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端琰黑着一張臉, 手裡拎着瓶冰涼的百事可樂, 煩躁地坐在住院部外林蔭小道旁的長椅上。

將瓶中的飲料一口悶下, 他手指一擡,將易拉罐瓶子準確無誤地丟進可回收垃圾桶裡。

在陌生人面前如此露骨的表現自己的情緒,這是成年以來的第一次。

這樣不能控制情緒的表現讓他心煩意亂。

手邊的手機震了又震, 點亮屏幕,是呂佳音。

連續七個未接電話, 還有四五條微信。

雖然這個時候的他什麼都不想看,但考慮到這麼多通電話會不會有急事,還是回撥了過去。

“怎麼?”他背靠長椅,閉上眼睛,悶聲道。

“你在哪兒?”呂佳音聲音帶着關切。

“在醫院。”

“誰病了嗎?”呂佳音聲音拔高了一些, 旋即笑了聲, “算了……我大概能猜到。”

“……”端琰眉頭瞬間擰在了一起, “你猜到什麼?”

呂佳音沒回答, 而是換了話題問:“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對小方發火了?我剛纔看小方的朋友圈,他說……等等我看看……”

電話對面一陣窸窣聲, 緊接着, 是她清晰地朗讀聲:“說實話,和向來表面兇巴巴實際從來不發火的老端在一起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見他發火, 還錘了單位的櫃子,太可怕了,原來誰都有脾氣啊, 我感覺我受到了一萬點的驚嚇,需要可愛的妹子安撫。”

唸完,呂佳音淺笑,聲音柔柔的,聽不出其中的情緒:“你……會生這麼大氣,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了。”

“那是意外。”一想起自己的兩度失控,端琰就頭疼,他想立刻結束這個話題,然後靜靜地坐會兒。

可是,呂佳音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小琰,帶藍牙耳機了嗎?”

“帶了。”端琰從襯衣口袋裡取出耳機和手機對接信號,然後打開微信,“你又要發什麼?”

“看了你就知道了。”呂佳音說着,在另一邊摁下發送鍵。

端琰手中的微信界面上“嘭”地閃出一張碩大的證件照。

那是陳月洲的照片。

不是男版的陳月洲,而是女版的陳月洲。

“知道照片上這個皮膚黝黑、滿臉雀斑和小眼睛大鼻子的女人是誰嗎?”呂佳音問。

“……”端琰的神色越發難看。

“這是陳月洲,小琰。”呂佳音道。

“……”

“我諮詢過整形醫生,如果想變成她現在的這副樣子……”呂佳音說着發來新的照片,“醫生說,除了紋絲絨眉、脫毛、激光祛斑、光子嫩膚、水光針等等這些需要至少十萬以上的微創手術以外,她至少做了雙眼皮手術、鼻綜合手術等等,最關鍵的是,她白得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就算打美白針也不可能白成這樣,而且……”

“你到底想說什麼?”端琰再也聽不下去呂佳音的絮絮叨叨,直接冷冷地打斷她。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的,小琰。”呂佳音道,“你比我接觸她接觸得早,她原本是什麼樣子的你比我清楚,是你先對她發表質疑的,所以我才認識了她,並且調查了她。”

“對自己長相不滿意想變好看做整形很正常,這些東西也有必要了解?”端琰反問。

“你急什麼?”

“我有急?”

“你很急。”呂佳音答,“很急很急,從我說出陳月洲名字的第一秒開始你的氣息就變了。”

“是你錯覺。”端琰說着想要掛斷電話,呂佳音卻再次開口——

“我知道長得醜是什麼樣的感受,我有朋友因爲長得醜從小被人欺負,以至於長大了再怎麼樣都始終自卑缺乏自信,很懼怕別人的眼光,所以我認爲整容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人應該爲基因的無情而買單。

但是,我之所以把照片發給你並不是想告訴你陳月洲以前長得不好看,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要忘了她以前的模樣,更不要忘了她真實的身份——她沒有工作、無所事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錢、和賣酒女還有混混走得很近,她……”

“這些事情我知道。”端琰揉着眉心,“我不需要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只是爲了趙世風的事情才……”

