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宿敵

39宿敵

話一出口,血屠悚然一驚。這下意識呢喃出來的名字彷彿包含了某種最隱秘的東西,平時被深深的掩埋在心底,可它恆久的存在着,即使刻意忽視,也會在心神動搖的時刻以無法抵抗的姿態悄然蔓延。

但血屠不敢深想,理智無時無刻不在告誡他,想清楚的後果太慘烈,會讓一切都脫離掌控。

他就這樣將清霄囚禁在石室中,可是既不去探望,也不允許自己想起與對方有關的任何事情,想要徹徹底底的將對方加諸自己的影響完全根除,可他甫一閤眼,卻再次陷入了久遠的夢境。

當日血屠救下名爲蘇映真的少年後,他對這個少年產生了莫大的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說出“天地之間,唯道是真”這種言論,而對方是否又真的是像自己說的那樣,能夠表裡如一?

這些血屠統統好奇的很,他以對方傷勢未愈爲名,看似狂傲不羈,實則死皮賴臉的跟着,對少年的任意一個舉動都要大肆評論,活像對方是他的附庸一般。

可蘇映真對這些全然都不在意,每日除了打坐入定,感悟天道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吸引他的注意。

血屠開始還以爲是對方的涵養夠好,又礙於救命之恩,這纔不曾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加以指責。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猜測簡直錯的離譜,對方不是礙於情面,而是真的毫不在意。

對蘇映真來說,所有的際遇不過是一場體悟,是他追尋無上大道的必經之路,這其中的愛恨情仇,塵緣糾葛亦如過眼雲煙,轉瞬消散,就如同旅人在行途中前行,看到一處優美之景,他或許會駐足欣賞片刻,但又怎會真的將自己囿於景中,放棄最終的目標。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血屠怎樣作爲,都不會使蘇映真的心境產生半分波動。

初初發現時,即便是以這魔君冷酷無情的心性,也不由感到心底發寒。

有如此的天資,又有如此的心境,蘇映真的確是修仙的不世天才,甚至可以說,只要他不半途隕落,飛昇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可對這樣的人來說,萬物在他眼中已無分別,無論是什麼,哪怕傾盡所有也換不來他的一眼回顧。

血屠分明感到了一種大恐怖,這種恐怖竟然是蘇映真這樣風姿無雙的少年帶給他的,聽起來着實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對方那種凌駕一切的美和漠然衆生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越美,也就越恐怖,便是心志再堅定的人在此時也會爲其所攝。

但血屠此人,向來不可以常理推測,在最初的心驚之後,他反而對少年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旁敲側擊的詢問少年落水的緣由。

蘇映真對此毫不避諱,血屠驚訝之後,也不由自嘲一番,也是,對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又怎會刻意迴避。

事情說起來也不復雜,蘇映真築基之後,按上玄宗的慣例外出遊歷,他經過千凌山附近時,正遇上一個修真世家的醜事,對方眼見事情被人撞破,哪裡能善罷甘休,當即便派人追殺蘇映真。

誰知半途中突然發現這少年竟是上玄宗親傳,如此一來,那修真世家就更不能放過他了。他們這種修真世家哪裡能與上玄宗這種龐然大物抗衡,雙方仇怨已經結下,一旦這少年回到宗門,將事情稟明,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滅頂之災。

倒不如現在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爲強,不惜一切代價將蘇映真擊殺,事後再掩蓋痕跡,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有了這種想法,那修真世家下手自然更加狠辣,蘇映真雖然天賦高絕,但畢竟修道時日尚短,那修真世家中也有好幾個築基修士,全都不顧身份的圍攻,他這才被逼入了灕水之中。

那些本地修士曉得千凌山的厲害,不敢追進,又覺得對方依然受了重傷,落到千凌山中必定是十死無生的結局,就此作罷,誰曾想對方竟然另有際遇,被心血來潮的血屠救下。

血屠冷哼一聲,“若是本座被人如此欺侮,必然殺上門去,讓對方雞犬不留。”

他語聲陰森,目中已泛出隱隱的血光,顯然此言並非玩笑。

蘇映真正用靈力將烏髮蒸乾,聽了血屠此言,語氣淡淡,彷彿此事並非發生在他的身上:“各人自有緣法,因果相報,今日種下之因,他日也必然要承擔果報,又何必多加在意。”

血屠眸光漸深,緊緊盯住蘇映真,“本座就不相信你真的毫不在乎,以你天分,即便在上玄宗裡想必也備受重視,真的就能任由那些螻蟻欺侮?”

