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憶昔師徒際會中,傳武授藝兩相融。
萍水相逢百日密,陰差陽錯萬念空。
行伍綠林權作客,浪子回頭此心同。
只因舊日恩情重,義開金鎖走飛龍。
話說龐泰表跌落陷坑,衆人正待救時,只見林中忽地起了一陣風,躥出一隻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眨眼間,已將一名小嘍羅撲倒,正要撕咬,只聽背後暴雷也似一聲喝道:“畜生,你待逃到那裡去?”衆人就月下看時,見一條大漢尾隨大蟲,箭步搶將來。那大蟲聽得聲音,便丟開嘍羅,轉身朝大漢撲去。大漢一閃,大蟲撲個空,卻落在草葉堆裡,使得力猛,滑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大漢一個飛身,已騎在大蟲背上,左手揪住頂花皮,提起右手醋鉢般大小拳頭,雨點般只顧亂鑿。惹得大蟲性發,一聲吼,震得半山都動,把兩隻前爪擡起亂抓那漢。看官聽說,原來大蟲之爪甚利,可穿木劃石,且前後爪皆可遍及周身,故常以爪搔其首。今吃大漢按住頭項,便用利爪亂抓。大漢見狀,情知不妙,縱身跳退數步。那隻大蟲掙扎起,又撲過去。只見那漢急踅到一顆樹旁,一躍而起,攀援而上。大蟲見了,移轉身軀,把兩隻前爪一躍,搭在樹上,後腿就地一蹬,身已上樹。就那電光石火之際,大漢自樹上一躍而下,就地滾了一滾,正停在王大壽身旁,就勢奪了那杆鐵槍,盡平生力氣擲去。那隻大蟲正待下來,早和樹幹做一處被鐵槍穿過,槍尖直透出樹幹寸許。那隻大蟲吼了一聲,登時斃命。
當時衆人都驚出一身冷汗,看那大漢時,卻臉不紅,口不喘。那邊廂,小嘍羅已救龐泰表並兩隻獒犬上來。王大壽見那大漢身長九尺,腰大十圍,紫黑闊臉,扇圈鬍鬚,好似金剛一般。忙問道:“多謝壯士相助,敢問高姓大名?”那大漢道:“你等是甚麼人,爲何半夜打這過?”王大壽道:“我等有急事要尋山中一位好漢,故連夜趕來。”大漢道:“那好漢是誰?”王大壽道:“複姓東方……”大漢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只我便是。”王大壽喜道:“原來卻是兄長,小弟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便招呼衆人都來參拜了。東方樑拱手還禮,指着龐泰表笑道:“那陷坑卻是我所挖,不想連累了這位兄弟。”趙富道:“兄長可是爲捉這隻大蟲?”東方樑道:“正是,我曾聽人說起,鉅野縣有人自稱兩次空手活捉兩隻大蟲,可巧近來山中不知從何處來了一隻大蟲,傷了數人,我便想生擒他,除了禍害。誰知今日一見,如此棘手,方知空手捉大蟲之語真是放屁!不知是那個不成器的小廝嚼舌根,扯謊編出來的。方纔若非我臂上纏有護膊,早吃虎爪劃傷。”衆人看東方樑時,兩臂衣袖果被抓碎。東方樑索性把那些破爛布一發扯下丟了,又道:“你等既是有事,便請到草屋一敘。”當時上前拔出鐵槍還與王大壽,衆嘍羅擡了那隻死大蟲,衆人隨東方樑前行。
