憂鬱的詩人。如今我年事已高,總結過去,終於理解了憂鬱是什麼——憂鬱是青春的美德!

我們走出檯球房,郵電局的掛鐘剛好敲了十二下。我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二天黃昏時分,我們三個照舊坐在那座舊水閘上吃西瓜。這時候,一輛警車呼嘯着從西側的土壩上開了過來。我和王小勇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見趙義武把半拉西瓜往地上一扣,爬起來就跑。警車擦着我們的身邊飛馳而過,掀起的灰塵矇住了我們的眼睛。趙義武一看跑不過去,轉身向河畔奔去。警車嘎的一聲停住,兩個警察動如脫兔地衝了過去。趙義武慌不擇路,跳進了幹水渠,沒跑幾步就被蘆葦絆倒,兩名警察追上去將其摁倒,銬起來帶走。

進了派出所,趙義武等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連喊冤枉。

“不是你乾的你跑什麼?”

“我……我偷了廠裡的鐵,我以爲你們是爲這個。”

“呵,還有盜竊,這可真是意外的收穫。”年輕的大學生警官充當記錄員,唯恐引不起別人注意。

負責主審的老警官把桌子一拍:“再說一遍,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

趙義武說:“昨天晚上我過生日,不信有王小勇、劉小威作證。”

因趙義武這句話,我和王小勇被傳喚進派出所,還沒進門,早已嚇得哆裡哆嗦。

“昨天晚上,你倆和他在一起了?”

“沒……沒有啊。”我們相互對望。

趙義武瞪大了眼睛:“你!我們不是在一起喝酒,最後還去打檯球了?你們贏了五盤,我贏了五盤!”

“沒有。”我的嘴脣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你們這倆狗東西!王八蛋!”趙義武憤怒地衝我們大罵。

“老實點!”實習警察狗仗人勢地狠狠踢了他一腳,然後對我們說,“小狗日的們,還不滾蛋!”毫無疑問,他已經出徒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猶豫着是否把它講出來。一個聲音卻一直在鼓勵我,講出來吧,憋在心裡更難受。那我就趁着激動的勁兒講出來吧,但難保將來不後悔。

其實,在趙義武被抓之前,我們就很少合夥偷盜了。我和王小勇都覺着趙義武又毒又狠,不想再和他搭夥,開始瞞着他鑽過地溝來偷。有一次,剛好碰見他在裡面,大家都很尷尬。可是,趙義武並沒有說什麼。

有一次,我們偷懶,不願意帶着貨鑽地溝,兩個人擡着一塊鐵錠,喊聲:“一、二、三!”直接把一塊鐵錠隔着牆扔了出去。“咕咚”,牆外一聲悶響,緊連着一聲慘叫:“媽呀,我的頭啊!”然後就沉寂了。

我和王小勇嚇得拔腿就跑。穿過火紅的高爐車間,幾個正在做工的工人抄着扳手、鐵鉗叫喊着跑過來:“幹什麼的?”“別讓小偷跑了!”我偷眼一看,還好中間沒有鄭伯伯。我們慌慌張張翻過半人高的防火牆,一頭扎進鑄鐵廠西牆根的下水道。我們蹚着齊膝深的污水,顧不上躲避蚊蟲和蝙蝠的襲擊,跌跌撞撞、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明亮的井口,爭先恐後地爬了出來。這才發現置身於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輛汽車幾乎是從我的腦袋上碾了過去。我們在大街上魂不守舍地逛了半天,直逛到馬路牙子上曬出柏油來。那個聲音一直在我耳朵裡像一隻小手晃動,我漸漸聽出了那是一個男孩的聲音,稍稍帶着一點蒼聲,年齡應該和我差不多。我們倚在電影院壁報欄前的柵欄上,無心去看那些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最後,我們四目相視,彼此試探着說:“回去看看?”

我們回到鑄鐵廠東牆外的小馬路上,小馬路上沒有人,我們這才稍微有些輕鬆。走到地溝橋上,看到地上一片暗紅的血跡,血滲到了瀝青裡,已經凝固了。血跡旁一米左右,有一道硬物撞擊產生的白印,那塊鐵錠已經不知去向。我的心又開始怦怦亂跳。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是死是活,倒是那聲尖叫從此便時常從夢裡響起。我想那人一定死了,我殺死了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人。

我們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鑄鐵廠,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去偷。不,我記錯了,後來還去過一次……

那天從派出所回來,我和王小勇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惶恐。我們覺着對不起趙義武,相約從此誰也不再提起他,想從此將他忘記。就像那個牆外的聲音,只要忘記就等於沒有發生。

在我的想象當中,趙義武經過嚴刑拷打,最終被判流放到遙遠的西伯利亞。肯定不是西伯利亞,反正是很遠很蠻荒的一個地方,要麼就塔克拉瑪干吧。林麗美得知這個消息後,放棄了工作放棄了家庭,義無反顧地陪伴他流放。因爲,是她陷害了趙義武。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動得直流淚,這個故事其實來源於我偷來的那本《世界名著故事》,準確地說來自車爾尼雪夫斯基和他的情人奧莉加。

那年我剛十五歲,已經知道了車爾尼雪夫斯基,是不是很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