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失意東山莫怨天,成王敗寇有因緣。
先主種圃韜晦日,越王臥薪忍辱年。
一線塵緣休作盡,三分狂語莫輕言。
試看龍沙會上事,風雲再起譜新篇。
話說東方橫辭別王大壽等人,自與張大能、龐泰圃並三個心腹小嘍羅赴薊北龍沙會。方欲起行,張大能問道:“昨晚聽龐軍師說起,明日便是龍沙會之期,薊北天環山距此尚有數百里,一日之內如何到得?”東方橫笑道:“這個無妨,貧道本想用駕雲法帶衆位去,怎奈隨身帕子不多。今良師兄傳授一法,可以立至薊北。”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衆人看時,只見上面寫着:“送友軍瞬移千里第一百八:凡友軍欲赴一地,而遠不可速及者,但運式七轉,將驚門移加友軍營前方位,以火雷印封其營後,三呼該地之名,則友軍轉瞬即至也。但其地在千里以內,皆可以此赴之。”張大能、龐泰圃等看了,都不解其意。
當下東方橫便教衆人列成環形,面北而立,自居中央,照那法訣所言,念動了一遍。只見那平坦地面上,驟起了一陣狂風,將衆人裹住。張大能等只覺天旋地轉,目不能視,耳邊風雨之聲不絕。須臾間,雨止風息,閃開眼看時,眼前早另換了一番景象。但見草木蔥鬱,羣山環抱。張大能等面面廝覷,無不驚異。東方橫道:“我等已處天環山中了。”幾個小嘍羅聽了,都把舌頭驚得伸出縮進,訝異道:“這……這仙法真……真個玄妙!”東方橫笑道:“此乃太乙雷公式,道法雖妙,然不可輕用,惟危急用之,庶可不犯天譴,且一季僅可行一次。”大衆點頭。東方橫又道:“時候尚早,出前面山口便有村市,且先尋處住下,待明日上山不遲。”說罷,一行六人沿着山腳,望山口而行。
出了山口,果見前面不遠處一帶市井村鎮,人煙繁迷。龐泰圃道:“不想仙山腳下竟有許多人家,古人云:‘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並非虛言。” 張大能道:“便是神仙,也須沾些煙火氣,不然怎得樂趣。”大衆說說笑笑,賞玩山景,不覺已到村口。看牌坊時,上寫着“石門鎮”三個字。六個徑入鎮子裡,尋間客店,小二問道:“客官,打火還是住店?”東方橫道:“先下三升米來造飯,菜蔬也要些,吃完就在店裡住。”店小二應喏去了。不移時,飯菜備齊,大衆告飽。當晚就於店中歇宿,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方纔五更,張大能、龐泰圃都起來,只見東方橫過來道:“今日之會,只好貧道上山,二位頭領自便。”張、龐兩個道:“臨行前,鄧大哥和黃、龐兩位軍師吩咐過,是進是退,全憑道長安排。既上不得山,我等在此等候便是。”東方橫見說,便回屋草草收拾了一回,投天環山來。
當時東方橫獨自一個,沿着石階小徑,曲曲折折上山。遠遠望見前面一人走着,看背影時,認出是同道師兄王子靜,乃廬山師伯張紫陽真人的徒弟,與自己素來親善,——與那陳希真正是同門。便擡手喚道:“子靜師兄!別來無恙。”那王子靜聽得背後有人叫,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是東方橫,忙下階相迎,笑道:“原來是東方兄!仲夏得贈金丹,不勝感激。因有他事纏身,未能回拜兄長,萬望海涵。”東方橫道:“同是道中人,說那裡話。”當時敘了些闊別之言,兩個攜手同上山來。
