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許白有些愣住了……兜兜轉轉,來來回回,尋尋覓覓, 走走停停。
離開時以爲情誼已絕, 無助時卻是首先想起, 做事時定會遵循教誨, 孤獨時總是不免提及……
許白以爲他無法定義與呂益之間的關係。既不是旁人眼中的那些旖旎的猜想, 也不必將彼此恪盡在主僕的那條線上。
但在李執追問下說出的那番話,卻徹底表露了他的心境。
或許連他自己也尚未意識到,對呂益的依戀已經如此之深。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份感情是何時根植於心底,待發現的時候, 已經是盤根錯節, 陰翳遮天了。
情不知何所起, 一往情深。
明白了,也就釋然了。許白知道, 他這輩子是離不開呂益了。
“你出去吧,天色已晚,我也要睡了。”許白再一次下了逐客令。他無心揣測李執前來的目的,也不願知曉錕金與李執之間的聯繫。他對他的所言所行都不感興趣。但他隱約覺得李執並不像他出現的場景那般單純,或者說, 那個時候, 李執抱住了他的腿, 並不是一個巧合而已。
“你的眼裡, 只看得到他嗎?”李執的口氣不如方纔那麼咄咄逼人, 倒是有些軟了下來。
許白愣了一下,他看着李執的眼神有些困惑。
“我一直只能遠遠地望着你, 甚至無法呆在你身邊。”李執輕輕的像是在嘆息一般,“然而我卻看着呂益時時刻刻將你帶在他身邊,將你變成了他的物件一般。干預你的人生,甚至干預你的想法。你只能看得到他……真是諷刺……”
許白打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他累了,單是綢莊這邊的事情就夠他操心的,他實在不願意聽那些無關的瑣事了。他自認爲與李執只是一面之緣,或許對方之前也見過他,只是他沒注意到罷了。
“不過不會太久的……”李執臨走之前,捧起了他的臉,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很快便會起風了,暴雨將至。”
暴雨?許白看着窗外的皓月當空,天空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看來明天也是晴天,正好回程。
在江陵停留了幾天,打點完了陸成蹊和下屬的綢莊鋪子之後,許白便回到了餘杭開始操作朝廷每年夏季的徵絲的採辦。他說要將全部事宜和款項交與陸成蹊,於是說到做到,將朝廷的歲銀分毫不差地差人送去了江陵的綢莊。卻也不可不防,於是買通了幾個陸家的下人,將陸成蹊的行動隨時說與他聽。
“陸掌櫃那邊召集了八家綢商,正在選採上等的綢匹。”
“陸掌櫃完成了採購,正在裝船待漕運上京。”
“江陵知府那邊不開漕運的船票,陸掌櫃正在打點關係。”
“漕運的綢織全部抽查完畢,無劣品,無瑕疵。”
“運綢的船隻出發了,正沿大運河北上。”
看來交與陸成蹊辦是沒錯的,他熟悉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知道如何選絲,如何打點關係。許白想,若他這麼好用的話,以後可以便負責些更大的差事。
忙過了徵絲事宜之後,許白想到了李執那些意味不明的話。
起風了是什麼意思?暴雨將至又是什麼意思?李執爲什麼會有錕金的那半扇玉佩?還有,王叔又是怎麼能放心將錢引鋪之間的聯絡事務交與李執的?
當年李執被呂益綁在了馬車後面,一路踉踉蹌蹌地來到了王叔這邊。他既無背景,也無錢財,年齡又那麼小,究竟是如何取得王叔的信任,一步步地爬上來的呢?是能力強嗎?還是另有原因……
“羅叔,派個人幫我盯着李執吧。”許白喚羅叔進來,“我怕他會對呂少爺不利。”
入秋之後,天氣不見得涼爽,中秋節卻快到了。
許白想回都城見呂益一面,算是人月兩團圓。於是便差人給都城寫了封信,請示能不能回去呆兩天。
送信的人去了大半個月,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眼見中秋已經過去,都城那邊卻音信全無。
許白有些擔心,不斷打聽着都城的消息,“不知少爺近況如何……”他不禁喃喃自語。
“少爺能出什麼事?”他的話叫羅叔聽到了,反過來斥責起他來。羅叔本就對他將徵絲事宜全部交與陸成蹊一事頗有微詞,“你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卻操個勞什子的心。朝廷的徵絲事宜歷來都是呂家的綢莊大掌櫃親自督辦,你倒好,託付給了陸家那個小子。你讓他做卻不讓餘杭這邊的鋪子做,這邊會怎麼想?恐怕想你是厚此薄彼,會心生怨恨。”
“那便把正月朝廷的採購事宜交與江南這邊的綢莊來辦,”許白道:“一年兩個差事分了兩邊去做,應該沒有什麼說辭了罷。”
羅叔搖頭,“說你經驗少就是經驗少,你這樣一弄不就把華中和江南的綢莊鋪子給分隔開了嗎?這看似是公平,實際上卻是兩頭不討好。陸掌櫃那邊肯定想是年貨採辦的差事好,而餘杭這邊則是看着夏季徵絲心生嫉妒。”
許白覺得腦袋都疼了起來,這裡面一層層的關係的確是他不曾想到的,經羅叔這麼一提點,頓時覺得自己恐怕招致了後患,以後無論如何都會留下個偏心偏愛的口實了。
一晃到了小年,小年這一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屋子裡點着三個火盆都不暖和。許白裹緊了狐裘在院子裡看雪。
他給呂益寫的信依然沒有迴應。想起來,上任也近一年了,即使是普通的上層下達的關係,多少也會來信詢問業務,調查情況,但這一年之中,他卻連一封信也沒收到過。
“小少爺啊,別發呆了,餘杭綢莊的佟掌櫃來了。”羅叔進來通報,不忘透個信兒,“八成是爲朝廷歲末的採辦一事而來。”
佟掌櫃是個白面書生的模樣,但說話卻不拐彎抹角,進門便是有些惱火的架勢。
“許掌櫃,說好了今年朝廷的採購要全權交與我們餘杭的綢莊來辦,怎麼這都小年了,還沒有任何音信?”佟掌櫃的語氣有些焦躁,“莫不是又偷偷摸摸地給了陸成蹊吧?”