“小琰,還記得高考前,我說我要幫你一起查趙世風的案件早點替江叔叔洗刷冤屈的時候,你怎麼說的嗎?”呂佳音忽然道。

“……”端琰再次沉默。

“你生氣了,你說絕對不許我插手你父親的案件,如果我插手,就和我恩斷義絕……當時的你,聲音很大也很急。”呂佳音淡淡道,“平時你一直都沒什麼表情,不怎麼說話,總感覺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的你,見到一個活生生的有情緒的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次換做呂佳音沉默,許久後,她道,“你是在抓兇手,不是在談戀愛,別太入戲了。”

端琰臉上的表情頃刻間僵住。

“我知道,高中的時候和你一起看動畫我就知道了,你喜歡膚白貌美胸大腰細聲音還嗲聲嗲氣的那種,你畢竟也還年輕,迷了眼也算正常,既然如此,當你覺得神經恍惚的時候就多看看她這張原來的照片吧。”呂佳音涼涼地笑了,“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起她,但誰讓你……”

“我沒有。”端琰眉頭緊鎖,厲聲反駁,“姐,小方一條朋友圈你就解讀出來這麼多內容?過分解讀不是好現象。”

“好吧好吧,權當是我過分解讀了,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呂佳音看了看錶,“既然如此,讓她從你家搬出去如何?別跟我說你們倆沒住在一起,媽的老同學可是天天問媽什麼時候你倆結婚。”

“……”

“別說我小氣,我只是擔心你,就算覺得就算你再怎麼想找證據,也不至於讓她跟你住在一起吧?不是我要詆譭她,咱們國家甲肝乙肝還有艾滋皮膚病很多……”

“我知道了,我會讓她搬出去。”端琰打斷呂佳音道,“一週內,我給你答覆。”

說着,不等呂佳音回覆,端琰直接掛了電話。

自己並不喜歡陳月洲,也不存在被她的相貌勾引,更不存在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平時的小打小鬧不過是普通的相處方式,偶爾的性起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今天的氣惱也不過是對陳月洲行爲的不解和惱怒。

他對她不存在感情,也不可能存在感情。

說到底也是他鑽牛角尖了。

這麼多年以來關於趙世風的殺人的證據一條線索都沒有,好不容易蹦出一條線索,一時激動的他就禁不住想要把持有證據的陳月洲活吞了來獲得答案。

既然陳月洲這麼麻煩還不懂事,那麼放棄了就是了。

既然周圍人害怕自己假戲真做,那麼和她斷了就行了。

端琰起立,邁着大步離開了醫院。

……

另一邊,陳月洲睜開眼的時候,視線是模糊的。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左手上空懸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有細細的線條一路向下,停留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醒了。”身側是安汐羊瘦弱的身影。

陳月洲試圖挺起身子,安汐羊慌忙阻止他:“別,別動,你的手臂肱骨,中段長,螺旋骨折,還在等手術……”

“得打鋼板吧。”陳月洲將頭靠在枕頭上,臉上的表情淡淡的,在腦內召喚478,“這種程度逆轉幣能修復多少?”

478慌忙從小窩裡跑了出來,一雙眼睛哭得紅腫,現在還沒緩過來,她委屈道:【逆轉幣能加速它的痊癒速度,但是並不能逆轉傷痕,也就是說,骨折過一次的事實是永遠存在的。】

“這樣啊。”陳月洲收回視線,嗤笑一聲,“我還以爲我會被那個傢伙打死呢……居然沒死,看來那傢伙也不過如此。”

說完,他想了想道:“對了,端琰呢?”

478:【端琰好像是開會沒看到微信,但是他看到微信後還是立刻報警了,宿主你下次要是遇到這種事情,要確定端琰看到了信息再行動不是嗎?】

陳月洲沉默。

478:【宿主?】

陳月洲點頭:“嗯,我知道了,你別哭了,本來眼睛就長得奇怪,現在看着特別奇怪。”

478癟癟嘴:【你還好意思嘲笑我……】

不過,既然宿主有精神調侃她,說明神志並沒有問題,她也可以稍微休息休息去敷個蒸汽眼罩了。

陳月洲將意識從腦內抽出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雙目直直地,沒有焦點,發起了呆。

今天這算是失誤嗎?

算是吧,習慣了對女朋友的隨叫隨到和任意差遣,再加上端琰向來都是秒回短信,以至於他忽略了對方也是有工作和需要忙碌的。

這麼說起來,難道自己是在拿“女朋友”的身份在定義端琰嗎?

陳月洲扯了扯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好像已經習慣了端琰出現在自己的人生裡。

細細回想一下,自己是什麼時候認識端琰的呢?

好像是自己變成女人的那一天開始,端琰就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了吧?

