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月老無心

——我知道, 誰放開了手,誰就註定要後悔。

少蟾處理藥材的時候,繡雲就坐在一旁大聲讀信, 他便給她解釋那些信都是什麼人寫來的, 與他們怎樣相識, 信裡講了些什麼事, 繡雲聽得津津有味。終於, 打開一個有些磨損破舊的信封,抽出略有污痕的信紙匆匆掃過兩眼,繡雲便黯下臉色, 皺着眉把信遞到少蟾面前,少蟾看罷, 心情也有些沉重, 原來寫信人是他的一位同儕, 說某地疾疫肆虐,百姓病亡慘重, 始終也沒找到適當的醫治方法,前景堪憂,便請少蟾前去幫忙。他凝眉看向繡雲,她立刻說:“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能幫你們。”

少蟾憂鬱的搖搖頭:“對你來說, 那裡太危險了。”

繡雲便明白, 自己的身體自然不能和少蟾相比, 去了只會更添麻煩, 也不再堅持, 便說:“好,那我在家裡等你。”

少蟾淡淡一笑:“去歸閒莊吧, 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會很辛苦,也會很寂寞,我實在不放心。”

繡雲自然不願讓他勞碌之中再添牽掛,便也一口答應,笑着說:“也好,其實我一直沒有多少時間和鳳翾好好親近親近呢。”

二人匆匆收拾好行囊,第二日便上路,少蟾先送繡雲去歸閒莊,鳳翾卻不在,玉庭也剛回來沒兩天:“蘇老爺壽誕,我拜完壽先回來了,鳳翾留在那裡多住些日子。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邊又沒有兒女子孫,總歸很寂寞,我讓鳳翾好好陪陪他們。”

“你這個新姑爺爲什麼不留在那裡過完八月節,更可討好岳家?”繡雲逗問師兄。

玉庭笑着說:“西疆來人這兩天就會到,所以我得趕回來等候。”繡雲點點頭,她知道師兄的祖輩和父叔都是靖邊將帥,他生於邊塞,幼年之時,邊疆不寧,父母爲存一脈骨血,將程氏獨苗送回內地,交由褚大俠撫育教養。後來,戰事平息,鄰國修好,程家依然留鎮西疆,一爲懾敵,一爲整治邊城,安頓民生,家中也有兒孫出生,玉庭卻已與師父結緣匪淺,難捨難分,便再也沒有迴歸父母身邊。然而兩地常有家書來往,每逢正月八月,又有禮物送來,都是些邊地或者異域特產,不算珍貴,卻也頗爲罕得,聊寄骨肉情念。眼下又將逢中秋,邊境遙遠,難以任意改換行期,因此玉庭必要在此等候家中來人。

少蟾說了此行目的,玉庭沉穩的點點頭:“你放心去,雲兒交給我吧。”又笑着對繡雲說:“你的閨房一切如故,只是你屋裡的水珠,她家裡人說已經替她擇好配偶,我便送她一些嫁妝,讓她走了,始終沒有補新的,這兩天,你自己去挑中意的丫鬟吧。”

繡雲抿着嘴,笑得十分頑皮,看看少蟾,又看看玉庭,得意的說:“我已經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也不需要什麼人來服侍,不要我伺候別人便好。我屋裡那些女孩,既然我不肯帶上她們去做陪房,師兄你又斷斷不會收爲姬妾,不如趁年輕,讓她們各自去尋出路,省得留在這裡癡心妄想。”說得兩個男人十分尷尬,卻又覺得好笑。

繡雲和玉庭送少蟾來到門外,繡雲拉着夫君的手,依依不捨:“李大哥,我留在這裡,有吃有住,有人照顧,也有人陪伴,你自然不必爲我牽掛。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多加當心,好好保重,不要讓我擔驚受怕。”少蟾笑着點點頭:“你別胡思亂想。還要像你以前在莊裡那樣,多玩多笑。我一處理完,很快就回來接你。”玉庭站得遠遠的,偷偷樂,心想,這兩個人的性情果真跟我以前所認識的大不一樣,成了親,都變得這麼婉轉細膩。

