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銘翁帶着師爺和樂工拱手告辭,潮水似的退出亭子。華安安盼着費保定趁機介紹自己給範西屏。費保定卻一路小跑,樂顛顛地把凌波仙子迎進亭中,幾個人聚在亭子一角,談笑風生說個不停。
華安安倍感冷落,孤零零坐在石凳上渾身不自在。他偷眼瞟過去,卻遭遇兩道鋒芒畢露的眼光。那是大鬍子劍客的眼睛,充滿審慎和蔑視。他看到大鬍子手中的扇子,是一柄金屬製的鐵扇子。連忙收回眼睛,再也不敢亂瞅。
人家把他當成歇腳的遊客,漠視他的存在,嘰嘰喳喳說着吳儂軟語,他一句也聽不懂。亭中諸人,有棋壇絕頂高手,有風華絕代的凌波仙子,有山嶽一樣傲岸的劍客,一個個衣飾光鮮,瀟灑俊逸,讓他自慚形穢。覺着自己窩囊土氣,和這些神仙似的人物坐在一起,有如夢幻圖畫中的一斑墨點,實在有礙觀瞻。
他默默地等了許久,看費保定沒有推薦自己的意思,乾坐着無趣,就悄悄拉了下費保定的袖子,輕聲說:“我想回好人緣。”
費保定只是點點頭,又忙着向那些人獻殷勤。
華安安百無聊賴走出亭子,茫然四顧,東西南北都分不清。費保定跟出來,對他說:“你順着湖堤一直往南走,走上四五里路,就是涌金門。由那裡入城,打聽甜水坊就是了。好人緣就在甜水坊。”
華安安趁機抓住他的袖子說:“費兄,你能否和範大說一聲?我想和他下一局。”
費保定譏笑着說:“範大的棋局,底銀一千兩,每個子一百兩,你有那麼多銀子嗎?”
華安安頓時沉下臉。
費保定連忙安撫他說:“憑着愚兄的薄面,我倒是可以說一說。但恐怕,只能下授子局。”
華安安猶豫了一下,心想,機會難得,讓子棋就讓子棋吧。讓他見識一下現代棋的威力,給他留下一個深刻印象,也算是“華某某到此一遊”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吧。
他落寞無聊地離開亭子,心裡割捨不下那幾位神仙人物。一路腳步遲鈍,總想突然返身再回亭子,一輩子跟着他們浪跡天涯也無怨無悔,那該是怎樣一種美輪美奐的精彩人生?不過,慣性驅動着他的腳步,不知不覺就到了好人緣的店門外。一想到祝子山,他突然從迷夢中醒悟過來,自己只是時空過客,身負國家重任,執行任務纔是唯一的目標。範西屏也好,林虹雨也好,圍繞着他們的傳奇,其實和自己並沒有關係。
不過,如果能和範西屏對弈一局,能偷偷多看凌波仙子幾眼,也算是流落這裡一年的額外收穫吧。
回到好人緣,華安安讓夥計打開房門,如自己所料,祝子山並不在房間裡。一定是在街上尋找鄧堅陳寶的下落。他就是這麼熱心腸。
華安安喝了一壺茶,等腿腳歇過勁,身上揣了一把銅錢,去樓下吃點心。一走出好人緣的店門,赫然看見祝子山坐在門廊下的石墩上,頭髮凌亂,神情沮喪,臉上還有幾處通紅的巴掌印。
“你怎麼了?”華安安連忙蹲下,查看祝子山的臉。
祝子山擡起胳膊,擋住自己的臉,悲憤地說:“被狗咬了。”
華安安把祝子山扶起來,發現他竟然光着一隻腳,屁股上還有腳印。店門口人來人往,兩人不便說話,就先回房間。祝子山走路一瘸一拐,顯然是扭傷了腳踝。
華安安明白了,祝子山一定是遇到了暴力襲擊。他懊悔自己只顧貪玩,如果和祝領隊在一起,他就不會被人欺負。他給祝子山泡了一杯茶,關上房門,靜靜地等待祝子山說出事情的經過。
祝子山長吁短嘆了半天,突然站起身,在懷裡、袖口裡亂摸,但是,只摸出幾枚銅錢、一個手帕和一個揉成團的告示。
“完了。身上的銀子都被搶走了。”
華安安連忙安慰他,從褡褳裡取出自己的銀子放在他眼前。祝子山嘆口氣,說出了今天的遭遇。
祝子山對手下隊員的關懷無可挑剔。他一心想找到陳寶和鄧堅,然後四個人安安穩穩的度過這一年的時光。一大清早,他先去了菜市場,又踅到府衙門外。恰好看見衙役提了一桶漿糊,正在牆上刷告示。
祝子山是個知識豐富的人,古文、繁體字他都看得懂、寫得出。於是,他湊上去觀看,正看見一副畫像和陳寶非常相像。難道又是通緝令?他心裡一驚,仔細看完告示,心裡頓時拔涼拔涼的。
告示上說,有處州府行文通緝的詐騙犯陳酒,已於日前被緝拿歸案。凡有被其詐騙過錢物的苦主,可來府衙申告等等。
怎麼就被逮住了?真笨。