不多時,早見疏林迷葉之間,現出一間矮屋。東方樑相邀王大壽、趙富、龐泰表一同進去,見只有些桌凳器皿,窗下兩支四腳木凳倒立着,上面放着那柄鐵方樑。近前看時,約重八十餘斤,衆人稱奇。當時東方樑將鐵方樑拿起,倚在牆邊,取了凳子請三個坐,便轉入後屋,自提了兩大甕酒上來,大碗斟滿,遞與三個道:“山林草野,無甚招待,且先吃碗酒解渴。”三個稱謝,同吃一碗。王大壽便將東方橫家書取出,交予東方樑。東方樑拆開看了道:“你等來意,我已知了。只是自落職之後,我心已懶,不願再涉江湖事。”張大能道:“兄長如此武藝,不受重用,怎地反落了職?”東方樑嘆道:“一言難盡,那年我任景陽鎮兵馬都監,與雲天彪曾共事過,卻不甚合得來,不過共事一方,各完門面。後來猿臂寨賊人嘯聚,上命征討,魏虎臣代了雲天彪總管之職,我見那廝是個奸佞小人,犯不上替他出力,故而未請纓前去。誰知有個小廝祝永清,誇下海口,說甚麼只帶兩千精兵,便可蕩平賊巢。誰料後來賊人未擒,他先倒戈,做了賊女婿。隨他去的兩個團練謝德、婁熊殺了沈安、沈明兩兄弟,也投了賊人。魏虎臣捉他們不得,便把別個來晦氣。衆人不服,又吃那陳希真細作攛掇,反殺了魏虎臣,一齊反了。我因宿醉,未及相救,只好獨力殺出。後來朝廷將我褫職,永不復用。不料那雲天彪重回舊任,卻派人前來招致我,我打聽得那祝永清原來是他外甥,便未睬他,來此隱居,倒也落得自在。”
王大壽聽了,立起身道:“哥哥有所不知,那雲天彪、祝永清等乃一丘之貉,表面大義凜然,實則官賊相護。那祝永清降了賊人,爲着受招安,便把梁山好漢當做贄見禮,眼下已然得逞。這等陰險反覆、厚顏無恥之徒,若日後做了朝廷重臣,百姓豈能好過?況那史進、劉唐、阮氏三雄等人,都是光明磊落的漢子,若被一班小人就此結果了性命,豈不可悲?是以我等千里到此,便是請兄長出山相助,以伸正氣於天下。”說罷,哽咽灑淚。東方樑見了,嘆口氣,低頭沉吟。只見龐泰表變了臉色,忽地立起身道:“不想你這等響噹噹的好漢,做事竟如此婆媽,莫不是怕事後官府尋你?大丈夫行事,只要問心無愧的,天地不怕!眼下史大郎等性命只在頃刻,那有工夫在此計較。你去便同去,若是膽小,便儘早說,只當老爺瞎了眼,看錯了人,我獨自去青州,便是拼上這條命也要救出那些兄弟!”說罷,轉身便要出門,王大壽、趙富趕忙拉住,只見東方樑笑道:“罵得好!我往日脾氣便與這位兄弟一般,在此多年隱居消磨了不少。適才吃他一罵,倒喚醒我本來面目。便衝這位兄弟,我也要隨你等走一遭。只有一事,但救了人,我便離去,莫要攔我。”王大壽、趙富道:“都依兄長。”龐泰表道:“若是恁地,我老龐的眼力卻還不差。”衆人都笑。當時東方樑草草收拾了一番,提了鐵方樑,便與衆人連夜奔青州來。
且說張叔夜自遣鄧辛張陶四將北行後,到了七月初十,接報鄧宗弼派帳下隨營官押送渠魁宋江,並帶有功漁戶賈忠、賈義到來,不禁大喜,便教左右取出三萬貫錢,加了兩套花紅,賞那二人,又賜了職銜封地,兩個叩謝領賞而去。張叔夜便將擒獲宋江之事,恭摺奏聞,差康捷齎往東京。次日,張叔夜與衆將查點就擒賊目名數,計梁山就擒十三人: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柴進、朱仝、雷橫、戴宗、裴宣、樊瑞、張青、孫二孃、段景住;曹州府監內三人:燕順、石勇、李立;大名府監內二人:張橫、張順;兗州府監內四人:宣贊、郝思文、單廷珪、魏定國;青州府監內九人:史進、劉唐、李忠、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朱武、鮑旭、朱貴;沂州府監內五人:李逵、穆洪、李俊、黃信、歐鵬,共計三十六人。