許白皺了皺眉頭,“這是哪裡的話,在佟掌櫃眼裡,我許某就是這樣言而無信的人嗎?”
佟掌櫃的仍然在氣頭上,“當初夏季徵絲的事宜,可不就是許掌櫃這邊暗地裡交給陸成蹊了嗎?”
許白自認理虧,“我不是已經陪了不是了麼?近年朝廷採辦年貨的手令尚未下達,不是我這邊不給你,而是上邊沒有傳信兒。”
佟掌櫃滿腹狐疑,“往年的採購事宜早在小年之前便頒發了下來,通常是小年之前採購一批,大年之前再採購一大批。爲何近年如此之慢?”
許白也不太明白這個中緣由,他寫信去催過去問過,但信函無一例外地全部石沉大海,沒有回信。他曾想回都城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羅叔又勸他說,新官上任,不好離職。
“佟掌櫃且不要着急。今年中原水災,東南乾旱,想必朝廷是爲了節省開支而取消了小年的採購罷。”許白猜測,“也可能是因爲新帝登基,守孝三年,不好大鋪大擺,只得節約了罷。”
佟掌櫃嚥了口氣,勉強接受了這個指示,“若是朝廷的採辦事宜下來了,請許掌櫃務必交給這邊來辦。”
“這是自然,自然。”許白送走了佟掌櫃之後,羅叔喊他吃飯。
桌上除了豬魚等葷腥,有餃子,還有麻糖。不知怎麼的,許白想起了幼年跟錕金和張玉四處顛簸時候,錕金拿着糖逗他的事。想起錕金便想起了錕金的死,他摩挲着那半塊玉佩,不知李執是怎麼得到的。
監視李執的人來了信兒,說當年李執隨王琛的小老婆回來的時候,不曉得跟那婦人家說了些什麼。婦人回來之後便對李執頗爲信任,還舉薦他爲王琛做事,在糧鋪那邊混得如魚得水。
“那便是個機靈的角色了。”許白捻起了麻糖含在嘴裡。即使長大了,他還是喜歡吃糖,當着下人的面也不忌諱。只是他不知道,他脣紅齒白,伸出細幼的舌頭將麻糖上的芝麻舔了舔的時候,那下人盯着他的模樣,只覺得小腹一緊。
“還有些其他的舉動沒有?”許白又問。
下人忙回過神來,“還有就是……據說李執每個月總會消失五到七天,說是要修行,參道,知天命。大概是煉丹修仙那檔子的事兒。”
“原來還有這個典故?”許白舔了舔麻糖拉扯出來的細絲,順便舔了舔手上沾着的糖屑“那王掌櫃也就準了他每月修行的那麼幾天?”
下人又看呆了,顧不上回答許白的話,一直只盯着他的舌尖和手指。結果羅叔在下人屁股後面踹了一腳,直接將人踹得趴到了地上。
“還有話說沒有?沒有就下去!”羅叔揮了揮袖子,讓下人滾下去。
下人急忙收回眼睛,走到門口又禁不住偷偷瞥了兩眼。
“你也適當注意着點兒,”羅叔咳嗽了兩聲,“跟下人對話的時候不要吃東西。”
許白示意將碗碟撤下去,說回李執的話,“我總覺得那個李執不是個尋常人物。當初雖說我把他救了,帶進呂家來的,但若他有半點對少爺不利的心思,我肯定第一個不饒他。”
“你莫想這麼多,只需管好你手裡的事。”羅叔道:“今年朝廷的歲末採辦莫不是不給呂家了?這不正常啊……”
可能有些變故悄無聲息地已經發生了,只是諸人都未察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