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水岸依伴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繡雲一覺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她匆匆穿好衣裳,草草挽了髮髻,便急忙跑到少蟾房內,只見他坐在桌前,俯首正讀一封書信,這才放下心來,倚着門,手撫胸口。

少蟾愣了一下,站起身,關切的問:“出了什麼事?”

繡雲莞爾一笑:“現在沒事了。剛纔我醒來,生怕見不到你。”

少蟾見她妝容慵懶,言辭真切,不由得心底一動,忍不住要逗她:“你若是再遲晚一刻鐘,便真的見不到我了。”

繡雲立即顏色變更:“你要到哪裡去?”

見到她如此慌亂的神情,少蟾心裡又憐又悔,連忙把手中的書簡遞了過去。

繡雲展信觀瞧,熟悉的墨跡立刻躍入眼簾,那書法矯勁而瀟灑,堪稱字如其人,正是師兄的親筆。信裡要少蟾務必儘快趕到鄰近的一處市鎮相見,如若繡雲尚不能遠行,當另遣家人前來服侍。她好奇的看看少蟾:“會是什麼事呢?”

少蟾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玉庭他只是想念你,見我遲遲不肯送你回家,所以隨便找一個藉口好接你走。”

繡雲臉一紅,低頭不語。

少蟾又是暗暗自責,轉而問道:“那麼你是與我同去,還是留下來等候家裡的車馬僕從前來接你?”

“我當然要跟你一起走!你說過我已然痊癒,可以外出。如果這次和你分別,我怕以後再也……”

少蟾擡手掩住繡雲的口,嚴肅的說:“只要你願意與我同行,我當然不會拒絕。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切莫再胡亂說話。”

繡雲望着他眼中溫柔而堅定的神情,認真的點了點頭。

少蟾時常出遠門,隨時都可以簡裝便行。繡雲梳妝已畢,纔開始收拾行囊。“我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有這麼多衣物,每年四季還要不停的請人來做新的,現在卻是沒有辦法都帶走了。”又想到:“唉……我這些日子不在家,屋裡的丫頭們想必已玩得瘋了,反正師兄從來都不約束她們,只怕等見到我回去,她們心裡還不樂意呢。”一邊唸叨着,一邊挑挑揀揀,最後收拾了三兩套輕捷的裝束包裹好。

少蟾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並沒有告訴她,他與玉庭數年間一直書信往來頻繁,卻從來不曾見過玉庭像今次一般倉促相約而又語焉不詳。

待繡雲終於收拾停當,二人便起身,但見小英正猶猶豫豫的佇立在院門外。她看見站在少蟾身邊的繡雲面色紅潤,神采奕奕,自然放下心來,卻又隱隱覺得有一絲惆悵,輕輕的問:“李先生,林姑娘,你們要出遠門?”

少蟾和藹的點點頭:“我要去見一位朋友。”

小英又怯怯的向着繡雲:“林姑娘,前天的事情,我還沒有好好感謝你。你的身子……”

繡雲笑着說:“你看,我已經無礙了,多虧李大哥他爲我……”想了想,又改口道:“李大哥神醫妙手,我自然會安然無恙,多謝你掛念。”

小英紅着臉低聲說:“林姑娘,欠下你的那些錢,我一定會……”

繡雲連忙擺手:“田姑娘,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時刻惦記着,不論什麼時候等你方便了再說。”又看了一眼少蟾,道:“如果我們無緣再會,你就還給李大哥也是一樣的,不過我想我還會回來呢。”

小英眼圈一紅:“林姑娘,你心腸真好,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感謝你……”

繡雲忽然靈機一動,走過去,貼到小英耳邊,悄悄的說了幾句話。小英聽了,害羞的低下頭去,臉上卻多了一道期盼和興奮的神采。

少蟾在一旁不解的問:“你們兩個在那裡偷偷說什麼呢?”

