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益帶着許白和幾名家僕,乘一艘大船,渡黃河後沿運河南下。
臨行之前,他特地備了美酒佳餚,也特意對許白表現得親近了些,在外人看來便是呂家病弱的兔兒爺攜孌童下江南遊山玩水的印象。
許白也注意到三少爺似乎總是在人前會對他有些動作,時而會攬着他的腰,時而會握着他的手,一副親暱的姿態。但進了船艙之後便立即放開,小聲道:“方纔失禮。”他知道少爺是有意而爲之,卻不知爲何這樣做。
只知道當少爺把他攬在懷裡的時候,他的心便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這又是爲什麼?
沿河是熱鬧的集鎮,酒肆和旅店的幌子支到了河邊,迎風招展得好不熱鬧。入夜還常有點燈的儀式,將整個河道映得奼紫嫣紅一片,不知是祭祀還是慶典。
許白上了岸總想往集市裡鑽。八月桂市,琳琅滿目。他被各式小物吸引得移不開眼,摸摸這個又動動那個。
“若想要便買給你。”呂益跟在他身後,不疾不徐,信步款款。
市井之中走來了一位如此秀美的白衣公子,若不是杵着柺杖的話,真可謂風度翩翩了。
行人和攤販都忍不住多看幾眼,更有商販直接道:“公子如此英俊,何不看看我這掛穗可配得上公子的佩玉?”
許白見呂益被搭話了,便跑回來拽着他的手往前跑。他不想他家少爺在人羣中如此醒目,人人都可搭訕一番似的。
呂益被他拉着跑着一路小喘,以爲他是看中了什麼物件,只得擺擺手道:“你莫拉着我……你要去便去,想買便買……回頭我給讓丁卯給你結賬。”
許白聽這麼一說趕緊停下來,滿臉憂心地望着他。
呂益見他不說話,一臉又是擔心又有點委屈的樣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道:“莫要拘禮,莫要見外。想要買了便是……”
許白搖搖頭,咬了咬下脣,把想說的話咽回去,只道:“什麼都不想要。”
在鎮上停留了兩天,下一站便是餘杭了。這趟出行走了一個月之久,一路玩玩逛逛倒也愜意。
呂益沒有通知呂譙,也沒入住呂府,只是找了家旅店住了下來。打算觀察幾天。
但不主動去找,呂譙倒自己送上門來。
剛到的第一天,呂益照例帶着許白在集市東瞅西逛,不知不覺走到了紅燈籠高掛的一片街坊,道兩旁的樓宇鱗次櫛比,而外出攬客的姑娘也都風韻十足,搔首弄姿。
呂益正準備帶着許白離開之時,聽見綵樓上格外喧囂,好像打起來了一般。接着那吵嚷之聲似乎下了樓,一位華服的公子連同幾位家僕被趕了出去。
“呂公子,我們如畫姑娘說了賣藝不賣身,你別以爲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也不要仗着你們呂家的威望來威脅我們!姑奶奶不怕你!你以爲你後臺硬,我們沾露舫的背後也不是沒有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逼急了誰都別想好過!”追着他出來的老鴇厲聲呵斥道。
她口中所說的呂公子,就是被她趕到了街對面的呂譙。
呂家的公子各個英俊秀美,呂譙也不例外。若他不開口,站在那裡便是一副風流倜儻的姿態,任誰看了都會不住稱讚。但他一開口便是另一番景象,污言穢語,連威脅帶恐嚇,抓着老鴇的頭髮便一拳打了上去。幾個家僕也沒閒着,和龜公衝突了起來,大打出手。
