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輕易離別

——當我遇上別的男子,我只在乎他身上有你的影子。

那一日,少蟾又是一大早就出門去,繡雲一個人留在屋裡無所事事,便來到書房。歸閒莊內也有一處不小的藏書閣,還專門僱了人照管,其中有不少武學典籍是褚老俠行走江湖數十年蒐羅而來,另一些隨處可見的刊刻版本則供歸隱之後日常消遣,還有大半是玉庭所藏所好。繡雲未學武之前,褚老俠便已從鄰鎮請來一位頗有雅名的老先生教她讀書認字。如今,少蟾的這處書房卻又與衆不同,除了尋常的經史子集,還有許多見所未見、令人費解的書籍,裡面都是些紛繁複雜的圖示,注着勾股璇璣標本之字樣,餘下的全部是醫書藥典,幾乎都是親手抄就。繡雲在書桌前坐下,翻看攤在桌上的一本筆記,似乎是摘攥而成,每一頁下都注着源出何處,旁邊還有圖畫,圖中的花草惟妙惟肖,一蕊一脈都紋絲不亂。繡雲看着看着,倦意漸漸襲來,不覺間竟伏在桌前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窗格相碰的聲音把她驚醒了,她迷濛的站起來,發現是少蟾在關窗戶:“你這樣在窗前睡覺,很容易着涼。怪我沒有早回來陪你。”

繡雲眨眨眼睛,還在琢磨,卻聽到少蟾“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繡雲下意識的擡手摸摸自己的臉,微微溼潤,她低頭一看,原來方纔枕着書卷睡覺的時候,唾涎流出來,暈染了一片字跡,想必自己嘴角也有墨痕。她掩着臉,羞得不敢擡頭。

少蟾笑盈盈的說:“我知道你求愈心切,不過你像這樣吃紙上的畫的草藥也無濟於事啊。”

繡雲喃喃的說:“李大哥,我把你的書弄花了,我怎麼賠你呢……”

少蟾看了看那一頁,故意皺着眉說:“這種藥草,只有前面的山頂纔有,等你看過了,畫一幅一模一樣的還給我才行。”

繡雲連忙點頭:“那你明天就帶我去吧。”

少蟾托起她的右臂,探了探脈:“好,登高望遠對你有益無害,不過明早要早起,多穿些衣服,清晨山頂寒冷。”

少蟾帶繡雲走了一條比較平坦寬綽的山路,腳步不疾不徐,走到有趣之處,便停下來任她賞玩。繡雲連日來悶在房中,山間的花蔭草色,鳥鳴蝶舞着實讓她心曠神怡,且這裡的山景與郢南相比,卻又別有風味。她一路歡欣喜悅,臉上漸漸飛起紅霞,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卻仍然不覺得倦怠,山路越來越崎嶇,她卻一心只要往上走。少蟾在一旁觀察,心裡終於感到沒有辜負好友的重託,可以寬慰無慮了。

來到山頂,少蟾扶繡雲登上一塊巨石,一帶水光山色盡收眼底。

“對了,李大哥,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還不知道這條江叫什麼名字呢。”

“這叫江叫染玉江,我們腳下的山名爲凝碧,北岸之山名爲攬翠。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所命,不過並沒有聽說這附近出產翡翠碧玉。”

“我覺得名字起得很好啊,你看兩岸青山綿延如臂,所擁之水如鏡如帶,山間草木繁茂,山顛雲霧繚繞,種種綠意深淺、濃淡、明暗、疏密各有不同,卻比翠玉更令人憐愛。長居此地之人真是眼福匪淺,令人豔羨啊。”

少蟾看着繡雲沉醉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卻沒有答言。

看罷遠景,少蟾又將各樣藥草指點給繡雲,她往日賞花只留意品評色香形姿,這山頂的花草雖然往往並不惹眼,但是知道了它們有種種療傷治病之效之後,心中的觀感卻又不同。

少蟾指着樹下一株樣貌敦實的矮草說:“你看,這種草叫‘畏寒子’,每年立春之日破土,霜降之後方凋,春夏秋皆茂盛頑強,唯有冬季不見蹤影,彷彿畏懼嚴冬酷寒,所以得名。能夠治好你的內傷,全靠它的功勞,也幸虧你是在春日受傷。”

繡雲聽罷,俯下身,細細觀瞧了好一陣,依然看不出它與其旁雜草相比,有何超羣特出之處,便神色蕭然的轉身對着少蟾:“李大哥,我倒希望自己就是百草仙子,化身作畏寒子,生遍天下山川,長在一年四季,能讓所需之人都得以活命。”

少蟾本想說“我卻只願天底下心灰意冷、亟需此草療傷之人越少越好”,嘴裡說的卻是:“此草雖妙,也須有人識寶。我是在一本散佚已久的前人筆記中學到的,只怕當今世人即便親眼見到它也視若草芥、不屑一顧吧。”