小英依然紅着臉不說話,繡雲卻皺着眉望着他,道:“這是我們女兒家的心裡話,男人不能聽。”

少蟾只得無奈的說:“田姑娘,那我們就啓程了。請你多保重。”

小英送二人來到村口,又一直目送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

走出一段路,繡雲才笑着對少蟾說:“李大哥,剛纔那些話,我不是成心要瞞你的。只是怕在你面前說出口,會令田姑娘感到難堪。”

少蟾心裡原本十分關心田家姐弟,只是行起事來終究不能過於殷勤,他見到繡雲對小英熱情真摯,已經深感寬慰,便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道:“既然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我也不便過多打聽。”

繡雲向來口快心直,越是人家不肯聽的話,她卻越是偏偏要說,便得意的笑着道:“李大哥,你只知道我有一位師父是鼎鼎大名的褚大俠,你還不知道我另有一位師父魏大娘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魏大娘年輕時曾在皇家做過三宮六院的總教習,當今天子的龍袍上,只怕還少不了她的針線。魏大娘年長出宮,還歸故里,就住的離歸閒莊不遠。師父說過,女兒家即便身處江湖,若是整日只舞刀弄劍,心野性急,失卻了閨閣本質,也不爲美事,所以特地請來魏大娘教我針黹女紅。大戶裡的小姐應有的諸般手藝,我全都不外行。我想田姑娘現在以此爲生,我若把自己會的告訴她,或許多少能幫她一些。”她見少蟾眼裡閃着溫柔的光彩,轉而頑皮的說道:“便是我自己,倘若有朝一日嫁與一位貧寒的夫君,只要憑藉身上的手藝,想來也足矣持家了。”

少蟾心疼的說:“女兒家生來便應被人寵愛,而不該辛苦操勞……”

繡雲立刻接過話:“只是命途時常多舛,豈能人人稱心如意,生來便都做了小姐、太太呢?田姑娘生於窮苦之家,那可算她的命。我雖然生的含金銜玉,但倘若我中意的男子清貧慘淡,那也是我命中註定,無可怨悔。”

少蟾略略一驚,不知應該如何答言,默默的又走了一程。

繡雲終究是年少不識愁,雖然少蟾不曾給她許約誓諾,但也從未對她冷言坦拒,她只道若是二人傾心相慕,必能收得美滿結局,所以心頭再無負擔。想到將與師兄重逢,便十分快樂,不知此行所爲何事,又滿懷好奇,況且重傷痊癒,又能行動自如,隨心所欲,故此心情十分暢快。她看到沿途明朗生動的景色,情不自禁的哼起自己最愛的一支曲子:“菡萏香連十傾陂。小姑貪戲採蓮遲。……”聲音漸漸亮起來,雖然算不得天籟仙音,到也淳樸動人。

忽然,繡雲止住歌聲,皺着眉,疑惑的望着少蟾:“李大哥,你笑什麼?莫非我的歌聲實在不堪入耳?”

少蟾含笑說道:“當然不是,你唱得很好聽。只是我替檀欒子深感惋惜,惋惜他無緣見你‘梢頭弄燕子’的情境,不然,必有更爲絕妙的好辭流芳百世。”

繡雲滿面飛紅:“李大哥,你還在笑話我!爲了那件事,你豈不是要笑我一輩子!”心裡卻暗自樂開了花,原來李大哥也時常記起年少往事,我若能與他執手偕老,便是被他笑話一輩子,也比天天吃蜜糖還甜。嘴裡卻說:“等我見了師兄,一定要好好打聽打聽,看看你可有什麼把柄被他知曉,我也要時時提起來笑話你!”

少蟾仍舊笑着說:“你若生在水鄉,必然也是一位‘脫裙裹鴨兒’、‘隔水拋蓮子’的頑皮少女。”

“果真如此?這支歌我只是聽人家唱起,覺得很好聽,便學了來,其實我卻並沒到過江南。家中的池裡也種了些蓮藕,飄香時節,我覺得已是嫵媚婀娜,可師兄卻說,與江南的芙蕖比起來,實在是不及十之一二。唉……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說着,眼裡露出無限嚮往的神情。

少蟾柔聲說道:“不必心急,你正當青春年少,前路必然有無數時機,可以去領略天南地北的大好風光,和凡世之間的人情百態。”

繡雲一撅嘴:“哼,這樣說話,倒好像你自己已經有多老似的。”

少蟾淡淡的說:“我的確年長你許多,當我開始爲生計而奔波的時候,只怕你還在襁褓之中呱呱啼哭呢……”