蘇映真一頓,隨即用月白緞帶將長髮束起,愈發顯出典雅昳麗的線條:“閣下竟然已將他們稱爲螻蟻,莫非還要自降身份,與一羣螻蟻計較?況且他們行跡不端,道心污濁,爲天道所棄,必然不得善終。”

他本是月神一般清冽雋美的長相,可此刻長髮半乾,雖然用髮帶束起,但仍有幾縷散落在頰邊,烏髮雪膚,竟生生透出一絲驚心動魄的瑰麗。血屠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目光凝在對方的側臉上,鬼使神差的說了句:“令堂一定是位絕頂的美人。”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下,自覺失言,隨即尷尬的轉過視線。

蘇映真也是一怔,待回過神來,目光顯然已冷了幾分。若說之前還是冷意蕭瑟的初冬,此刻已然變成了寒風凜冽的深冬。

要是其他人敢跟這喜怒無常的魔君這般甩臉色,恐怕血屠早就一掌拍下去,免得自己瞧着礙眼了。可如今蘇映真表現的如此明顯,他卻並無殺意,反而心中懊惱,怎麼就鬼迷心竅的說出了那句話,反倒叫這少年看輕了自己。

只是這魔君素來驕傲的緊,明知是自己的過失也不肯放□段,說句示弱的話,蘇映真自然也無言語,二人之間,一時陷入沉寂。

過了半晌,還是血屠先忍耐不住,轉頭正要開口,忽而看見對方袖口露出一柄小小的玉色拂塵,脫口而出:“你出家了?”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也不怪血屠失態,實在是如今的修真界,願意出家的修士實在太少。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會與他人結爲道侶,之後延續子嗣,在這一點上,實與凡人無異。而蘇映真卻在這般年紀就要出家,如何不讓他驚訝。

他這一問,也正好打破了凝滯的氣氛,蘇映真凜然的線條也柔和了幾分,頓時顯出了冰雪消融的意味:“我所求者,無非道耳。既然如此,出家也是水到渠成之事。等我此次回到宗門,便會正式舉行儀式。”

他從最一開始,就完全沒有尋找道侶的打算,無所欲求,出家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你當真就沒有想過擇一道侶,共度此生?”血屠忍不住追問到,就是他自己在蘇映真這般大時,修煉之餘,也曾想象過未來的道侶是何等樣人,只是他眼界頗高,一直不曾遇上過心動之人,後來又發生了寒素之事,算是徹底沒了那份心思。

可蘇映真如今正是慕少艾的年紀,竟然就毫無留戀的出家,實在是讓血屠不解。只因在修界中,道侶並不會被看作是求道的阻礙,主流的觀點一直認爲二者是並不衝突的。

“一時歡愉,只會消磨心志。”蘇映真的目光彷彿穿透層層雲海,直抵霄漢:“有害無益,不如棄之。”

自從血屠救下這少年以來,看見的一直都是對方清冷淡漠的樣子,可方纔那句話卻實在說的果斷之極,分明透出了一股冷酷的意味,足見心若磐石,無可動搖,這世間的任何事情,都已無法改變這少年的決定。

在最初的怔忡過後,血屠心中卻陡然升起快意,他大步走到少年面前,蘇映真本已是修長高挑的身材,可這魔君仍比他高了半頭,這會一湊近,正可以看見少年羽扇一般漂亮整齊的睫毛。

血屠雙臂環抱,居高臨下的俯視對方,望進那雙幽如寒潭的鳳眼,一字一頓道:“再過三百年、不,再過兩百年,你必然是本座最大的敵人!”

他的身上猛然爆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勢,那其中蘊含的戰意幾乎再也剋制不住,彷彿下一秒就會衝破所有的阻礙,將面前的一切都焚燒殆盡,化爲飛灰。

蘇映真毫無懼色,神情如常:“有了對手,方知吾道不孤。“

吾道不孤。血屠將這四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周身升騰的戰意竟奇蹟般的熄滅下去,他深深凝視着蘇映真,“你說的很對,漫漫修途,若是連個對手也沒有,未免太過無趣。既然如今是本座救了你,他日你的性命也只有本座能取,若是你死在旁人手中,本座定然要把那人挫骨揚灰,再將你神魂俱毀,永世不得超生。“

這一番話說得殘酷血腥,血屠半分也不掩飾其中涌動的殺意,聽上去只讓人脊背發涼,半點也不懷疑其中的真實性。

那風姿如仙的白衣少年沉默半晌,擡頭說了一句話,就在這時,夢境驟然模糊,血屠頓時清醒過來,可無論怎樣回想,也記不起當日清霄究竟說了什麼。

他心中莫名的焦躁,像是心裡缺了一塊似的,怎麼也不舒坦,手指無法剋制的痙攣了幾下,彷彿想抓住什麼,但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血屠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往囚禁清霄的石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