東方橫心念公孫勝之事,便問王子靜道:“久聞東京有個陳道子,與師兄同門,今日可曾同來?”王子靜道:“咳,休提了。那年小弟從本師張真人自日觀峰隱入廬山,因行程迫促,故臨行前到沂州陳道子姨丈劉廣處,託其代爲捎信,誰知音信杳無。後聽本師說起,那陳道子世緣難了,便不再過問。那年忽收其來信,乃是問及甚麼磁牀的事,之後便無消息,正不知其近年所爲。”東方橫道:“小弟雲遊四方,那陳道子之事,倒略有耳聞。”便將陳希真落草猿臂寨,打破沂州,私掘銀礦,並後來從徵梁山,攝取公孫勝魂魄的話都說了一遍。王子靜愕然道:“萬不料那陳道子竟做出此等事,小弟曾與那二仙山清師兄有過一面之緣,見其乃義氣之人,縱然錯了念頭,勸他回頭便是,何苦攝了他魂魄,傷了同道和氣。不成,我當將此事向家師稟明。”
說話之間,兩個已到山頂,但見旭日東昇,山上金輝灑滿。東方橫看時,見本師白雲山張真人、龍虎山張繼先天師、二仙山羅澄真人、廬山張紫陽真人、薊州金雲門仙子、嚴州烏龍嶺邵龍君、天台山陳通一、甘露嶺筍冠道人等東西南北、十洲三島大小諸路仙家都到了,分列兩邊對坐,居中上首之位尚空着。當時衆仙家相互攀談,好不熱鬧。看官,這龍沙會到底是何去處?原來三界之內,皆有劫數。世間萬物,渡劫而興,陷劫而亡,周而復始,天道循環。玉帝爲維持下界週轉,特遣九天玄女娘娘每三年設一龍沙之會,遍請十洲三島得道高真赴會,一者互通金丹火候,以精道家迷法。二來比較赤書玉字,更定列仙序次。三爲傳授衆仙法旨,維持衆生劫運。故這龍沙會乃是下界至高之盛會,非比尋常。
當時東方橫見會尚未開,忙去見本師張真人,拜罷起居,張真人問些閒話,又教東方橫去拜見衆師伯。東方橫便到衆仙處一一拜會,及至廬山張紫陽真人處,東方橫拜罷,真人問了些近來修煉之事,東方橫一一答了。王子靜見東方橫轉來,便對本師說起陳希真的事,只見真人道:“此事我已知,待會自有分曉。”正說間,只見空中金光奪目,祥雲下降,一女仙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左右二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是那九天玄女娘娘降凡,飄落上座。衆仙見了,都起身施禮。娘娘頷首示意,衆仙落座,東方橫忙去本師張真人身後立定,敬候法旨。
當時娘娘開言道:“自上屆大會一別,又過三載。前番玉帝因下界作業太重,又值罡煞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故暫罰下方,鬧動乾坤,以警世人。後念衆星罪業將滿,續遣雷部衆將下界收伏,今已完功。按天道循環之理,大宋國祚,已享百年,本應更迭。然玉帝念霹靂大仙終結紛亂,多有德行,又念其凡軀非得善終,禍及子孫。故特開恩旨,延其國祚,然疆宇亦將失其半。時逢丁未,蒼生又將有紅羊之劫。衆位宜各守本職,以維持此番劫運。”衆仙聽了,齊聲稱是。
只見龍虎山張天師起身道:“那年貧道奉旨往東京祈禳天災,被洪太尉放出一百零八罡煞,實出天意。今罡煞雖已收伏,然數內尚有幾人業緣未盡,況那雷部衆將使命已畢,亦當收伏,特請娘娘法旨。”玄女娘娘聽罷,笑道:“這起公案既由天師所起,便仍委天師了結。吾觀劫運之數,此事尚涉二仙山、廬山幾處仙家,天師可同衆仙共議,然後行事,只是不可違了天命便是。”張天師領旨。當時玄女娘娘命青衣女童宣讀玉帝旨意,按道行高低、出力多寡,重定仙家位次,又與他處仙家吩咐了守境安民、培護道種等諸般事體,末了道:“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衆仙家可依旨行事,如有功勞,玉帝自當封賞,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若違了天意,他日罪下酆都,悔之晚矣。切記!切記!”說罷,腳下早已聚起祥雲,與二青衣女童冉冉騰空而去,倏忽不見。
當時玄女娘娘已去,衆仙各離本座,尋友攀談,論說金丹火候、比較赤書玉字。東方橫見張繼先真人提及罡煞及雷部之事,稍稍放心。只見天台山陳念義來尋本師張真人,身後緊隨一徒,正是那高平山的徐和徐溶夫。