祝子山一時慌了手腳,在告示前來回轉圈,卻乾着急沒有辦法。
過了一會,他看見府衙小角門走出一位師爺模樣的人,門外有兩個老人慌忙迎上去,詢問自己兒子的案子。一邊問,一邊把一個紅布包塞進師爺手裡。師爺左右張望了一下,招手讓兩個老人來到一處僻靜角落,三個人嘀咕了半天。
這一切,全被祝子山看得一清二楚。他心情激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慢慢尾隨着師爺三個人,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
等兩個老人點頭哈腰離開師爺,祝子山急忙向師爺跑去,倒把師爺嚇了一跳。祝子山摸出一塊五兩銀子,滿臉堆笑,遞給師爺。師爺明白了他的意思,熟練地在手裡掂了掂銀子的分量,然後問他有什麼事情。
祝子山說:“我剛纔看到牆上貼的文告,抓住一個騙子陳酒。可憐我和他有些遠親,想知道他如今是什麼情況。
師爺想了一下,說:“我是管錢糧的,刑名的事可不歸我管。”他又掂掂手裡的銀子,“這麼着,我回衙門裡問一下,你在這裡候着我。”說完,搖頭晃腦回衙門去了。
祝子山搓着手,不知道這位師爺會不會忽悠自己。但是,人地生疏,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聽天由命了。
等了好一會子,小角門出來兩個人。一個是那位師爺,另一個是挎着腰刀,滿臉橫肉的衙役。
師爺對祝子山說:“這位是府衙後牢的牢頭王大爺,你的事情問他吧。”他拱拱手,自顧自走了。
祝子山只好又給王大爺貢上五兩銀子。王大爺翻着眼皮問:“你是什麼人?你和陳酒是什麼關係?”
祝子山簡要地編了一段瞎話,說陳酒是自己的遠房表弟。
王大爺手握刀把,一字一頓地說:“陳酒犯的案子可不小哇。”
祝子山忙說:“他犯了王法咎由自取,我只是看在親戚情分上,想看他一眼。”
王大爺爲難地說:“牢房重地,我怎敢讓閒人隨便進出?這要是叫老爺知覺了,王大爺屁股少不得挨板子。何況,牢裡那麼多弟兄,人多嘴雜……”
祝子山知道他無非是想要錢,忙說請他多多擔待。
王大爺摳了摳鼻孔,面無表情地說:“再拿十兩銀子。”
祝子山在懷裡摸了半天,只抓出二三兩小銀塊和幾個銅錢。“我身上就剩下這麼多了,王大爺您通融通融。”
王大爺一甩胳膊,一口回絕:“那不行。”
祝子山急得直跺腳,央求說:“乾脆我回客棧去取。您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王大爺冷笑一聲,說:“算了,王大爺今天心情好,陪你一塊去取。”他像押解犯人似的,一手抓住祝子山的胳膊,一手摁着自己的刀把,威風極了。
祝子山犯暈了。他小聲問:“王大爺,有沒有辦法把陳酒放出來?”
王大爺冷哼一聲,說:“陳酒的案子可大可小,就看你使多少銀子啦。”
祝子山回到客棧,一狠心,把珍藏的幾塊銀錠都揣在懷裡,好像這樣就能救出陳寶似的。
兩人回到府衙附近,王大爺給祝子山出主意說:“你去買點素食,萬一在牢裡被人撞見,就說給陳酒送飯的。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
祝子山買好食物,王大爺引着他轉到府衙後面,從一個小門進到牢裡。
祝子山一腳踏進牢門,幾乎被嗆人的臭味薰出來。牢裡漆黑一團,只能看見遠處一個透氣孔的微光。王大爺拽着他的袖子,深一腳,淺一腳,一路磕磕絆絆拐過幾個狹窄的過道。一個獄卒挑起燈籠,昏暗的光影下,他看見幾間用木柵隔出的牢室。黑暗中,幾個人形的黑影縮在角落裡,哼哼嘰嘰地呻吟着。
一個獄卒舉着燈籠,對一間牢室喊:“陳酒,過來。有人給你送飯。”
祝子山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角落。心想,陳寶你受苦了,我救你來了。
一個黑影扶着牆壁,慢慢出現在光影中。
這人蓬頭垢面,像極了陳寶。但他並不是陳寶。
祝子山呆住了。從張橋畔千里迢迢追尋到的,竟然不是陳寶。他窮極智生,想印證自己的判斷,就遞上食物,問那人:“你爲何在磁溪縣騙人家財貨?”