張叔夜見大勢已定,便傳令將忠義堂燒燬,伐倒替天行道杏黃旗旗竿,拆毀梁山三關,自與雲天彪、陳希真等統領大兵,押解宋江、盧俊義等十三賊,並一切俘虜首級,盡出梁山,駐屯曹州。一面等待鄧辛張陶四將捷報,一面遣將赴大名府、兗州、青州、沂州取所囚梁山大盜至曹州取齊,以備東京獻俘。當時商議,便差龐毅、聞達赴大名府,祝萬年、真祥麟赴兗州,王進、哈蘭生赴青州,楊騰蛟、苟桓赴沂州,各帶兩千精兵,沿途護送。八將領命去了。
不提別處,單說王進、哈蘭生一路,奉命望青州來。一路上王進只是肚裡沉吟,並無言語。原來青州所囚梁山好漢中,那九紋龍史進正是王進之徒。當年一別,轉眼已過十五載。那年王進與老母離了史家村,投奔老種經略,大爲錄用,積功升至兵馬都監。後老種經略聞得張叔夜征剿梁山,料其用武需人,特將王進推薦。王進彼時已知史進在梁山,本不願去,但長官之令,難以推託,故而心中有事,悒悒不樂。
那日王進將老母送至東京舊宅,安置妥當,次日準備起行。當晚母子兩個就燈下閒話,王進母道:“我兒連日未見笑容,可是心中有事?”王進見母親相問,便將史進之事相告。王進母聽罷,便道:“我兒乃忠孝之人,臨陣討賊,爲官家出力,正當其理。只是人活一世,除忠孝外,亦須講究一個義字。你爹在世時,多曾教導你‘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那年你受高俅迫害,離京遠走,借宿史太公莊上,適逢我心痛病發,若非史太公派人去縣裡撮藥來吃,恐怕早已死了。那史進是史太公獨子,本性不壞,如今錯了念頭,失身草莽,理當救他一救,如此方不忘本。”王進道:“母親說的是,只是如今我與他立場分明,縱是有心搭救,怕也是難事。”王進母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我兒此去見機而行,若有機會救得,便傾力去救。如實在無法,也是天意,非人力可挽。”王進頷首。當夜伺候老母盥洗畢,上牀去睡。次日,天尚未明,王進母已將行李包裹打點好。王進起牀吃了飯食,帶了行李,含淚辭別老母,趕張叔夜大軍去了,此是前事。
回說王進、哈蘭生引兵行了五六日,方到青州。那時節,青州知府畢應元隨大軍在曹州,當地留守官接得消息,早出郭迎接,設宴款待。是夜,王進便叫人領着,去大牢內驗明史進等九人正身。原來王進、史進爲師徒一事,旁人並不知曉。史進等被分押在九間牢房,王進一一問話。及至史進處,史進見是王進,吃了一驚,見王進授之以色,似乎不許聲張的模樣,便低了頭不作聲。當時王進藉故支開從人,低聲對史進道:“多年未見,賢弟如何淪落草莽?”史進嘆口氣,便將王進走後自己大鬧史家村,到延安府尋王進不着,後來上了梁山等事略略說了一遍。王進聽了,嘆道:“造化弄人,那年我與母親離了華州,在坊州遇着一個故人,留待了大半年,後來纔到延州。不想陰差陽錯,失之交臂,竟誤了賢弟前程。”史進道:“事到如今,總怪徒兒自己沒主見。師傅恩情,只好來世再報答了。”王進道:“賢弟說甚麼話,父母生下我等有用之身,當用來盡忠報國,光宗耀祖,不爭因一時錯念,便丟了性命,豈不太愚。我自設法救你,你機靈着些。”當時從人已回,不便多說,王進自出牢房去了。
