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觀瀾湖邸

華安安被費保定一通奚落,心裡有些不痛快。他知道費保定的嘴尖酸刻薄,自己和他鬥嘴終究佔不了便宜。便藏好棋譜,怏怏不快地瞧着河岸風景。

夕陽斜照大地,秋意濃重的晚風陣陣襲來,令人不經意間打個寒顫。天邊的原野上霧靄沉沉,身旁的池塘荷葉枯敗,蛙鳴和遠處寺廟的鐘聲交織在一起,使人神思飄渺,心情陷入無名的惆悵。

前方是一帶丘陵,地勢起伏不定。

“華老弟,你聽。”費保定指着遠處逐漸變暗的樹林,“報本寺的鐘聲,咱們到當湖了。”

兩人棄船上岸,登上一座小山丘,眼前是煙波浩渺的的當湖。最後的晚霞染紅半個天空,也映紅一帶湖岸。湖面上羣鷗飛掠,漁舟滿載而歸,幾隻畫舫沿湖岸緩慢遊動。湖岸一邊坐落一片民居,炊煙裊裊。報本寺的佛塔巍峨聳立,塔影倒映水中,悠揚的鐘聲在湖面久久迴盪。湖岸另一邊山林蔥鬱,茂密的蘆葦叢在風中搖曳,蘆花隨風飛揚,湖上到處是它們輕盈迷亂的身影。

華安安讚歎道:“風光秀麗,真是世外桃源啊。”

費保定說:“朱彝尊有詩云,十里湖光一葉舟,五層塔影浴中游。曉來寺寺霜鍾急,驚起啼鳥掠渡頭。”

兩人過了迎恩橋,沿着湖岸小路穿過一大片竹林,費保定指着山岡上一座莊園說:“那就是觀瀾湖邸。”

華安安隨着他的手勢望去,見一帶青瓦白牆、亭臺樓閣掩映在修竹茂林之中,氣勢凝重莊嚴,如淵渟嶽峙。聯想到它在棋壇上的崇高地位,突然有些氣餒,心裡怦怦直跳。

兩人來到莊園大門外,華安安仰望門楣,“觀瀾湖邸”四字大字遒勁古拙,傲岸雄壯,張揚着一種壓抑不住的王霸之氣。

費保定拍打門環,一個家僕開門,他認識費保定。費保定問:“前些日子,範大公子在這裡下棋,他可還在?”

家僕應了幾聲,就去內堂稟報主人。

華安安侷促不安,不停地整理自己的衣袍。費保定斜睨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屑。他展開自己的絹絲扇子,傲然地望着大門內的影壁牆,氣勢好像上門討債的債主。

過了一會,家僕和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從影壁牆後面走出來。

“世昌兄。”費保定親熱地叫了一聲,一躬到地。

華安安慌忙跟着作揖。

張世昌回了禮,看見了華安安,一臉諤然。費保定拉着華安安的袖子向他介紹說:“這位是我新結識的棋友,華佳華安安。”

張世昌傲慢地“哦”了一聲,對費保定說:“保定兄來的真不湊巧,令妹於十日前離開本宅,隨着範大去了杭州。”

費保定一拍大腿。“嗨!我正是從杭州趕過來的。”

三個人來到前堂,僕人點亮蠟燭。張世昌擺手請費保定落座,完全漠視華安安的存在。華安安遭到冷遇,尷尬極了,立也不是,坐也不對。

費保定扭頭望了一眼華安安,覺着未來的妹夫被過度冷待,有失自己的顏面,就對張世昌一拱手,說:“這位華安安是弈林奇才,在處州府殺敗吳家階,兄弟就在一旁觀戰的。”

張世昌“咦”了一聲,彷彿剛看見華安安似的,忙擺手請華安安坐下。但是他並不搭理華安安,而是對費保定說:“範大這次栽得慘了,被童樑城連下七城,虧他還蠻不在乎。”

費保定呵呵一笑,說:“範大豪放不羈,勝負於他如浮雲也。”

張世昌從案几上取出一個文牘,遞給費保定說:“這十局棋譜都在裡面,費兄可以在王爺跟前交差了。”

費保定謝過張世昌,輕撫着文牘說:“普天之下,和親王只認範大一個國手。看到範大敗得如此恓惶,怕也要皺眉頭呢。”

華安安拘謹地端坐在太師椅上,目不斜視,只望着費保定那張不斷開合的嘴,和嘴角不斷抖動的兩撇鬍須。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因爲他已經氣蒙了。

自從做了棋手,無論走到哪裡,都受到人家的熱情招待,他從來沒有受到如此傲慢無禮的冷遇,他真後悔來到當湖自取其辱。本想看看範西屏的廬山真面目,誰知卻撲了空,白白耽擱兩天時間,真不如留在杭州遊覽西湖。