繡雲心裡忽然一動,只怕李大哥也是世間一株“畏寒子”呢。

少蟾略有所覺,轉而笑着說:“這藥你還需再服幾日,不如你幫我一起採集吧。”說罷,便演示應當如何摘取。

繡雲忽然一聲驚叫,原來她看到少蟾挽卷袍袖,露出手臂上一道數寸長的傷痕,“李大哥,你受傷了!”她不由得抓過少蟾的手臂,仔細觀瞧。

少蟾輕輕抽回手臂,放下衣袖,淡淡一笑:“這是二十年前的傷了。”看到繡雲惶惑的神情,便又說:“我年幼時上山砍柴,路遇猛獸,爲利爪所傷。多虧……多虧師父救了我……”

繡雲轉過臉去,知道自己本不該多問,又聽少蟾平靜的說:“你不要爲我擔心,傷口早已無礙,只是痕跡猶存而以。”

說罷,兩個人便認認真真的採起藥來。

少蟾很快便備足近日所需,但見繡雲意興方起,採下一株便急忙拿給少蟾看,若是對了,就小心而得意的放進藥簍裡,若是不對,便懊惱的丟掉,又去找。少蟾含笑看着她忙來忙去,忽然聽她歡喜的叫一聲“這裡有好多!”便跑向一叢矮樹。少蟾猛然間想起那一帶土石松動,還來不及叫她回來,就已聽得“哎呀”一聲,只見繡雲正好踩中一塊浮石,腳底一滑,身影一晃,眼看要從陡坡上跌落下去。少蟾三兩步躍到近前,一手攬住繡雲的腰,腳底登準在一棵古樹的根部,縱身一騰,落回山頂的實地,連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

少蟾放開繡雲之時,她仍在微微發抖,他便溫柔的安慰道:“別害怕,現在沒事了。都是我不好,沒有提醒你那裡有浮石。”

卻見到繡雲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動,好像是定定的盯住少蟾,又好像眼神裡一片迷離。少蟾輕輕叫道:“林姑娘。林姑娘。”

過了很久,繡雲才慢慢開口:“原來,那個人就是你。”少蟾不解的看着她。

“十三年前在郢州城外,我爬到樹上去撿一隻羽毛毽卻差點掉下去,有個人把我從樹上救下來,第二天我生病不肯見醫生不肯喝藥,他又來爲我治病,還勸我以後都要聽醫生的話,當晚我看到他和師兄在後院舞槍,從那以後卻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繡雲急急忙忙的追問。

少蟾反而放心的笑了:“是我啊,我從來也沒說過那不是我,我後來又去過歸閒莊很多次嘛。那麼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他本想說笑寬解繡雲,卻見她神色慘然,彷彿失魂落魄般,便扶着她來到一棵樹下坐好,自己也放下藥簍坐在她身邊,關切的問:“林姑娘,你到底想到了什麼事情,說出來心裡會好受一些。”

繡雲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嶺,淒涼的說:“剛纔,就在我突然發覺自己踩到了一塊鬆落的石頭,全身失去平衡,手邊卻無可依扶的時候,我看到腳下的山坡那麼陡峭,深不見底,又遍佈嶙峋的亂石,我就好像整個人都浸在冰水裡,心裡那麼害怕,那麼絕望。然後,你就出現了,把我帶回安全的地方,又……又好言安慰我……

“我立刻記起一模一樣的經歷便發生在我六歲那年,我在樹上,感覺到身下的樹枝在搖晃,還聽到枝杈斷裂之聲,我向四周胡亂抓,手被枝條劃破了,很疼,樹下的人影都顯得那麼小,那時候,我也是感覺渾身冰冷,了無生望,覺得一切都完了……然後,也有一個人,彷彿從天而降一般,把我抱回地面,他的聲音那麼溫柔,讓我覺得一切都很平靜,很安全,讓我覺得再也沒有什麼需要害怕……

“第二天,媽媽抱我去看醫生,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只記得,我見過一個衣着相仿的人,面貌彷彿也有幾分相似,手裡也提着那樣一個箱子,人家也叫他‘太醫’,我只記得本來我娘剛纔還在和我說話,抱我,說我乖便會帶我去看花燈,可是來了一個‘太醫’,見過我娘之後,便說她已經走了,他們不讓我進孃的房間,也不說娘去了哪裡,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我娘……我只知道娘是被那個‘太醫’抓走的,而我被師父抱了去,當我再看到‘太醫’的時候,我想,他終於找到我了,終於要來抓我了,把我抓走,不知會怎樣……那些媽媽也不肯放我,我想她們都是一夥的,然後我掙扎着下了地,往外面跑,我也不知道,我想跑出莊園,因爲我以爲師兄和師父……也是壞人……然後,我又看到那個抱我下樹的人,我覺得自己得救了,我覺得他就是菩薩派來救我的,菩薩不會讓那些壞人把我抓走……”繡雲說到此處,聲音已然哽咽,彷彿那些少年無知的莫名恐懼,又在她的心裡悄悄復燃。

少蟾搖搖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那個人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得,他說師兄是好人,我就相信,他說師兄請來的醫生不會害我,我就相信,他說喝了藥就不會疼痛,我也相信,一想起他的話,我就覺得心裡無限的安寧……