繡雲便留在歸閒莊,起初兩天,自然愁眉不展,思念不止,玉庭便想法子百般開解她,帶她看莊裡新添新置的新鮮玩意。鳳翾和玉庭果然是志同道合,最會花錢,衣食住行、刀槍劍戟、卷集簿冊、草木花鳥、賞玩用度,將天底下那些珍奇罕有,非凡不俗的物件蒐羅個遍,每日從睜眼到閤眼,見的、摸的、用的,都與尋常人家大相徑庭。繡雲看得連連稱奇:“我看,師父這處‘歸閒莊’,很快就要被你改成‘藏珍樓’了。”來到鳳翾房中,一見門口那架紫檀屏風,繡雲立刻大感意外:“這又算什麼寶貝?”

玉庭溫柔的看着她:“鳳翾非常喜歡你繡的那套山水圖,便請人裱製成屏風,擺在眼前。”

繡雲撅着嘴問:“不知她是喜歡我繡的,還是喜歡你畫的呢?”

玉庭無奈的輕輕搖頭:“她那麼笨手笨腳,當然羨慕你的手藝了。她還有許多算計要請你幫忙呢。”

繡雲輕輕施了一禮:“願效犬馬之勞。”轉而又笑着問:“那你有沒有替她畫過像呢?鳳翾的姿容,你的筆墨,我的針線,必爲當世罕有之傑作。”玉庭的笑容卻淡了一些,只是搖搖頭,便帶着繡雲去看別處。

二人又講述各自的生活,也有許多趣聞軼事彼此分享。漸漸的,繡雲也不再寂寞消沉,又恢復少女時那般活潑愛笑。況且玉庭的家中從來都不會冷清,五湖四海的奇人異士往來不絕,天南地北的故友新賓高談闊論。有些人是早就認識的,再見繡雲,自然敘起許多舊話,又談到少蟾,都贊她嫁了一門好親事。有一日,來的卻是玉庭在外新結識的朋友,一到前廳,看見玉庭和繡雲正坐在主人的位子上說話,便深施一禮:“程莊主,程夫人……”繡雲一愣,滿面緋紅,玉庭卻朗聲大笑:“內子正在歸省。這位是我師妹,嫁與潼山李少蟾。”那位客人也十分尷尬,連忙賠禮:“原來是李夫人,失敬,失敬。”那日起,繡雲便不太陪師兄一起見客人了。

這日,西疆來人到了,繡雲也興沖沖的跑來看。程家人雖然從未見過繡雲,卻聽玉庭屢次提起,心中早已親熟,更將她當作自家女兒一般。來的有諸多兵役押運什物,上前廳送信的卻是一老一少,那少年人急於巴結,一見主人,便連忙叩拜:“小人蔘見大少爺,大少奶奶。”那老人趕緊攔住他:“混說,這位不是少奶奶,卻是姑奶奶。”那年輕人茫然不解,卻也不敢再亂說,低着頭站到一邊,那老人笑着解釋:“大少爺莫見怪,他是新來的,家裡的事不太清楚。”玉庭笑着擺擺手,並不介意,繡雲卻已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家人送上家書,又一一交代運來之物,卻有一大箱是專門送給繡雲的,內容十分體貼。原來,程家人聽說繡雲的夫君通曉醫術,便在吃穿用度之外,額外送來兩本醫書,都是從異國他族蒐羅來的醫方藥典,另有數十種草藥,皆特產於邊外極遙之地,中土很難見到。繡雲欣喜異常,連連稱謝,老家人道:“老爺聽說李姑爺走南見北,閱歷非凡,也邀姑奶奶和姑爺去西疆見識見識呢。便是大少爺也該帶着大少奶奶去拜拜公婆。”玉庭笑着,隨意點點頭。

家人走後,玉庭再無事務,鳳翾和少蟾卻都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一日,玉庭找到繡雲:“雲兒,想不想出去走走?”