總是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自己的身邊,莫名其妙地給自己一些幫助,莫名其妙地喜歡上自己,莫名其妙配合自己的節奏,莫名其妙地給自己的住的地方……

以至於他漸漸心安理得端琰一定會在收到微信後第一時間趕到他的身邊,就像那個因爲他一句“不想吃包子想吃蛋黃大肉糉子”就會大冬天跑出去挨家挨戶買糉子的李薇一樣。

可是,端琰並不是李薇啊……

那樣爲了自己不顧風霜雪雨奔跑在大街小巷的人,應該再也不會有了吧?

畢竟,李薇也不是真的深愛着自己。

她的深愛,不過是舊習給予的精神束縛,也都是氣氛社會的悲哀。

人類是地球上已知的生命體中智商較高的動物,如果沒有精神的桎梏,誰又會有爲他人犧牲的本能呢?

陳月洲涼涼地笑了下。

不過,話說回來,稍微細想一下,端琰和自己的初見面,好像並不是陌生人的口吻。

端琰說了什麼來着?

忘記了,但他記得,端琰每次登場總是會說一些自己聽不明白的內容。

照這麼推理下來,端琰難不成其實和這幅身體的原主認識?

如果認識……

端琰對原主的相貌、膚色和身材乃至性格都應該很熟悉吧?

爲什麼這麼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巨大的變化呢?

陳月洲皺了皺眉頭。

不想了不想了,搞得和裡面有天大的陰謀似的,也許那個人就是單純的粗心眼罷了,畢竟個子比自己高了三十釐米,誰會低下頭認認真真看一個矮子長什麼樣啊?

活着已經很累,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陳月洲轉頭看向安汐羊:“什麼時候手術輪到我?話說誰給我交的住院費?端琰嗎?這場手術下來得多少錢?”

“不是你男友。”安汐羊搖頭。

“啊?”

“是崔初原先生。”這時,病房的門被人有力地拉開,崔初原的律師走了進來,微笑着看着病牀上的陳月洲,“陳小姐,你終於醒了。”

看到律師的一瞬間,陳月洲臉上的表情驀然變得僵硬:“你來做什麼?”

“這……律師登場,當然是來談和解的。”律師主動拉過旁邊的高凳坐下道,“崔先生已經聯繫了熟人,安排你今晚就能手術,幸好不是什麼大問題。”

律師說着取出一份文件:“這是和解書,陳小姐看一下?”

“我不會和解的。”陳月洲冷冷道。

“哈……我知道陳小姐剛跟崔先生打了一架,肯定生氣得不得了,但是我覺得你還是聽一下和解書的內容——”

律師不等陳月洲同意,便自顧自地介紹了起來:“警察來的時候,崔先生的解釋是,你和他一起接崔太太回家,並一起做了午飯。

期間你說你在健身,想要和崔先生比比扳手腕,崔先生答應後你們兩個扳起了手腕。

但是由於力量的懸殊,你的手臂發生了不幸的事故,你當時氣急敗壞,拿起酒瓶子就對着崔先生的腦袋砸過去,結果自己被玻璃渣子絆了一腳摔倒在地。

崔先生也氣不過,就打了你幾巴掌……”

“扳手腕?”陳月洲露出譏諷的表情,“你們還真會想,沒想到你還學過幾天醫啊!不過我是不會和解的,快點收起你的故事書,然後回崔初原那裡告訴他,等着坐牢吧。”

“陳小姐,這話就過分了。”律師淺笑,“扳手腕的確會導致手臂肱骨中段長螺旋骨折,經常有喝酒的男士在飯局上爲了助興而扳手腕,結果一方發生骨折,爾後兩方打了起來,互相拿着瓶子對砸……爲什麼陳小姐就不能原諒呢?”

“你不累嗎?”陳月洲冷眼瞧着律師,“我知道,律師就是爲自己的當事人服務,但是你熱臉貼冷屁股不累嗎?你沒看出來我絕對不會同意和解嗎?”

“陳小姐,如果你真的走法律程序,未必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律師道,“你的傷情如果送去做鑑定,也不過是個輕傷範圍內,故意傷害輕傷的刑期都在三年以內,你確定你一定要把崔先生送進去嗎?”

“我確定。”陳月洲點頭。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能把崔初原永遠地釘在監獄裡,但是眼下又能怎麼做呢?