“那天晚上,我身上不難受了,就去見師父,我看到那個人和師兄在堂前舞槍,以前我從來沒見過別人使槍,我只覺得那個人的槍法很好看,我心裡非常羨慕。以前,我總嫌練武太難太累太枯燥,師父也不十分強求,可是從那晚之後,我暗自發誓要練好武功,不管有多辛苦,我只希望有一天也能夠像那個人一樣……

“第二天,鄰村有一戶跟師父相熟的人家老夫人做壽,把我接去玩了幾日,等我回家來,那個人已經不見了。我那時候小,既不知道他是師兄的朋友,也沒記住他的姓名樣貌,我只知道,在我害怕,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我面前,就像……就像菩薩顯靈,我也一直以爲他就是上天派來幫我、救我的……

“後來,當……當我知道沱陽有書信來,興沖沖的跑到師父的書房,卻得知是……是子騰和……和侯小姐的婚宴請柬……當我以爲……以爲師兄他可以護我一生,他卻說與我只有手足之情……當師父已經離開人世,何百難卻還要橫加傷害……我自知遠非他的對手,但我也不願眼見師兄和師父受辱……那時候,我多麼希望那個人還會像當年一樣出現在我身邊,保護我,幫助我,讓我不再絕望,不再害怕……”繡雲咬緊嘴脣,不讓眼淚流下來。

少蟾一直默默的聽着,心裡也有淡淡的疼痛,他平靜的說:“林姑娘,近日的變故誰也難以預料,如果你責備我來得遲了,未能及時照料你,我願竭力將功補過。現在你的傷勢幾將痊癒,你的內力也不會受到影響,不久後就可以像以前一樣的生活,可以繼續練武,可以……可以找尋屬於你的幸福。”

繡雲轉過臉對着少蟾,用力搖頭:“不是的,李大哥,我怎麼會責怪你呢?我只是責怪自己,怪自己太不懂事,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個救過我的人原來就在我身邊,不知道自己時常有機會見到他,跟他說話。我一直以爲你是不過師兄結交的諸多朋友其中之一,從來也未曾對你多加留意……”

少蟾笑了:“其實,這麼多年來,雖然我們見面次數不多,彼此說過的話也不多,但是每次去歸閒莊都能看到你過得平安、快樂,我也就安心了。玉庭偶爾會提起你,我知道他對你十分愛護,便更不必爲你擔憂。現在,就讓我們當作是老朋友久別重逢,好不好?”

繡雲只是搖頭:“對我來說,都不一樣了……我一直都只會因爲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備受痛苦,卻從來沒能好好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以前,我和子騰也時常口角……我們一起拆招的時候,我若贏他,他會不服氣,他若勝我,我會不開心;有了疑難問題,他說他沒錯,我說我有理;他要練劍,我要他陪我玩,他會怪我不刻苦;莊裡來了客人,我厭煩他們便不肯前去敷衍,他會怪我任性不曉禮節;他時常說父母教訓他如何如何,我便說我自幼沒了爹孃,我喜歡怎樣便要怎樣……那時,我只道自己並無過錯,一心責怪他爲何不能處處謙讓我、擔待我,偏要惹我難過。可是如今,便是我知道自己錯了,想要改過,卻已經再也沒有機會了……”繡雲本來不知道玉庭已將她傷心欲絕的緣由一一講給少蟾,她以前也並未提過此事,只是如今心緒已被攪擾,而少蟾又只是安靜的聆聽,所以她不由得將心中鬱積已久,從來未曾出口的話一一傾訴,反而覺得安然了許多。

少蟾輕輕嘆了一口氣,還是微微笑着說:“林姑娘,男女之情,並無誰之過錯,只有彼此錯過。姻緣二字,未有緣,難成姻。你與郭公子既已交臂錯失,便當各行各路。林姑娘,你爲人情深義重,俠骨柔腸,來日必得愛慕、賞識你的男子,或可博你歡心。至於你與玉庭之誤,只因你在傷痛之間意亂情迷,他雖然無法允諾婚姻,但是我知道,他對你的疼惜、憐愛必定是終生不會改變,實在勝過許多親生手足。所以你看,你其實並沒有失去什麼,所以也無需過於悵悔。”

繡雲仍舊搖搖頭,站起身,慢慢走到遠處,並不回頭,低沉而清晰的說:“李大哥,我的心裡只悔一件事。若是——我始終知道——當年救我下樹的那個人——其實就在我身邊,那麼——我是再也不會——對別的男子動心的。”說完,依然沒有轉身,靜靜的望着遠山的雲靄,她的裙裾在山風中輕輕飄舞。

少蟾只覺得一陣心疼,也慢慢站起身,走到繡雲身邊,溫柔的對她說:“林姑娘,如果你只是眷戀當初那個曾經救過你、安慰你的人,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我可以答應你,以後也會始終這樣對你,不管你需要什麼幫助,只要我有能力做到,我便會爲你去做。至於其他事,就順其自然吧。”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少蟾說:“林姑娘,起風了。今天你已經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們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