許白自幼在煙花之地長大,對青樓的姑娘們有很深的感情。此時見老鴇乃至姑娘們都被牽連其中,不由得有些憤怒。他拽了拽呂益的衣角說:“少爺,我們幫幫姐姐們吧。”
呂益在遠處看着,不出手也不迴避。聽見許白的話之後,突然被逗笑了:“你倒是個多情的種。”
許白霎時羞紅了臉,急忙辯解道:“我不是……我……”
呂益安撫似的說道:“不必藏着掖着,男兒長大了自然會想行俠仗義,替女子出頭。我不是笑你,我是覺得你小小年紀便有此心,長大了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兒牽腸掛肚。”
許白被說得更羞了,抓着呂益的衣袖掩住了自己的臉。
那邊的衝突引得附近的幾家風月場也不得安寧,出動了幾十名男丁幫沾露舫又打了回去。
呂譙被人踢了一腳,又被砸了額頭,痛得往後退到了牆根兒,見勢頭不好便瞅機會吆喝着下人趕緊逃了。這場風波暫時平息了下來。
老鴇嘟嘟囔囔地還在咒罵着,還有位姑娘被扯亂了衣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呂益熱鬧看夠了,轉身離開。許白擔心那位姐姐,還停留着想看了一會兒,但被抱着跟上了呂益的腳步。
翌日晚,呂益帶着幾名隨從來到了沾露舫,特點了如畫姑娘,想探一探情況。
“這位公子看着面生,卻很有眼光啊。”老鴇笑着前來迎客,她左臉的顴骨上還留着昨日的淤青,用脂粉勉強遮住了:“如畫姑娘可是我們的頭牌。只不過今日不湊巧,有大人欽點,如畫姑娘恐怕一整晚都脫不開身。”
“那便可惜了……”呂益一臉惋惜狀:“我久聞如畫姑娘才名,特地從外省而來,就是爲了一睹姑娘芳容。這備下的千金重禮,恐怕也只能扔到錢塘江裡去了。”
老鴇一聽便急了,連忙道:“如畫姑娘不來,如煙姑娘可先陪着公子。公子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催催。話說那個張公子來了也有一個時辰了,曲子也該聽夠了罷。”
呂益使了個眼色,一旁的隨從遞上了兩錠銀子。隨後他被引入雅間,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推開門扇走了進來,懷抱琵琶,開始彈唱望海潮。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騎擁高牙……
“我聽說如畫姑娘被呂公子脅迫了?”呂益倒了杯酒。
如煙的琵琶聲斷了,愣了一下,便感慨道:“如畫姑娘有情投意合之人,但呂公子寧要從中作梗,要如畫姑娘陪酒陪/睡。如畫姑娘向來賣藝不賣身,這幾次三番的糾纏,次次都是大打出手。我們這小小畫舫哪裡經得起這番折騰……”
“敢問如畫姑娘心許何人?”呂益少抿了一口酒,一副關心的樣子。他身體依然不好,喝酒不可過量。
如煙看到他緊張的神情,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暗想,爲何如此俊逸的公子也是奔着如畫而來?爲何如畫如此幸運?而自己卻沒有這個福分?這麼想着,少少動了一下心思,於是將如畫的事和盤托出。
“那人乃是知府大人的公子盧翰禮,已與如畫姑娘私定終生。”
呂益假意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可惜……可惜……”然後又好像想到了什麼,眼神一動,問道:“那如畫姑娘何不早早從良?”