次日天曉,地方官已是造好九輛檻車,便將史進、劉唐、李忠、阮氏三雄、朱武、鮑旭、朱貴九人鎖了,都盛入車內。差一員偏將,帶領三百步軍,隨王進、哈蘭生解往曹州。大衆告辭起行,剛離青州城不遠,行到一個所在,但見一座高山,雲氣繚繞。王進對哈蘭生道:“此山生得怪異,恐生變故,我等速過爲妙。”哈蘭生笑道:“王都監多慮了,此山名喚繞雲山,原先確有草寇出沒,故那年雲龍公子救援蒙陰時,被迫繞道而行。如今強梁已滅,草寇淨盡,大可放心。”便傳令軍馬沿山腳從容前行。
看看已行過半山,官兵大衆在夾道行進,兩邊都是米林。忽聽一聲梆子響,林子中箭如飛蝗,向官兵隊伍頭尾亂射。驀地一聲吶喊,只見一條大漢輪動鐵椎,引着兩條獒犬當先衝出,早把隊尾那員偏將頭顱打碎,死在馬下。王進、哈蘭生在前面,急待回身去救,只見兩邊林子裡步行衝出三條大漢來,都蒙着臉。一個手執鐵方樑,攔住哈蘭生,正是東方樑。另兩個各挺槍刀,截住王進,乃是王大壽、趙富。哈蘭生見有人劫囚,又驚又怒,將手中那柄獨足銅人云飛掄動,盡平生神力望東方樑劈頭便打,只聽東方樑大喝一聲道:“來得正好!”掄鐵方樑迎着獨足銅人打去,當時兩股神力相交,砰然一擊,哈蘭生吃鐵方樑一振,手筋竟覺有些振動,心下大驚。詫異間,那柄鐵方樑已朝下三路掃去,哈蘭生急提馬時,略遲了些,早被鐵方樑將馬前蹄削斷。那馬吃痛,立腳不住,望前撲倒。哈蘭生忙跳下馬,步下與東方樑廝並。那邊王進一杆槍已敵住王大壽、趙富兩個,偷眼看時,只見官兵、賊兵已混殺一處。喊殺聲裡,官兵隊內早飛起一個號炮來。
彼時官兵後隊雖衆,然無人指揮,亂作一團,只見龐泰表一人二犬當先,衆小嘍羅一發向前,搶了末後一輛檻車。正要打開,早見車內人已將縛索都掙斷了,自己把檻車掀開,飛身跳出。衆人看時,正是九紋龍史進。當時奪了一把軍器在手,與龐泰表等同殺官兵。正要救劉唐等人時,只見官兵隊裡一將飛馬早到,衝退衆人,正是王進。原來王進武藝高強,王大壽、趙富兩個並他一個,兀自遮攔多,攻取少。當時王進眼見哈蘭生落了下風,偏將又陣亡,恐餘下八人有失,便施展神威,得便處,一槍刺傷趙富左肩,就那空當裡,撥馬來救後隊。當時王進攔住龐泰表,大喝道:“大軍頃刻就到,教爾等狂賊插翅難飛!”史進聽了,心知分明是叫他快走之意,便拉住龐泰表。龐泰表見官兵勢衆,又發了信號,王進又武藝高強,只得按約定打個呼哨,引衆邊打邊撤。這邊王進約束兵馬,也不去趕。那邊東方樑、王大壽聽見,因趙富受傷,又見官兵勢大,只好撤退。彼時哈蘭生左臂已被東方樑劃傷,正在性賭命換之際,忽見賊兵退了,不敢去追,只教手下緊緊護定檻車。
約莫一盞茶功夫,早見山上大隊官兵來援。原來雲天彪自那年收降清真山後,慮青州左近山頭林立,盜賊甚多,便於各處山頭置營設兵,以烽火號炮爲信,若一處有事,則遞相救應。故當時繞雲山上兩名都監、防禦使見了號炮,急引兵下山。當下與王進、哈蘭生等會着,見賊兵已退,清點賊目,劉唐等八人都在,獨失了史進。哈蘭生聞得失了史進,氣得連連跺腳,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派兵四處搜尋賊蹤。衆人商議,爲防萬一,暫且返回青州城,再做區處。