只有先將崔初原送進去,這樣安汐羊的家人才能暫且安寧下來。

在這段期間內,儘可能讓安汐羊申請國外的學校或者公司,等崔初原出來的時候,她本人已經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她的父母也在新的城市有了自己的生活,到時候就算崔初原想報復,又能報復誰呢?

哦,還可以報復自己。

不過,三年後的自己,是男是女都沒個譜呢。

崔初原能找的到嗎?

“陳小姐。”見陳月洲一副絲毫不肯退讓的姿態,律師從文件中取出一張支票,“這是五十萬,崔先生對你的胳膊所表達的一些歉意,以後的醫藥費我們會竭盡全力補助,你覺得如何?”

陳月洲乾笑兩聲:“我收了錢就等於放虎歸山,以後這錢到底我能不能花掉都是個問題,不可能,你就不要想了,我說了,我絕對不和解——程序該怎麼走怎麼走。”

“唉……真是難溝通啊……”律師長嘆一口氣,無奈地翻到文件的第二頁,露出有些不忍心的表情,“陳小姐,你聽過一句話嗎?做人留一線……”

說着,律師舉起一張照片:“這個男孩子,你認識吧?”

陳月洲側眸,視線倏地僵住。

是陳悅豪的照片。

“我查過了,你的弟弟陳悅豪,目前就在北川一所中專就讀。”律師微笑,“並且有意思的是,他居然揹負了快三十萬的債務,目前經濟情況堪憂。”

陳月洲瞬間神色一黑。

“不是我想爲難你,陳小姐。”律師道,“我也是受我的當事人委託,做我的本分罷了,這五十萬和解金,如果你同意和解,就是你的,如果你不同意——”

律師指了指陳悅豪的照片:“我會請你的父母讓你同意,你意下如何呢?”

“你——”

陳月洲頓時覺得渾身發冷,一種無力感伴隨着冷徹心扉的寒意從腳底升騰而起,僅是一瞬,就將他凍得連開口說話都十分費勁。

“陳小姐,你知道國家爲什麼喜歡渲染血脈親情嗎?還鼓舞是個人都要結婚生子嗎?”律師微笑着問。

“……”

律師望着陳悅豪的照片,“陳小姐喜歡聽書嗎?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聽《三國志》,裡面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鐵鏈鎖船,這船啊,鎖在一起,那就穩了。

一條船穩,條條船就穩。

但到了要逃的時候,那可是互相你拉着我、我扯着你,怎麼逃得掉啊。”

律師放下照片:“這就好比人——人和人捆綁在一起,咱們把這叫做血濃於水,一家親多神聖啊!一個家庭穩了,我們的‘大家庭’也就穩了。

而且到了要治其中某個人的時候,這人也逃不掉,爲什麼呢?因爲可不正和那船一樣,被鐵鏈綁着吶!你說呢?”

“……”

“陳小姐。”律師斂起臉上的笑容,“您又不是無兒無女無父無母的一條船,也不過是這鐵鏈鎖船中的一艘,見好就收吧。”

“……”

大概是頭一次,陳月洲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手足無措。

一種憋屈感和恥辱感油然而生,堵在他的胸口,讓他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把支票給,她吧。”這時,安汐羊忽然伸出了手,“把支票,給她,然後,就和解吧……”

“安汐羊你說什麼呢你!”陳月洲脫口而出,“就在這裡和解了,我之前的努力——”

“沒有用的。”安汐羊轉身,對着陳月洲搖了搖頭,她的眼神一片放空,眼底沒有半點星光,又變回了之前的一潭死水,“算了吧,算了……”

“安汐羊!”

“算了!”安汐羊從律師手中奪過支票塞進陳月洲健康的左手中,“病好之後,拿着錢,離開吧,別再做無用,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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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汐羊……別這樣……拜託你……”陳月洲將左拳握得緊緊地,不肯收下那張支票,“如果這次不丟他進去,我們真的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啊……”

“算了吧……算了吧……”安汐羊搖搖晃晃地起立,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出去,“我累了,你,休息吧……”

【嗶——系統警報——系統警報——】

【[巔峰值]任務對象生存意識在高速下降,請阻止事件發生,否則會導致任務失敗——】

【警告——再次警告——】

“安汐羊!安汐羊!”

眼見着安汐羊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陳月洲顧不得別的,用力一擡左臂,直接用蠻力扯掉身上的針頭,任憑鮮血濺了一牀,然後拖着已經沒了知覺的右臂,踉踉蹌蹌地光腳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