費保定講了自己在磁溪縣和處州府所遇到的趣事,不忘把華安安吹噓一番。張世昌不由得側目掃了華安安一眼,若有所思地說:“殺敗吳老虎,也當真有趣。”

聊天的興致漸入低潮,張世昌說:“令妹離開時,要我轉告費兄,她和範大一行人可能住在秋濤閣,也可能去賈相公府打秋風。費兄去這兩處地方尋找令妹,應當錯不了。”

費保定對張家的款待謝了又謝,起身告辭。張世昌連忙挽留,不停眼地望着華安安。費保定心想,張世昌一定是對殺敗吳老虎的華安安心存好奇,是誠心挽留的,便答應住一宿再走。

一位管家提着燈籠,領費保定和華安安去客房休息用餐。

兩人洗過臉,品着香茶,等待飯菜。費保定樂滋滋地說:“張家宅院夠氣派。”

華安安哼了一聲,說:“我看他們也是勢利眼。”

費保定一口茶噴到半空,連忙上前捂住華安安的嘴,驚慌失措地張望窗外,低聲叮囑:“千萬不敢這麼說。”

華安安拽開費保定的手,憤憤然地說:“瞧他那樣!”

費保定擺着手說:“我的爺。要想在棋壇混口飯吃,要想混出個天地,這家人開罪不得。休要再提,小心砸了我的飯碗。”

僕人端來菜餚、甜點和一壺酒。費保定賞了僕人一把錢,擼起袖子,先飲了一盅酒,咂咂嘴說:“我可餓壞了。這是常例飯,三品以上的客人才有資格。在江湖上,棋手的品級很重要,沒有品級,你的手段再高強,人家也當你是野路子。沒人會敬重你。”

華安安看菜餚很豐盛,嘆了口氣,也拿起了筷子。“你們的品級是哪個部門給評定的?”

費保定滿嘴是菜,口齒含糊地說:“你說廣西話我聽不明白。”

華安安用筷子敲着瓷盤,嚥下口中的食物,說:“誰給棋手評定品級?”

兩個人狼吞虎嚥,頃刻間就吃得杯盤狼藉。

費保定說:“棋手的品級是公認的,不用誰評。大家互相切磋,誰幾斤幾兩心知肚明。郭鐵嘴喜歡給人評定品級,你如果去北京,我帶你去聽雨軒找他,讓他至少給你評個三品。以後出門,就會有這樣的款待。”

華安安吐吐舌頭,說:“我可不敢去那麼遠。”

費保定正想開導他,管家在門外向他招手,說:“費爺,借步說句話。”

費保定連忙走出房門,兩人在院子裡嘀咕了幾句。費保定又回到房間,對華安安說:“恭喜老弟。”

華安安不解地望着他,問:“怎麼?他們想給我三品待遇?”

費保定說:“適才經過我一番推崇,張家人看你入眼,想欣賞你的棋藝。剛好這裡有位客人,張家相公想讓你和他切磋一局。這可是在棋壇露臉的良機,不可錯過。”

華安安挑着牙縫,沉吟了一下。真煩,走到哪裡都要陪這些業餘棋手下棋。不過,雖然憤慨張世昌的冷淡,可是人家的晚飯並沒有歧視他。他吃的相當愜意。“好吧,就陪他們玩一局。要不,他們還以爲你是在吹牛。”

他從褡褳中取出灑金檀香扇,模仿桐城公子的架勢,踱着方步,跟着管家和費保定,來到湖邊的一座閣樓。

閣樓內燈火通明,香氣瀰漫,物品傢俱富麗堂皇。正當中擺着棋案,幾位斯文儒雅的老老少少正坐在一邊閒聊,七八個丫鬟僕人捧着茶盤香爐,來回伺候。

華安安朝衆人拱手作揖,但是沒人理他。費保定知道他秉性傲氣,脾氣耿直,怕他出言無狀,連忙拉開椅子,讓他坐在棋案旁邊。又一招手,丫鬟把一杯香茶擺在他面前。

華安安覺着,雖然自己擺出桐城公子的範兒,人家還是沒把他當成高手對待。看來,要想改變自己野路子棋手的不光彩形象,今天必須技驚四座,拿那個倒黴的對手開刀。

一位精瘦矮小的老者一邊和主人說笑,一邊熟練地坐在華安安的對面。

華安安瞅了對方一眼,發現對方目光凌厲、氣勢凜然。雙方目光短暫交鋒的一瞬間,華安安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對手千年寒冰一樣的目光一戳到底,不禁打了個寒顫。