看官,那陳念義緣何來尋張真人?卻是有個緣故,前傳雖曾提起,但語焉不詳。今日要知備細,只好從頭說起。原來陳念義本是吳越名醫,七十歲上,因厭棄塵世,自號通一子,入天台山修道,得地仙證果,後又收徐和爲徒。那年曾助範成龍、唐猛等取那參仙血救劉慧娘性命,前傳已是說過。那陳念義雖爲地仙,然教東方橫之師張真人等卻略遜一地。緣道家修真有精、炁、神、道四層,即如那佛家小乘、中乘、大乘、最上乘四果修證一般,只有修得最上乘工夫,方能直超無生法忍,即如玉帝、九天玄女娘娘諸神,然此萬中無一,難之又難。次一等,便是大乘工夫,即如龍虎山、二仙山、廬山、白雲山等衆真人,明陰陽消長之理,知過去未來之事,已超脫縹緲之境。而地仙之位,僅至中乘,至於徐和諸輩,皆爲小乘矣。是故那年陳念義赴龍沙會,通誠東方橫之師張真人,求教煉炁化神的法門。張真人是個熱心腸,便授了一個穩妥之法,後來陳念義便到高平山,教徐和安插了家眷,師徒同入天台山修煉。
閒言少敘,回說當時張真人請陳念義落座。陳念義開言道:“感蒙上次道兄賜授妙訣,貧道攜愚徒遵法修行,倒有進益。”言罷,面帶愁容,似有難言之隱。張真人見了,便問道:“道兄可有甚麼話,但說無妨。”陳念義聽了,方道:“實不相瞞,貧道謹按道兄所授妙訣修煉,雖有進益,但收效甚微,如今較三年前不過增益少許,離化神尚遙遙無期。”張真人聽了,笑道:“道兄既得地仙證果,如何不曉得人各有別之理。修行道法,全憑個人參悟,且萬不可爲俗世牽絆,否則絕難成功。況我這法門,乃是個穩妥之法,雖進效較慢,卻有益無害,因此當初傳兄此法。”陳念義聽了,點點頭,又問道:“貧道閒時曾聽人說起,禪宗內有一異勝方便法門,名曰淨土。可使人繫心一緣,直抵淨境。此法無智無愚,無閒無忙,皆可行得。智者以圓悟而速證,愚者亦以純一而竟成;閒者以積功而徐至,忙者亦但以念切而直前。不知此法可行否?”張真人道:“有何不可,儒、釋、道雖三分,然道乃歸一,三教一理。所謂殊途同歸,及其成功一也。然有一事,常言道‘欲速則不達’,萬事萬物皆有利弊,若於修道上尋求捷徑,我這另有一法門,比這淨土還要快些,然須歷經一劫。若能渡劫,便功成圓滿;若陷劫中,則有不復之厄。如道兄肯涉險,貧道亦可相告。”陳念義躊躇了一回,緩緩道:“既有此等妙法,便請道兄賜教,至於用或不用,貧道自行斟酌,可否?”張真人當時便貼耳授了妙訣,陳念義十分歡喜,又教徐和拜了張真人,當時師徒兩個說些告辭的話,迴天台山去了。
當時東方橫見陳念義師徒去了,轉頭看別處時,只見龍虎山、二仙山、廬山幾位師伯正聚在一處說話,便尋個由頭,離了本師,徑到王子靜身傍,跟着細聽。只見張天師道:“貧道聞得兩位道兄高徒公孫一清、陳道子二人,各爲其主,近年鬥法數次,江湖震動。又聞公孫一清終爲陳道子攝取了魂魄,可有此事?”羅真人道:“確有此事,當年貧道因吾那徒兒上應天閒星,與山東宋公明是一會之人,因此傳他道法,許他下山相助。後來又因他兄弟情面上,幫了他一次。本想他應領悟,懸崖勒馬,孰料卻陷入火坑,落得今日境地,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張紫陽真人見說,一言未發。張天師見了,便問:“張師兄可有話說?”張紫陽真人見問,方道:“既然羅師兄如此說,此事便交付貧道處置罷。”張天師點頭,便道:“如此,諸事均已安排妥當,貧道還要去赴華山一道友之請。”說罷,便與羅真人、張紫陽真人告辭,引弟子下山去了。彼時龍沙會已畢,衆仙亦各歸本處,不在話下。