“怕是媽媽不放人罷……如畫年輕貌美,又是頭牌……盧知府是大戶人家,盧公子又正值婚齡,總不能娶先娶了如畫姑娘爲正吧……”如煙想讓他斷了念頭,不再提此事,又補充說道:“但盧家公子承諾過,待他中了進士,與盧父斷了關係,定會娶如畫姑娘進門。如畫姑娘一定會等到那一天的。”
呂益點頭稱是,又嘆了口氣。
如煙見他不再追問,有些高興了起來:“奴家再爲公子彈一曲黃鶯兒吧。”
珠璣聲起,如煙輕唱。
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當上苑柳穠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呂益撫桌閉目,彷彿喝醉了的樣子,卻眉頭微鎖,滿面愁思。
如煙以爲他爲如畫姑娘之事無法釋懷,實際上,呂益的腦子卻轉了起來,暗自盤算,恐怕那盧公子對如畫也不是真心罷。
聽如煙描述,那並非是呂譙第一次來鬧,而昨日聽老鴇說的靠山想必便是盧知府盧尚坤。
既然已有前科,那麼盧尚坤應該有能力派府兵來提防此事。只是以聚衆滋事的罪名便可假公濟私地將呂譙關上十天半個月。但昨天的情況來看,盧尚坤並沒有前來干預,而且應該是次次都沒有,否則呂譙斷不敢如此猖狂。
再退一步講,盧尚坤禁止他兒子與青樓女子相戀,故而不干涉。但若盧翰禮真是情真意切,恨不得朝朝暮暮的話,該替如畫贖了身才是。
方纔,老鴇聽說他攜重禮前來,立刻轉了臉色,可見是貪財之人。而盧尚坤據他所知,並非清簡廉潔之人,盧家應該不缺那點銀兩,完全能負擔得起。所謂的老鴇貪財不放人的理由並不成立。
但盧翰禮未替如畫贖身,可見他即使對如畫有心,也畏於父親的權威或者家族面子,或者其他的什麼理由,不敢也不願這麼做。
女子這邊誠意相許,男子那邊卻未見得,真是把情意錯付了。
呂益想罷,又抿了半杯酒。
如煙看着英俊公子若有所思,悶悶不樂的樣子,以爲他是同情如畫的遭遇,一邊寬慰,一邊又把這事兒形容得板上釘釘,道:“公子該爲如畫姑娘高興才……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如畫姑娘這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唉……確實如此……”呂益表現得似乎是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但心裡盤算的可不是癡男怨女,郎情妾意之事。
呂益此次前來是要廢掉呂譙的,所以一切有關呂譙的事都必須加以利用。感情也是可以利用的方法之一。他想,必須再摸清一下盧翰禮、如畫和呂譙的關。
若盧翰禮對如畫並非真心,呂譙對如畫有意,但如畫對盧翰禮癡心不改的話,這個關係便有用了。
靜謐了片刻,如煙正要擡手再彈一曲之時,如畫輕叩門扉走了進來。
如煙見狀便退下了,臨走之時不忘看了他一眼,他側目微笑。
呂益打量着跪坐在眼前的女子,確實是絕色佳人。杏眼含春,貝齒朱脣,拈花淺笑之時,牡丹都黯了顏色。
如畫纖手撫古琴,呂益搖扇輕拍案,一唱一擊,伯牙子期。
之後又交談了些,大概是因爲呂益親切的態度,加上知音難尋的緣故,如畫說了自己的身世,也說了與盧翰禮相識、相知、相戀的經過,當真是心有所屬,心心念念。而她對呂譙的厭惡也是到了極點,絕無半點容赦之意。
呂益暗笑,想來呂譙那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又腰纏萬貫,竟被青樓女子和愛財的老鴇恨到這個地步,也是古往今來頭一遭了。
回到住處已是子夜,呂益洗漱了一番,上牀準備入睡之時,發現許白已經睡了一覺,此時被他有點吵醒了。二人同榻而眠已然成了習慣,即便外出不需要掩人耳目之時,依舊如此。
“幾更天了?”許白在被子裡伸了個懶腰,見呂益睡下之後便靠了過來。
“三更了。”呂益伸手幫他拉了下被子:“快睡吧……”
許白聞到了他身上的胭脂味還有一點酒氣,這味道他很熟悉,想也知道是去了哪裡。於是皺了皺鼻子,心裡覺得難受了……爲何難受?哪裡難受?不知道……只是往後挪了挪,彷彿嫌棄似的。
呂益見他疏遠了,又背過身去,便擡手聞了聞自己的手腕。
“你不喜歡我去,那我便不去了。”呂益道。
許白聽着心裡顫動了一下,這是不是說明……少爺在乎他的感受。他開始慌張了起來,轉過身卻對上呂益的眼睛,呂益也側身看着他。
被這麼一盯着,許白心跳得更厲害了,頓時只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好像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被戳破了。羞愧難當。
“睡吧……”呂益轉身仰面躺着,閉了眼睛,不再給他難堪的機會。
許白鬥爭了好久才平復下來,想像平常那樣入睡。但鬼使神差地又靠了過來,弱弱地伸出手,拉着呂益的袖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彷彿心安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