那人一怔,顯然是被打怕了,隨口說:“吳柺子是主謀,我和孔方兄只是從旁幫襯的從犯啊老爺。”
祝子山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扔下食物,轉身對王大爺說:“這人不是我表弟。”
沒想到,王大爺冷笑一聲,一把揪住祝子山的脖領,嚷道:“你沒來由消遣老子。這大牢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
祝子山知道自己惹禍了,連忙掏出十兩銀子,卻被王大爺一把搶走。幾個獄卒扭住祝子山的雙手,王大爺掄圓胳膊,給了祝子山兩個大耳刮子。趁祝子山被打懵的片刻,伸手從祝子山的懷裡又抓出那幾塊銀錠,罵道:“直娘賊,我叫你騙我。趕緊滾蛋!再叫王大爺看見你,我就把你當陳酒同黨在這裡關到死。”
祝子山被獄卒一路踢打,一腳踹出府衙後門。
祝子山被打得神智不清,滿懷恐懼,一路小跑,連鞋子跑飛都不知道。一直到了好人緣的大門外,這纔像泄氣的皮球,癱坐在那裡,直到華安安發現他。
“真是倒黴透頂。”祝子山重重地捶了幾下桌子。
華安安不知怎麼安慰他,說:“至少現在搞清楚了,陳寶鄧堅不是通緝犯。”
“唉,我腦子一熱就犯暈。早就應該明白不可能是他倆。”祝子山不停地長吁短嘆。
“現在怎麼辦?回磁溪吧。”華安安說。纔來杭州三四天,剛剛掀開這個年代的神秘面紗,他有點捨不得走。
“我的家鄉,哼,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停了。”祝子山站起身就收拾行李,突然想起身上的錢都被搶走,又頹然坐下,“咱們沒有路費啦。”
華安安把五兩銀子推到他面前。他苦笑着說:“根本不夠,連處州也到不了。”
華安安想起範西屏一局棋就能賺二三千兩銀子,就說:“有我在,咱們能掙錢。”
祝子山用毛巾捂住臉,算了算路費,說:“起碼得三十兩銀子才能回磁溪。到了磁溪就去找大娘子,她說過要養咱們一年半載的。”
華安安哈哈一笑,說:“這簡單,我去和人下棋,輕輕鬆鬆就掙夠了。”
“和誰下棋?”
“唔,還不知道。”
祝子山是高智商的人,想了想,說:“你說的也是個辦法。明天我就出去找工作,你找費保定,讓他給你介紹棋局。咱們兩不耽誤。”
晚上,祝子山在包袱裡翻來翻去,想找一身工作服。華安安不停地敲費保定的房門,但是費保定徹夜未回。
天不亮,祝子山就興沖沖出門去找工作。華安安四體不勤,懶覺睡慣了,半早晨才起牀。他先敲了費保定的房門,洗完臉又去敲門。他悠閒地敲了一天門,費保定始終沒回來。
傍晚,祝子山佝僂着腰回到好人緣,夥計不讓他進門。華安安聽到樓下吵鬧,下樓辨認了半天,才認出祝子山,跟西湖裡蹦出的泥鰍怪似的,從頭到腳都是泥,只剩下兩個紅眼圈。
“你怎麼了?又遇上王大爺?”
“五十文,在湖邊挖了一天淤泥。”
祝子山洗刷乾淨,捶着後腰,欲言又止。他現在說話,都是用“唉”打頭。“唉,明天另外找個工作。我看不慣他們的封建管理作風。”
“你做不了體力勞動,還是休息休息。只要費保定一回來,咱們就有錢了。”華安安除了做實驗員,沒有捱過餓,他把爲吃飯而掙錢看的輕鬆平常。
“唉,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我不能光靠你養活,那樣對你不公平。”
“你不要硬撐了。萬一累出病,得不償失。”
“唉,你放心,明天我去找輕鬆一點的工作。”
華安安又去敲費保定的房門。爲了解決現在的困境,只好求取他的幫助。可是,這傢伙怎麼還不回來?他不打算討好我這個妹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