繡雲打斷他的話:“等你到了一百歲,我便有九十歲,那時我們都是風燭殘年的傴僂翁媼,彼此又有什麼分別?”又豪爽的一笑:“我師父已逾耄耋,卻從未曾親口言老。他終老之時年近百歲,一生了無遺憾,別離亦豁朗大度。李大哥,像你那樣看待自己,境界上便先落了下乘。”

少蟾對繡雲的憐愛之中又多了些許欽敬和讚賞,她坦露真情時那副小兒女情態固然嬌婉動人,然而論及大事時的豪俠情懷卻又絲毫也不輸於鬚眉。

當二人終於趕到市鎮的時候,天已向晚。找到信裡提到的客棧,報上姓名,掌櫃說那程公子早來了半日,已經包下自成一院的三間上房,此刻正在房內相候,然後吩咐一名小二引路。

來到房外,少蟾輕輕拍了拍門,聽到裡面傳出一聲“進來”。推開門,只見窗前立着一個身着華服的俊美背影,正是玉庭。

待玉庭聽清來的不是下人,便遽然轉過身,一眼看見少蟾,幾大步走上前,熱情的扶住他的臂膀,爽朗的笑道:“沒想到你來得這樣快!”然而只消彼此對望一眼,少蟾便已敏銳的發覺,玉庭的神情中充滿了憂慮不安。

繡雲卻是一無所察。走進房門看見師兄背影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感到一陣害羞,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即使是在對師兄情有所誤之時,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心慌意亂。她低下頭,躲在少蟾身後,不敢去看師兄的雙眼。

玉庭卻毫無介懷,一把拉過繡雲,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千鈞重負終於卸下心頭,卻又發現了一些意外的驚喜:“雲兒,讓師兄好好看看。你真的已經無恙了,倒比上次分別時愈加漂亮了。少蟾果真是妙手回春啊!”

繡雲定了定神,不自在的笑了笑。

玉庭早已定好上等酒席,三人都已勞頓飢渴,因此輕鬆的吃喝談笑,揀一些無關緊要的見聞隨便說說。

酒飯已畢,玉庭先把繡雲送回房內。二人獨處之時,那種相依相伴十幾年的溫情又回到繡雲心中,她輕柔的叫了聲:“師兄……”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

玉庭疼愛的拍了拍她的肩頭:“雲兒,你一路辛苦了,早些安歇吧。有多少話,明天有的是時間慢慢說。”

然後,玉庭又來到少蟾房中,見他並未休息,而是若有所待的坐在桌前,便道:“少蟾,我們有很多日子沒在一起喝酒了,今晚可有雅興?”

少蟾點點頭,默默的隨着玉庭來到院中。石桌上早已擺好了杯壺酒果。

二人坐下來,先幹了一杯。又斟滿,一小口一小口,各自品着。

玉庭似乎終於下定決心,也不轉彎抹角,直言道:“少蟾,最近我得到一個消息,恐怕你還沒有聽說。”

少蟾慢慢的把玩一隻酒杯,面無表情的看着玉庭。

“數日前,潼山派送信給大師兄,信裡說……說賀前輩……已經過世了……”

少蟾手中的酒杯停止了轉動,輕輕的,穩穩的,落在桌子上。他低下頭去,痛苦的閉上雙眼,雙手緊緊的攥在一起。

“這麼說來你果然是不知道!”玉庭壓低了聲音,卻抑止不住語調中的憤怒。“自從師父退隱林下,跟潼山派的來往就淡了。他老人家過世之後,我更不必和那些人有什麼瓜葛。倒是大師兄多少有幾分薄面,所以潼山還是派人送了喪貼給他。”他“咣噹”一聲放下酒杯,滿臉的不屑與厭惡:“如今方掌門正在閉關練功,山上的大小事務都臨時交給那個姓秦的打理。”他見少蟾不說話,徑直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師父……賀前輩他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又養育我長大成人,對我有傳道授業之恩。‘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雖然我忤逆不肖,但是無論如何,我要去拜他這最後一次。”

“好,我和你同去!就算沒有接到喪帖,諒他們也不能攔我們上山!”玉庭一手撫劍,一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少蟾心裡分明想拒絕,轉而說道:“我被逐出師門的事情,我已經告訴林姑娘了。”

玉庭一愣,笑意漸漸浮上面龐:“你連這事也告訴她了?那麼她可問起其中的緣由?”