且說東方橫聽罷羅真人之言,心裡叫聲苦,不知高低,急拉王子靜到僻靜處道:“情勢危急,請師兄救公孫勝一救!”王子靜道:“兄長莫急,待小弟問明本師,再做計較。”便走過去,問張紫陽真人道:“師傅,公孫一清的事如何區處,難不成真如羅師伯之言坐視不理了麼?”真人道:“可是東方橫叫你來問的?”王子靜吃了一驚,說道:“正是”。真人轉笑道:“吾與汝羅師伯最爲莫逆,吾之思想,他都曉得;他的心意,吾亦盡知。適才汝羅師伯所言,處處歸咎自家徒弟,其實正是維護吾等。那公孫一清固然一時錯念,然究此事原委,那年吾因陳道子世緣未了,故放他下山。臨行前,特叮囑他慎用道法,遇同道師兄弟要謙和禮讓,切不可傷了和氣。不料數載以來,他亦錯了念頭,蹈了俗世‘欲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舊路。那年他寫信問詢磁牀之事,吾便告以急流勇退之言,但他並未聽進去。又仗着道法,屢次與同道爲難,其實那公孫一清道法並不弱於他,只是囿於身份,因此施展不得。按說出家人眼見同道錯念,應懷慈悲之心,奉勸回頭,不該仗術鬥狠,更不該犯了道家忌諱,對同道行那追魂攝魄之事,此是陳道子失着處。今吾觀公孫一清業緣尚未盡,不可教他到東京受那凌遲之刑。故而只好派汝前去,暗中相救,方合劫運。”
看官,那張紫陽真人既是陳希真之師,爲何不向着自家徒弟?原來那張紫陽真人入道前,俗名伯端,字平叔,仙鄉天台。自幼聰穎好學,涉獵三教經書,及刑法、書算、醫卜、戰陣、天文、地理、吉凶死生之術,卻屢試不第。曾爲元豐一皁吏,後於成都天回寺,遇異人授金丹藥物火候之訣,遂霧開日瑩,傳道秦隴,後返臺州。九十九歲時,於天台百步溪羽化飛昇,天子敕封“紫陽真人”。這張紫陽真人當初傳道時,曾“三傳非人”,門下多爲爭名逐利之輩,遂於收徒一事上慎之又慎,故深知錯念之害,亦深憫錯念之人。未飛昇時,僅有一個真傳弟子石泰。得道後,又於日觀峰續收得陳希真、王子靜二徒,因二人心志未明,品行待驗,故而只授了部分道法。
當時王子靜見事有轉機,忙去叫東方橫過來,將本師之言相告,東方橫大喜道:“如此,清師兄有救了!”王子靜又問本師道:“陳道子師兄道行亦不弱,弟子此去可否請東方師兄同行?”真人道:“東方賢弟乃張師兄高足,豈是吾可以遣發的?……”尚未說完,東方橫連聲道:“小侄願隨子靜師兄同往,但憑師伯差遣。”真人道:“如此也好,只是臨行前須知會張師兄。”東方橫應了。真人又轉頭對王子靜道:“弟子,汝往日學的道術與陳道子一般,當年吾曾授他都篆大法,並贈乾元寶鏡、大周天火符兩樣寶物。今特授與汝悟真心法,並混元雙劍、鮫人珠兩樣寶物,與汝東方師兄休辭勞苦,去救公孫勝。”二人大喜,當時東方橫自去和本師說知此事,張真人允了,又贈了法器。東方橫叩別了本師,又去尋羅真人,卻尋不見。問守門童子時,答道:“已回二仙山去了。”東方橫只得轉來,對王子靜道:“師兄且稍候片刻,小弟在山下尚有同行數人,待安頓畢,即回來同師兄登程。”王子靜應了。
當時東方橫下山,回到客店,卻不見張大能、龐泰圃,同行小嘍羅告道:“張、龐兩位頭領外出,尚未歸來。”東方橫道:“我有緊急事務要辦,張、龐兩位頭領回來後,代我轉告清師兄有救,你等可返回鹽山。”小嘍羅應了。東方橫便下了胡梯,離店去了。
掌燈時分,張大能、龐泰圃方纔回來,原來二人白日裡去探看周邊路徑,又聽得東方橫說那法術不可再用,便尋人家買了六匹好毛片駿馬,牽了回來,都交店小二牽去後槽餵食。小嘍羅把東方橫的話相告,龐泰圃對張大能道:“如此,東方道長定是救公孫軍師去了,我等明日便返程罷。”當晚便教上了酒肉,幾個開懷暢飲,都醉飽了,各回房間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天明,張大能起來,店小二打了麪湯,盥洗畢,衆人同吃早點,只見龐泰圃道:“東方道長已走,昨日買的馬多了一匹,我已和店主人商議,賣給了他。”張大能道:“有勞賢弟。”當時吃罷,便算還了房錢,五個拿了包裹、兵器,牽了馬匹,一齊上路。