繡雲笑着站起身:“好啊。”

玉庭卻搖搖頭:“彆着急,不是立刻就走。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要一兩天路程。”

繡雲滿懷好奇:“你又發現什麼好玩的地方了?”

玉庭猶豫了一下:“想不想……去慈州看看。你離開之後,就再沒回去過。我也有些年沒去了。”

繡雲想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我都快記不得那裡什麼樣子了。”

玉庭露出笑容:“好,我這就派人去準備。”

玉庭陪着繡雲,乘了一輛寬敞舒適的大車,不慌不忙的來到慈州。先到褚家老宅,久已無人居住,卻有一對老家人一直在此看護照理,一見二人,又驚又喜,竟有些熱淚盈眶:“程少爺,林小姐,你們終於回來了。”再細看二人的裝扮,忙改口:“唉,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二位自然早已成家,我那時就說過,少爺和小姐本是天生一對,錦繡良緣,羨煞旁人。”繡雲紅着臉只是搖頭,玉庭卻哈哈大笑:“我夫人姓袁,雲兒的夫君姓李,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下次帶來給你見識見識。”老家人吃了一驚,無話可說,玉庭拍了拍他道:“我和雲兒要在這裡住幾天,麻煩你收拾出兩套房間,別的就不必勞心了。”

第二日起,二人便在城內外遊逛,將有二十年過去了,這座小城卻無甚變化,走過曾經熟悉的街道、店鋪、郊野,往昔的情景歷歷在目,栩栩如生,繡雲漸漸變得意興盎然,歡欣雀躍,時時都有驚喜的發現。

“哎呀,你看這處戲臺還在,逢年過節一定還有好多人擠在這裡看戲。那時候你笑話我個子矮看不到,大師兄就抱我騎在他脖子上。”

“你卻一上去就被戲臺上的鬼臉嚇哭了,我們只好帶你去吃包子。”

“不知道那家王記老店還在不在,我以後再也沒吃過那麼香的包子。”

“你從小就只惦記着吃,一看到包子就眉開眼笑,吃完了還把手上的油都偷偷蹭到我的衣服上。”

“你衣服上的花紋和我的手絹一模一樣嘛,我以爲都是擦手用的。”

“原來就是因爲這個!我這麼多年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那是你從小就只琢磨衣衫服飾,比女孩還講究!”

……

二人說着笑着,忽然看到路邊一個小攤,繡雲興奮得跑過去:“原來這裡果真還有這些東西賣!我在別處哪裡也找不到!還以爲自己只是夢見過!”那攤位上擺掛着各式各樣的桃木小件,用材便是慈州城外特產的一種桃木,雕工都是慈州城裡本地居民祖傳的手藝,雖然不算珍貴稀罕,卻也十分古樸別緻,繡雲拿起這個又放不下那個,看得愛不釋手,戀戀難捨,有一隻木鐲,刻成鏤空的蔓長春式樣,另一柄木梳,卻是浣紗女的身姿,還有一方木盒,竟附着完整的九連環鎖,打開來,內有小小的機關暗格,玉庭笑着問:“有什麼秘密要藏嗎?”繡雲最後拿起兩支簪,一支是一簇錦帶花,另一支是一雙共銜一串珍珠的比翼鳥:“你說哪一支好看?”

“那要戴上試試才知道。”說着,玉庭將兩隻簪分別簪到繡雲髮髻間,打量了很久,苦苦思索,終於還是說:“都很漂亮,實在太難取捨了。”

攤主趁機說:“公子真是好福氣,尊夫人容貌又好,眼光又不俗氣,這兩支……”繡雲放下簪轉身就走,玉庭對攤主淡淡一笑:“我都要了。”

玉庭追上繡雲:“雲兒,送給你,我也有好久沒給你買什麼首飾了,這兩支桃木簪,配你現在的身份,也不算張揚,你戴上很好看。”

繡雲愁眉苦臉的望着玉庭:“師兄,對不起,我總是讓別人……”

玉庭溫柔的一笑:“不知者不怪,你也不要太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