且說龐泰表救出史進,投西便走。行至天晚,到了野雲渡,都入赤松林內歇息,此是約定集合之地。約莫酉牌時分,東方樑、王大壽、趙富也到,彼此相見,感慨不已。史進謝衆人相救之恩,龐泰表便問史進如何掙脫的枷鎖。到這裡,不惟龐泰表要問,看官也不禁要問。原來王進欲救史進,便故意將其安排在最後一輛檻車內,又暗地裡將其繩索打了活結,本想趁天黑時,乘人不備將史進放走,未料王大壽等半路劫人,因此史進趁機逃脫。
當時月色入林,衆人坐地,吃些乾糧充飢。史進環顧四望,見小嘍羅只剩二十餘個,驀然想起那年野雲渡大敗雲天彪的事來,恍如昨日,不覺灑淚,衆人也都傷感。東方樑道:“天下之事,事不到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與其徒自感傷,不如振刷精神,再較量一番!”衆人點頭。東方樑又道:“今日殺得痛快,若再有幾合定能打翻那個回子。事已至此,只好饒他。如今史大郎既已救出,我去也!”說罷,也不待衆人回言,起身提了鐵方樑,自出林去了。史進嘆道:“事了拂衣去,真壯士也!”當時衆人恐官兵追來,便趁着月色,連夜投鹽山去了,按下慢表。
話分兩頭,且說那日黃漣安排三撥人馬下山,王飛豹、範天喜、朱光祖三個前往東京,沿途打探梁山衆人及老小下落,相機營救。臨行前,黃漣囑咐王、範兩個道:“你等此去,必經梁山泊,現官兵大隊在彼,路上凡事小心,切不可大意。”又喚朱光祖道:“公子武藝出衆,然初涉江湖,萬不可意氣用事,凡事要聽兩位叔伯的話。”朱光祖道:“這個自然。”當日下山去了。
行了兩日,來到一地,名喚劉宏鎮。時遇盛夏,天色已晚。衆人趕了一日路,肚中飢餓。王飛豹道:“不如就到鎮子裡,尋個客店歇腳。”範天喜道:“不可,我等人多,恐生人打眼。若引來官兵,非同小可。且耐一耐,鎮子外尋人家借宿。”當時衆人抹過鎮子,趁星月之下,望東南又走了數裡,入了一帶大林,只見前面一派河水,原來已行到大清河邊。衆人頓足道:“這可怎好?”
正沒計較,只聽林外吵吵嚷嚷,一派聲叫道:“休放走這賊!”衆人看時,只見火把亂明,卻是一個將官引着二三十土兵追趕一人。那人見江邊無路,便轉入林中,左手提着一顆人頭,右手執刀,慌不擇路只顧走。當時撞見張大能等人,看了服色,忙叫道:“好漢救一救則個!”朱光祖見了,喝一聲道:“孩兒們隨我來!”挺鞭槍直衝過去,那些土兵驟見林中撞出人馬來,都吃了一驚,移腳不動。那名將官見頭勢不好,撥馬正待走時,早吃朱光祖趕上,一矛戳着後心,攧下馬來。那些土兵早被王飛豹引着嘍羅向前,殺個罄盡。
當時那人脫險,便向朱光祖等下拜道:“多蒙衆位好漢搭救,敢問英雄大名,小人至死不忘。”範天喜道:“你又是何人,爲何被官兵追捕?”那人道:“小人史應德,本是梁山泊及時雨宋公明頭領麾下頭目,因山寨被官兵攻圍緊急,小人隨宋頭領前往鹽山搬取救兵,不料路經夜明渡時,被兩個漁人將我打落水中,幸而小人識些水性未死。後聞得那兩個昧良漁人竟將宋頭領綁了,交予官軍,都授了防禦職銜,又得了長清縣下北境三百戶封地。小人探得明白那兩個漁人是同胞兄弟,一個賈忠、一個賈義,便趁二人回村省墓時,黑夜裡將登東的賈義殺了,卻驚動了他哥子,引着手下捉小人,因此一地裡跑到這。”範天喜等聽罷,都笑道:“原來卻是自家兄弟!”便將身份如實說了。史應德驚喜道:“事非偶然,真乃天意。”