且說張大能、龐泰圃並三個心腹小嘍羅回鹽山,於路閒說些江湖上的事,正不知走了多少路。行了一二日,那日巳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前面一座高山劈開大路,看那山時,生得極高,雁飛難渡。龐泰圃見那山生得險惡,便對張大能道:“哥哥,此山形勢險峻,易守難攻,龐軍師教我等尋找落腳之所,此山正是好去處。”當時張大能等策馬來到山邊,周遭看了一回,果然是個陷人的去處,不覺失聲叫道:“好一座大山!”那聲喊傳入山谷,驀地傳來馬兒嘶鳴聲。龐泰圃驚道:“莫不是山中有大夥在內!”話音方落,只見山腳邊一騎衝來,張大能等忙挺手中軍器看時,卻是一條大漢駕着匹受驚的馬,那馬嘶鳴不絕,踢踏騰挪,卻吃那大漢兩條腿緊緊夾定肚腹,手拽繮繩,饒那馬亂跑亂跳,兀自駕馭得住,鬧了好一歇,那馬方纔消停。
當時那大漢跳下馬,手提渾鐵棍,指着張大能等道:“你等何處歹人,怎敢亂喊亂叫,驚我的馬!” 張大能道:“嘴長在我身上,隨我怎麼說,幹你鳥事。若要廝並,老爺豈怕你!”便也跳下馬,舞狼牙棒大踏步搶將過去。那漢正沒好氣,見張大能不來賠禮,反來廝並,心下愈怒,舉棍便打。當時就山腳邊砂石地上,兩個放對。鬥過二三十合,不分勝敗。龐泰圃見張大能贏不得那漢,恐有疏失,忙挺刀來助,雙鬥那漢。那漢見對面來了一個幫手,卻不驚慌,一根鐵棍敵住兩般兵器,大呼酣戰。幾個小嘍羅都捏把汗,屏息觀戰。
眼見又鬥過二十餘合,正鬥到分際,只見山高處飛出一柄大斧來,斜插在三個中間沙地上。三個急忙跳出圈子外來,聽得叫道:“三位好漢不要鬥了,我有話說!”三個收住手中軍器,看山上時,見一位虎髯大漢當先,背後跟着三個大漢並數十個嘍羅。當時虎髯大漢走下山來,說道:“三位好漢,端的使得好器械。使棍那漢子,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某是北京樑中書帳前提轄盛本,因那年惡了高太尉,要尋事害我,因此棄職逃走,一向四處漂泊。前日山中見一劣馬,便收爲坐騎,不料今日行過此間,被那漢一聲喝,將坐馬受驚,又見他無禮,因此相鬥。”虎髯大漢聽了,轉頭又問張大能、龐泰圃道:“不知兩位是何人?”張大能道:“小人張大能,與我兄弟龐泰圃都是山東梁山泊招賢堂頭領,因有事去北地,回程時路經此山,見生得險峻,便脫口喝彩了一句,不想驚了那漢子的馬。”虎髯大漢聽得張大能說起“山東梁山泊”五個字,忙問道:“兄長可是及時雨宋公明麾下頭領?”龐泰圃接口道:“正是。”虎髯大漢聽了,哈哈笑道:“原來恁地,如此我等尚算是朋友,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便請上山吃碗水酒,我與你們講和如何?”盛本、張大能、龐泰圃念此番廝鬥實出誤會,又見虎髯大漢出言豪爽,不似歹人,便欣然應允。當時虎髯大漢拔出那柄開山斧,吩咐小嘍羅幫忙牽了山下馬匹,大衆同上山來。
當時盛本、張大能、龐泰圃等沿階上山,細看那山時,端的險峻異常。中間只一條路上去,到得半山腰,卻是一帶平地,復行百十步,再向上行,方纔望見關隘。近前看時,只見關上擺着檑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迷迷地攢着。過得兩處關閘,又是一段鏡面也似平地,上面建着一帶屋舍,周遭都是木柵爲城。當時衆人入了正廳,見廳內懸着聚義廳匾額,分賓主落座。盛本便道:“還不知衆位好漢大名。”只見虎髯大漢道:“小弟姓唐名斌,祖貫蒲東人氏,江湖人喚拔山力士。這三位兄弟,一個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一個是移山力士崔埜,一個是劈山力士乜恭,因此山名回雁峰,江湖人口順,便喚我四個做‘回雁峰四力士’。如今我等招得一萬餘人馬,不屬南北,獨自稱尊,自在過活。今日聽得小嘍羅報說,山下有人廝並,因此與衆兄弟下山來看,不想幸遇幾位哥哥。”盛本、張大能、龐泰圃聽了,忙起身施禮道:“江湖上都說河北地面回雁峰有四籌好漢,不想今日得見。”衆皆歡喜。當時唐斌分付殺牛宰馬,整備筵席,款待衆人。