天哪!自從步入棋壇,他也見識過虎狼一樣兇狠的目光,可是那些目光中還含有生物的成分。這個老者,目光清澈犀利,陰寒冰冷,不含人間任何雜質,就像天然生成的結晶體。老者往棋案後一坐,舉手投足間,張力十足,周身迸發着吞噬一切的力度,像墜落頭頂的萬噸閘門一樣令人窒息。

華安安哆嗦了幾下,穩了穩心神,確定自己的心臟仍在搏動,血液仍在流淌,這才長吁一口氣,不由得心生畏懼,心想,這老傢伙,零下一萬度。

他再也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了。

張世昌覺察到棋盤上凝滯的氣氛,就說:“二位猜先吧。”

華安安默默地抓出一把棋子,捂在棋盤上。那老者冷哼一聲,一枚質地堅硬、冰清玉潔的壽山玉打磨的棋子拍在棋盤上,頓時四分五裂,殘渣四下迸濺。

華安安嚇得一哆嗦,這人怎麼和吳家階一個脾氣?

他又深吸兩口氣,把自己手下的棋子成雙成對地分開,最後只剩下一顆棋子。

那老者又哼一聲,鷹爪似的手伸過來,從華安安的手邊把白棋掠了過去。

華安安從他那邊把黑棋簍拽過來,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不是冷的緣故,而是因爲恐懼。他這時才感到,張家人的傲慢自有道理。觀瀾湖邸不是凡夫俗子、野棋手隨意逍遙的地方。這裡是棋藝家的最高殿堂。它高聳雲端,只有棋藝上成仙得道的人才有資格駐足。

僅憑這老者拍碎棋子的氣勢,他感到對面這個老者,絕不是一般的棋迷。今天的棋局,恐怕比買彩中獎還要艱難。自己想在張家人面前露上一手,大概要費點工夫。不過,他還有些自信,自從來到這個年代,他還沒有輸過棋。

老者落子不假思索,非常乾脆,絲毫不拖泥帶水。手指就像擺放棋子的專用機器,出手精密、準確,完全是機械性動作。

懾於老者的氣勢,華安安只走了十幾步,就在星定式上走錯次序,很快陷入被動。他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不停地給自己打氣。“我的棋理比你先進三百年。我不能輸給你。”他凝眉苦思,尋找掌握大局的突破點。想來想去,打算用棄子轉換來擺脫不利局面。但在轉換過程中,他被老者抓住破綻,白白損失一塊棋,另一塊棋又被切割成兩小塊,都漂浮在空中,無依無靠,成了待宰的羔羊。這羔羊,丟不起,只得在狼窩裡四處逃竄。棋到中盤,羔羊沒救回來,反而連累無辜,全盤黑棋陷入不死不活的狀態中。華安安苦苦掙扎,幾次反抗,幾經鎮壓,滿盤黑屍,慘不忍睹。還好,活出一個小角。算是疾風暴雨摧殘下碩果僅存的一塊遮羞布。

他連聲嘆息,沮喪到極點。自從入段,還沒有輸得這樣狼狽過。

那老者突然站起身,朝周圍拱拱手,用乾澀嘶啞的聲音說:“獻醜了。”

張家人紛紛恭維老者,不吝詞彙,滿屋響起“神乎其技”“天崩地裂”“摧枯拉朽”等等讚譽。

華安安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硬是忍住沒讓眼淚落下來。眼淚在這裡換不來同情。儘管他不在意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年代輸棋,但在今天的場合輸棋,他仍然感到無限憋屈。只怪自己定式沒走好,早早陷入被動。領先他們三百年的棋理都沒來得及展現,就這樣被無情封殺。但是,對手的強大,讓他受到從未有過的震撼。

他在一種癡妄的狀態下被費保定攙回房間。費保定一句話也沒說,把他往牀上一扔,就閉上房門,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間睡去了。

凌晨的夜暗中,風聲呼嘯,湖水輕拍,葦叢搖曳的沙沙聲不絕於耳。

華安安從恍惚迷離的震驚狀態中靈醒過來。“這個人的棋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反覆對自己說,“他一出手就是雷霆萬鈞的一擊,對手除了灰飛煙滅,沒有第二種結局。這個人的棋藝已達到巔峰,高不可攀。他是誰?他肯定是一名國手,但他顯然不是棋聖範西屏。那範西屏豈不是高坐雲端的宙斯?”

從蔑視古棋,到發現眼前這座高聳入雲的巨峰,華安安驚呆了。他可以不去理會這座巨峰,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費保定對棋壇軼事的介紹,華安安從不在意。經過今晚的慘敗,古棋拂去陳舊的面紗,露出吃人的猙獰面孔。此時此刻,華安安才切身體會到,費保定所說的那些國手,每個人都是一座根基穩固的泰山,以自己的棋力,手握現代棋理製造的槓桿,使出再大的勁也難以撬動。

從這一刻起,他對這個年代的棋人棋事棋藝,真正產生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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