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自默是在夜裡兩點多鐘,被送回寢室的——有警察出面,進出學校,包括寢室樓,自然都不會受到阻攔。
漆黑的寢室裡。
幾位舍友都被吵醒了,紛紛爬起來詢問:
“自默,什麼情況啊這是?”
“竟然把你送回來了……”
“是不是,你爸他出什麼事兒了?哎,警察都問你什麼了?給咱講講當時的情況,讓大家也都長長見識啊……”
……
“沒事,只是一場誤會。”陳自默爬上牀,一邊脫去衣服躺下,一邊不溫不火地說道:“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就是這樣。另外,以後不要拿我父親開玩笑,我會生氣的。”
幾個同學頓時全都不吱聲了。
最是看陳自默不順眼的盧曉,也張了張嘴後,強嚥下到嘴邊的譏諷話語——雖然陳自默平時表現得很老實,很好欺負,可學校管理嚴格,真的爆發了衝突,追究起來他也有責任不是?再說了,陳自默的父親,聽說是一個黑-社會老大,惹不起啊!
但大家對陳自默的印象,卻愈發壞了。
這傢伙,平時看着老實巴交,原來是個隱藏極深的壞人。
誤會?
呸!
警察好端端的會誤會你,大半夜把你從學校的寢室裡抓走審訊?
開什麼玩笑!
沒有再多理會這些好奇的舍友們,陳自默默唸靜心術咒,讓情緒迅速平復下來,卻並未進入緩慢修行的睡眠狀態,而是,思忖着今晚和穆仲秋之間的談話。
他沒有答應穆仲秋,成爲官方重點培養的人員,並就此爲國爲民地貢獻一生,但,他也沒有拒絕。當時他沉思了許久,對穆仲秋說:“穆老,您應該已經對我調查得很清楚了,我從小就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我沒有遠大抱負,從來也沒奢望過成爲人上人。當年如果沒有幹爺爺收留我,也許早就死了。所以我最大的夢想只有兩點,第一,是出於個人的虛榮心,還有和幹爺爺賭氣的心思,想要在術法的修爲上,不斷精進,當然,我知道這是一種奢望,但夢想總是要有的,不然我生活下去的動力都沒有了;第二,我得把幹爺爺的術法傳承下去,只是爲了報答他老人家救了我的命,把我養大……所以,我不想,也不敢涉足兇險萬分的奇門江湖。您說,您能保證我安全,可是無論您怎樣說,我都不敢去相信,因爲我膽小。雖然依着您所說的情況,我好像沒得選擇了,但我還是想懇求您,看在我幹爺爺和您是故交的面子上,別爲難我,因爲我做不到完全相信您,也必須聽從我幹爺爺在世時的教誨,入江湖而不進廟堂;居廟堂而遠離江湖。我願意爲國家做些什麼,前提是,真的需要我做,而且,是以一個普通學生愛國的緣由,去做些有意義的事。”
現在後知後覺,陳自默有些小心機地想着,當時自己說的是“普通學生”而不是“普通公民”,一詞之差,將來的自由性可就大得多了。因爲,當時他發現穆仲秋的神情有了些許變化,像是在思忖,但更像是,豁然想到了什麼,繼而立刻答應了陳自默所說的話。
而且,之前應允陳自默的條件,幾乎沒有改變,只是臨到最後又好似後悔般補充道:“你父親的事情,我們不會插手管理,我們,是一個法制的國家!”
當這句話說出來時,天生聰慧的陳自默立刻明白了穆仲秋的意思,只要陳金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或者說,警方拿不到他犯罪的證據,現實法律無法制裁他,那麼,穆仲秋所在,或者說他直接領導的特殊部門,是不會插手,也懶於理會陳金的。
陳自默年齡再小,閱歷再少,到這時也能明白,所有的條件,都是最有利於自己的。
而穆仲秋,以及其代表的官方,似乎什麼都沒得到。因爲陳自默答應官方會爲國家做事的說法,本身就是一個模棱兩可,隨時可以推諉,拒不履行的條件。
不過,年齡小心智還不夠成熟,天生善良其實並不善於陰謀詭計的陳自默壓根兒沒有想到,任何模棱兩可、可以推諉拒不履行的條件,那要看談判的對象是誰。
當談判雙方是他和官方時,那麼,有資格推諉拒不履行,睜着眼睛說瞎話耍賴的,只有官方。
自覺沾了大便宜的陳自默,由於天性的善良淳樸憨厚,不但沒有絲毫擔憂和懷疑,反而因此心生歉疚,於是有了些許的衝動……他,想把卷軸交出去。
交給國家!
在自己的手裡,是一塊燙手的,隨時威脅生命的寶貝。
更何況,面對國家開出的這麼優渥的條件,自己總得有所表現不是?反正,自己就算是交出了卷軸也不要緊,因爲卷軸的內容,早已銘記在心,倒背如流了。而且,陳自默相信,除了自己能夠讀出卷軸中的所有內容之外,這世上……
應該沒人能讀得出來吧?