當時衆人將賈氏兄弟首級繫了,做一處丟進大清河,便說起眼下形勢,史應德道:“小弟聽得路上紛紛講動,那張叔夜已經將宛子城焚燬,押解宋頭領等到曹州去了。”衆人聽罷,都十分焦急。範天喜道:“官軍既到曹州,料梁山已無官兵,我等不如徑去看看,或有發現,亦未可知。”大衆稱是,當晚就於林中歇了。
次日天明,衆人尋船隻過了河,依舊南行,經長清縣、肥城縣地界,直到東平府。沿途見過往商旅仍畏畏怯怯地,只敢走大路,看看梁山泊將近。行到日中,已到衛家山。衆人見那山不甚高,便都上山,查看附近形勢。遠遠望見大隊官兵過來。範天喜等忙藏過了,偷眼看時,見那隊伍約莫有一二千人,中間兩輛檻車,首尾各有一將監押,緩緩而行。朱光祖肚裡嘀咕道:“看他來路,像打大名府來,莫不是我那張橫、張順兩位叔叔?”當時衆人屏息靜觀,待走近了,細看時,那檻車內正是張氏兄弟。原來龐毅、聞達奉命押解張橫、張順,因聞達本是大名府將官,仗着路線廝熟,便不要偏將,只點五十名大名府兵士相隨押解,以便回去覆信。
當時朱光祖見了,按耐不住,便要去救。吃王飛豹、範天喜攔住道:“公子且慢,那官兵有一二千人,我等區區三百人,衆寡懸殊,如何救得?”史應德也道:“官軍二將,小人卻都認得。一個龐毅、一個聞達,前日同隨雲天彪攻打大寨右關,都使大刀,端的勇猛。”朱光祖急道:“難不成眼睜睜讓他押着張家兩位叔叔過去?”範天喜道:“我們只好悄悄尾隨着,尋機會再下手。黃軍師教我們萬事小心,切不可魯莽。”朱光祖聽了,忍着怒氣,只不作聲。
眨眼間,官兵後隊即將行過山口。朱光祖遠望張橫、張順兩個背影,越看越氣,想起昔日張順曾教自己泅水的事,再忍不住,飛身上馬,大喝一聲,挺鞭矛殺下山去。官兵隊尾一員白鬚老將,正是龐毅,當時聽得背後吶喊,急教小卒報知聞達,自己調轉馬頭,展開那把厚背薄刃截頭大斫刀,擋住朱光祖。範天喜見朱光祖衝出,叫聲苦,不知高低,急喚王飛豹領一半小嘍羅去救。
當時朱光祖一馬衝到,高叫道:“老兒,快還我兩位叔叔!”龐毅喝道:“無知小廝,焉敢狂言!”輪刀便砍,朱光祖舞鞭矛敵住。兩馬相交,老少相鬥,戰到二十餘合,朱光祖一槍戳去,龐毅提刀架住,朱光祖右手鞭早起,望頂門便打。龐毅急提刀柄,恰好格住。朱光祖就勢將鞭貼着刀柄直削過去,龐毅急鬆左手,險些被他削着,不由勃然大怒,右手將刀頭掉轉,掄大刀照準朱光祖面上便砍。朱光祖急閃身,避過刀口,一矛向龐毅馬頭搠來。龐毅刀頭早起,將矛尖震開尺餘。轉眼間,二人一來一往,已併到五十餘合,各無破綻。那邊王飛豹引着百十名嘍羅已與官兵殺作一處,待要闖陣打開檻車,卻吃官兵人多擋住,一時難以近前。張橫、張順在檻車裡心急如焚,只是左右廝看,卻掙扎不脫。
鬧亂裡,只見官兵紛紛讓開,衝出一將,正是大刀聞達趕到。王飛豹見了,吃了一驚,挺槍相迎。可想王飛豹如何是聞達的對手,拼死鬥上十餘合,早已力怯。心道不妙,急撥馬走時,吃聞達一刀砍入馬尻,閃下馬來。王飛豹大叫一聲:“朱賢侄快走!”話音未落,聞達刀起處,王飛豹頭顱早已不知去向了。那邊朱光祖見王飛豹身死,氣破胸脯,使盡本事,死戰龐毅。那邊百十個小嘍羅死傷殆盡,聞達縱馬殺來,朱光祖以一敵二,雖能遮架,卻也心驚,勉強鬥過十餘合,只得賣個破綻,撥馬而走。聞達便要追趕,龐毅道:“賊人形勢未明,這廝又有些本事,將軍且在這裡護住檻車,待老夫前去,定要斬他。”聞達應了。