少蟾搖搖頭:“她說她不在意。”

玉庭朗聲大笑:“好!果然是我的好妹子!所以你便沒告訴她?”

少蟾輕輕嘆了一口氣:“那件事我只告訴過你,今後也不會再對第二個人說起。如今方師妹已經嫁了稱心如意的郎君,秦師兄春風得意,前程似錦,我又何苦無謂多言?”

玉庭搖頭嘆息:“你這個人,總是替旁人着想,有什麼委屈和苦痛卻自己一個人擔着。你想過沒有,倘若被雲兒得知你是因爲你師妹而受罰,她會怎麼樣?”見少蟾神情遽變,玉庭笑着說:“別害怕,雲兒的性情我最瞭解,她不會對你如何。只是恐怕你那位秦夫人,卻要不好過了。”玉庭這樣想着,彷彿心裡覺得十分有趣,臉上盪漾着笑容,遲遲不肯散去。

少蟾低沉的說:“所以,我想請你帶林姑娘離開。我一個人去潼山便可。”

“那也無妨,”玉庭擺擺手:“我帶了家人來,派人送雲兒回家就是了。”

“只怕……只怕她不肯……”

聽了此言,玉庭又是一愣,想了一會兒,忽然撫掌大笑:“哈哈!真是‘世上方一日,山中已千年’!我先前還頗覺驚歎,雲兒不僅身體康復無恙,就連心境也豁朗開懷,活潑如昔。原來你不但身懷起死回生之絕技,還深諳開心解語之奇術!”

少蟾淡淡的說:“玉庭,你不要拿此事說笑。林姑娘仁厚善良,重情重義。她感激我救她性命,又同情我境遇坎坷,況且我們朝夕相處,數月有餘,即便她心中有所感念,亦不足爲奇。她正當青春華年,心地單純,待她博覽世事,增廣閱歷之後,自然會慢慢淡了此念。所以,此刻何須令她爲些許小事徒增困擾呢?”

“如若她不淡此念又如何?真正仁厚善良,重情重義的人是你。我能想象,如果有位姑娘對你表露心跡,即便你並未動情,也決不會冷言相卻,而會好好的照顧她一輩子。不是因爲你愛她,而是因爲你不忍害她傷心,但是你卻從不顧及自己的心意。”玉庭收起笑容,憂鬱的搖搖頭,誠摯的問:“少蟾,那麼在你的心中,對林師妹又作何感想呢?”

少蟾坦然一笑,毫不猶豫的說:“林姑娘的性情很像你。你們倆的性情,都深得尊師的真傳。”

玉庭細細體味他的話,又認真看了看他的神情,然後堅定的說:“好!如此說來我就更要去潼山了,而且要帶雲兒一起去!你一個人情願忍辱負重,安貧樂道,我心裡只有尊重你。但若事關雲兒的終身,我決不會袖手旁觀。”

少蟾見他立意已決,再難勸說,只得鄭重的說:“玉庭,我求你一件事。此次去潼山,無事最好。倘若果真有變故發生,請你看在我們多年友誼的情分上,不要爲我出手。”原想加一句“請你照顧好林姑娘”,仔細想來這話卻輪不到自己來說,便嚥了回去。

玉庭自來一諾千金,不輕言約許,看着少蟾固執的眼神,終於勉強應允了。

次日一早,玉庭先去看繡雲。見她已經起身,梳妝停當,與昨日相比,面龐上卻微微多了些憂倦之色,便關切的問:“雲兒,你昨晚沒有休息好。是不是這裡的牀鋪不舒服?”

繡雲淡淡笑着,搖了搖頭。

玉庭猜到她是爲少蟾擔心,便坦言:“雲兒,少蟾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如今,他的恩師賀四俠故世了,我打算同他一起上潼山拜祭。你可願與我們同行?”

繡雲神情黯然,滿眼愁苦:“師兄,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李大哥對他師父感情很深,得知了這個消息,心裡一定十分難過。我和你們在一起,也許……也許可以開解他,讓他不要過於悲傷。”

玉庭憐愛的看着師妹,溫柔的說:“好,那我們三人一同去。”

玉庭命人備了三匹高頭駿馬,又吩咐同來的家人前往潼陰城候命。然後,伴着少蟾和繡雲一同起身上路,趕奔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