更不要說,讀懂了!
因爲陳自默自己都讀不懂。
但陳自默還是強嚥下了已經到口中的那番話語,沒有把卷軸所在的秘密,告訴穆仲秋。雖然,他並未完全拋棄這個想法,反而愈發堅定——但天性謹慎小翼的他,判斷現在還不是交出卷軸的時候——天知道,把卷軸交出來的話,面對如此珍寶,穆仲秋會不會眼紅生出獨吞的私心,然後果斷把他滅口?
就在陳自默躺在寢室的牀上細細思忖難以入眠時,二十多公里外的秤鉤集村東,老家陳宅院裡。
已經一個多月沒人回來居住的院子裡,冬寒清冷,再加上有些日子無人居住的緣故,自然而然地有了蕭條冷清的感覺。月華如銀瀉地,照得院子裡小亭、植被、樹木全部投下淡淡的陰影。
憑空突然就有那麼一道人影,站在了清冷的後院當中。
是一個穿着樸素的,甚而可以說土得老掉牙,灰色中山裝的老人,鬚髮皆白,面容不太清晰,所以也看不出大概多大年齡,當然,這時候也沒人會看到這個如鬼魅般出現的老人。
老人在院子裡靜靜地站了十幾秒鐘,繼而輕緩邁步,走到了西廂房的廊檐下,陳自默那間書房的窗邊。
老人右手輕擡在腹前,緩緩掐決。
忽而,老人始終眯縫着的眼睛猛然睜開,精芒四射,旋即整個人如同被風吹動的落葉般,急速又輕飄飄地盪出了廊檐,直至飄落在東廂房的廊檐上方,居高臨下,凝視那間書房。
月光下,老人站在廊檐上,飄飄然猶若神祗。
幾分鐘後,老人憑空消失。
仿若從未出現過。
月朗星稀。
深夜兩點多鐘了,燕南市警察總局對面,一家普普通通的酒店裡,剛剛洗過澡的穆仲秋,穿着寬鬆舒適的睡衣,坐到沙發上,靠着沙發背闔目養神,一邊思忖着什麼。
今晚和陳自默談話時,他原本想要直接敲定,迫使陳自默必須答應成爲官方一員,然後今晚就去找陳自默的父親,那位燕雲賭王陳金,好好談談,甚至,穆仲秋都已經計劃好,和心性剛硬從不會屈從與威脅和強勢的陳金,以賭局來定結果。
但就在陳自默小心翼翼地,委婉地拒絕,卻又想獲得官方保護,從而惹得穆仲秋生氣,正待要繼續道出一些陳自默身上的可疑之處,從而嚇到這個半大孩子時,他的腦海中忽而收到了秦院長的“建議”,事實上,就是秦院長的命令:
“燕南市的人先放下吧。”
話,很簡單。
秦院長也從來沒有對誰下達過命令,只是建議,但在奇門江湖上有着“坐地閻羅”這般赫赫威名的穆仲秋,都很少去考慮秦院長的建議,是否可行,而是,毫不猶豫地執行。
秦院長建議,把燕南市的人先放下,穆仲秋明白,那就是關注陳金、陳自默,以及白啓林,而不是把他們納入麾下。
“爲什麼?”穆仲秋不會去質疑詢問,但還是忍不住去想答案。
正自思忖時,他忽然皺了皺眉,旋即睜開眼睛,起身客客氣氣地說道:“院長,您怎麼來了?”
穿着深灰色中山裝的老人,憑空出現在了穆仲秋的面前,只是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燈光下,老人的身影略有些朦朧的虛幻感覺,老人神情淡然地輕嘆一口氣,道:“萬萬千千說不盡,縱使天人在,難忖世人心。這場大局,看得越重,越容易被其中的節點所吸引,從而不能總攬全局,旁觀者,才能清。”
穆仲秋雙眉緊皺,道:“放任不管,就會失控的,萬一江湖真的亂了……”
“奇門江湖總是亂世消沉,盛世繁華,穆仲秋啊,你將來的對手,不止是區區一個松本青根,所以,別作繭自縛,要站在局外去觀局,控局。”秦雲天微微一笑,道:“是人就有私心,我總歸要去賭一把,試着觸摸天人境,成敗與否,都再也不能爲國、爲民而效力。”
穆仲秋大驚失色:“秦院長,你,你不能走……”
“不急。”秦雲天笑道:“你不要把自己的心,總是自我束縛在我的影響之下,醒神入反璞,差得不多,就是心境罷了。”
“我……”穆仲秋怔住。
“我暫時不走,只會看你們,怎樣贏得這一場局。”秦雲天搖了搖頭,神色和藹地說道:“不拋開這最後一道眷戀,斬不斷三情後的牽掛,我怎能去看看天人境的壯闊波瀾?所以從私心出發,我也該放下這些了,穆仲秋,好好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