席間,衆人歡飲相勸,酒至半酣,唐斌對張大能、龐泰圃道:“二位乃是梁山泊好漢,定認得蒲東大刀關勝了。”龐泰圃道:“關勝兄長正是大寨頭領,惜我等入夥時,其已病故,無緣得見,哥哥卻如何認得關兄長?”唐斌聽了,皺眉道:“我與關兄長爲蒲東同鄉,他做蒲東巡檢時,與我情誼最好。後來我因事鬧了蒲東,殺死知府逃走,本欲投梁山泊避難,恨無門路,偶經此地,幸遇文仲容兄弟,一見如故,讓我做了山寨之主。後聞關兄長也到梁山做了頭領,卻怎地病故了?”張大能便將那年清真山被圍,關勝領兵去救,被雲天彪、傅玉暗算,身受重傷,回山未及一月便病故的事細說了一遍。唐斌、文仲容、崔埜、乜恭聽罷,一齊拍案道:“那雲、傅兩個小人竟行此卑鄙之事,若有朝一日撞見,我等定要爲關兄長報仇!”
說話間,唐斌又問道:“關兄長乃武聖後裔,在蒲東時有一子關昆,我自小看他大的,不知抱過多少回,如今在那裡?”張大能道:“仍在梁山。”盛本見說,插言道:“小弟在北京時,與‘河北三絕’盧俊義亦是熟識,後聽人說他遭陷害,得梁山好漢救上山,也在山上坐把交椅,可有其事?”龐泰圃道:“正是,盧員外現爲梁山泊副頭領,只是……”唐斌、盛本等見龐泰圃言語吞吐,忙問備細,張大能道:“實不相瞞兄長,我等此行正是爲尋退路而來。”便將梁山如何被官軍攻破,鹽山如何殺敗鄧辛張陶四將,衆人如何分頭下山的事都一一說了,唐斌、盛本等五個聽了,愕然半晌。唐斌道:“如此,我那關賢侄及衆好漢豈不都難活了?”便要下山去救,吃衆人拉住。文仲容勸道:“哥哥莫急,梁山泊遠隔千里,我等形勢未明,貿然去救,必敗無疑,且待衆兄弟商量良法,再行相救不遲。”唐斌見說,心中焦煩,再無興致飲酒,只是與衆人商議營救之事,半夜方散。崔埜、乜恭自安排盛本、張大能、龐泰圃等歇息,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唐斌於聚義廳召集衆人,開言道:“救人性命,十萬火急,便如昨日所議,留崔埜、乜恭二位賢弟看守山寨,我自與文仲容、盛本、張大能、龐泰圃幾位兄弟下山。”當日唐斌囑咐崔埜、乜恭好生守寨,便點起山寨一半人馬,裝了糧草,五籌好漢離了回雁峰,投鹽山去了。
不說唐斌等南下,且說王大壽、趙富、龐泰表等離了鹽山,往接龍山來尋鐵方樑。那接龍山卻在濟南城東、章丘縣西邊地界,大衆晝夜兼程,到接龍山時,已是晚間,星月交輝,四野寂寥。王大壽等依東方橫之言,行入山林中,兜兜轉轉,尋鐵方樑住處。那龐泰表是個急性子,引着兩隻獒犬在前開路。忽聽撲通一聲響亮,人並犬影早已不見。衆人急近前看時,原來跌入陷坑之內,幸那坑中並無機關。王大壽等正待要救,只見林中忽地起了一陣風,躥出一隻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衆人見了,無不變色。不因這一鬧,有分教:接龍山內,殺翻跳澗金睛獸;青州城外,救出驚天動地人。直教:池中蒼龍重入海,柙內猛虎復歸山。畢竟王大壽等此番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都頭按:《蕩寇志》原書中因作者認爲關勝降賊,有辱祖宗,不配姓關,因此關勝均寫作冠勝。此外由於避清代帝王諱,《蕩寇志》原書中徐寧寫作徐凝、穆弘寫作穆洪、玄武寫作元武,爲免讀者疑惑,《蕩寇後志》悉改回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