當時朱光祖、龐毅兩個,一少一老,一前一後,策馬疾行。看看趕過三十里,前面一帶樹林,已到了良濟集地界。朱光祖見龐毅獨身追來,便立馬罵道:“老匹夫,真不知死,今日小爺便活打殺你!”龐毅哈哈笑道:“便是那梁山魯達,也奈何我不得,豈但你這賊子!”當時兩個不住手地鬥到百餘合,兀自勝負未分,看看已是晌午。朱光祖見龐毅已不似先前那般力猛,心知久鬥對自家有利,又忿王飛豹之死,便狠命相鬥,不放半點鬆寬。正鬥間,只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卻是聞達單騎趕來。原來龐毅走後,範天喜、史應德引餘下嘍羅想趁亂救出張橫、張順,卻被聞達邀住,範、史兩個那敢迎戰,趁亂溜脫了性命。聞達得勝,恐龐毅有失,便教紮營,固守待命。單騎來尋龐毅,因此趕到。
當時朱光祖力戰龐毅、聞達兩個,本想抽身用弓箭射殺一個,便好取事,怎料被二人死死纏住,脫身不得,眼見得已是風緊雲旋。朱光祖叫道:“今日小爺便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龐毅罵道:“無知賊子,到此還敢逞強!莫道是你,便是那大刀關勝,一旦落了草,也恰似丟在糞窖裡。”話音方落,驚見林中霍地飛出一箭,龐毅、聞達急閃,朱光祖就那空當裡,跳出圈子外,閃入林中走了。只見樹林深處,一人笑道:“你這老兒,這等沒見識,枉活了數十年!”
龐毅定睛看時,見一隊人馬近前,爲首一人,騎一匹紫騮馬,一身行獵裝束,右手執着一張弓,生得劍眉星目,鬚髮皆白,年紀與自己彷彿。龐毅怒道:“你是何人,怎敢放走賊人!”舉刀便砍,那人笑一聲,將弓撇與從人,挺槍來迎。當時兩個就林子邊鬥過三十合,不分勝敗。龐毅刀法剛猛,不料對面槍法神出鬼沒,但覺大刀好似砍入水中一般,使不上力。聞達見對面那人氣定神閒,恐龐毅有失,待要相幫,忽見龐毅收了刀,問那人道:“足下究竟是何人?”那人不答,只笑道:“你兩個快走爲妙,否則今日喪在這林子裡怕是無人知曉!”說罷,自引隨從去了。聞達大怒,要趕上去廝並,龐毅攔住道:“將軍且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人手段高強,兼人多勢衆,你我難佔便宜,況押解賊人最爲要緊,日後再尋此人不遲。”當時兩個攬轡,依舊路回去了。
再說那老兒引衆出了林子,只見朱光祖正候在那裡,當時下拜道:“感謝前輩搭救,願通姓名,異日相報!”那老兒見了,跳下馬,扶起朱光祖道:“老夫王煥。”朱光祖驚喜道:“前輩莫不是江湖上聞名的風流槍麼?”只聽一隨從笑道:“不是我家王節度,卻是那個?”朱光祖驚詫萬分。王煥道:“浪子回頭,千金不換。我見你小小年紀,不似歹人,若錯了念頭,可改過自新。今日救你,非爲圖報,不過爲綠林豪傑爭口氣,願你好自爲之。”便上了馬,揚鞭去了。朱光祖呆立原地,望王煥身影不見了,不覺悵然若失。
且說龐毅、聞達兩個回營,天色已晚。龐毅先去看了檻車,見張橫、張順都在,方纔放心。當夜營內燈火通明,龐毅、聞達在帳中飲酒,議論白日之事。忽見兵士來報:“有二人前來闖營!”龐毅、聞達聽了,都怒道:“大膽賊人,竟還敢來!”便一齊出帳去看。正是:舊怒方息新怒起,前波才定後波生。畢竟不知是何人闖營,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