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意外(下)

一直到掌燈時分,大明皇帝朱翊鈞心中仍舊餘怒翻滾。

太監、宮女們全都噤若寒蟬,誰都不敢靠得他太近,以免遭受池魚之殃。作爲被波及到的間接當事人,王皇后、鄭貴妃和王恭妃,也爲了避免給外邊落下“干政”的口實,不敢過來對他表示任何安慰。至於另外兩個當事人,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兄弟,更是被各自的孃親嚴令在房間溫書,不得再跑出來給他們的父皇“添亂”。

整個後宮之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可越是這樣,朱翊鈞越覺得憤懣。他是皇帝,理應出口成憲,憑什麼被一羣清流“欺負”得落荒而逃?他的後宮,本應和諧友善,憑什麼被外人攪得暗流洶涌?他的兒子們,本應兄友弟恭,憑什麼如此小小的年紀,就被外人慫恿着手足相殘?

“陛下,該用晚膳了。”秉筆太監孫暹帶着幾名小太監,擡着食盒緩緩入內,用非常忐忑的聲音奉勸。

“朕不吃,朕今晚沒胃口!”朱翊鈞迅速將頭轉向孫暹,橫眉冷對,彷彿後者也是清流中的一員,“給朕把這些東西端出去!你這蠢材,誰叫你去管御膳房的閒事?!你知道不知道,秉筆太監究竟該幹什麼?”

“陛下息怒!”孫暹既然敢主動湊過來承受他的餘怒,自然是提前做足了準備。不慌不忙跪在地上,笑着迴應,“老奴並未多管閒事,老奴是剛剛從錦衣衛都督府那邊得了一件有關東征軍的喜訊,特地回來向陛下彙報。老奴是在路上恰巧碰到了御膳房的人,所以才與他們走在了一起!”

“喜訊?”朱翊鈞的注意力,瞬間全都被東征軍三個字吸引了過去,將後面幾句明顯的瞎話,一概忽略。

“喜訊!”孫暹重重點頭,“倭將立花統虎糾集起萬餘大小倭賊,前來試探東征軍虛實。選鋒營、銳士兩營奉李提督之命於南河口列陣迎敵。我軍在倭賊半渡之時,發炮轟塌河上浮橋,然後趁機發起進攻,斬首五百七十級,繳獲戰馬一百三十匹,倭刀一千四百二十餘口,長矛盾牌無算。倭賊落水而死者,估計在四千以上!”

他說話時嗓門兒洪亮,脊背挺直,臉上容光煥發,彷彿自己曾經親臨戰場,與倭寇奮力搏殺過一般。萬曆皇帝朱翊鈞見了,情緒立刻也受到感染。站起身,用力揮拳,“轟得好,轟得好。朕就知道,碧蹄館之役絕非一場敗仗!這回,看看朝堂上,誰還有臉再繼續漲倭寇的威風!”

明軍去年之所以能夠揮師入朝,與他這個做皇帝的極力堅持密不可分。而清流那邊,從最初就持反對態度。前一陣子,外界忽然謠傳說明軍在碧蹄館吃了一場大敗仗,李如鬆謊報軍情,將慘敗說成了大勝,非但讓清流氣焰高漲,也讓他這個做皇帝的,威望嚴重受損。而如今,倭寇的試探被東征軍迎頭打回,正說明李如鬆沒有撒謊。那些拿謠言做文章的傢伙,纔是別有居心。

“這裡是錦衣衛送回了的密報,正式戰報,宋經略那邊估計還要再過上三五天,才能送到北京。”孫暹暗自鬆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份被體溫捂軟了的桑皮紙密信。“皇上身系天下萬民,千萬要保重龍體。有誰敢故意惹您生氣,您讓老奴打爛他的屁股就是,沒必要被他們氣得吃不下飯!”

“吃,朕這就吃!”萬曆皇帝朱翊鈞劈手搶過密報,一邊快速瀏覽,一邊笑着點頭,“你說得對,朕的確沒必要跟那沽名賣直之輩生氣。哎呀,不好,朕上當了!朕今天早朝,本來是要催促戶部和兵部,聯手給東征軍運糧。狗賊盧春,該死!”

身爲張居正手把手教出來的唯一弟子,他雖然絲毫不念師恩,政治頭腦卻是一等一。心頭怒火稍稍消散之後,立刻明白,盧春等清流今天逼迫自己早立儲君的行爲,有可能只是個障眼法,真實目的,卻是拒絕及時爲東征軍提供糧草!

得不到足夠的軍糧補給,李如鬆就無法組織起新一輪進攻,大明東征軍的腳步,就會止於漢江之北。如此,倭寇就有了充足時間鞏固防線,先前被自己和次輔趙志皋聯手強壓下去的“議和”之論,就會死灰復燃。當初那幾個因爲堅持放棄朝鮮而落了個灰頭土臉的傢伙們,就會“東山再起”。

至於先前清流們所聲稱的,停止東征,是爲了給大明節省國力的說法,萬曆皇帝朱翊鈞是一個字都不願意相信。自打他坐上皇位之日起,連續二十幾年,早就將那些所謂“清流”給看了個透!那些人以往的行爲,沒有一次真正是爲國而謀。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一派的主張能否“大獲全勝”。他們爭的只是自己一派的領軍人物,能否大權在握。至於大明對於藩屬諸國的責任,大明曆代皇帝的臉面,大明百姓的生死榮辱,他們根本不在乎!

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輕易地,就上了盧春等人的當,一陣邪火頓時又涌上了萬曆皇帝朱翊鈞的頂門。“那六十庭杖打完了麼?誰監的刑?內閣和吏部那邊,過後又決定如何處置盧春?!”

“啓稟皇上,六十庭杖結結實實打完了。是,是老奴親自跑去監的刑。老奴不願讓皇上擔上“嚴苛”的污名,所以自作主張沒有打斷他的骨頭。至於內閣和吏部那邊,按照慣例,在盧春挨完了庭杖之後,不會立刻對他做出其他處罰。”

“哼!”朱翊鈞狠狠地瞪了孫暹一眼,失望瞬間寫了滿臉。

如果換做張誠或者張鯨,今天這頓打,吏部主祭盧春即便不死,也得落下終身殘疾。而孫暹跑去監刑,居然沒有暗示行刑者暗中給盧春“加料”?還聲稱是爲了顧全皇帝的名聲?自己的名聲,用得着他一個太監來顧全?自己以前很少動用庭杖來解決問題,在某些大臣的嘴巴里,也沒落下過一個“好”字。自己身爲大明皇帝……

“該死!”萬曆皇帝朱翊鈞劈手搶過密報,手指因爲用力過度,而變得一片蒼白。

從萬曆元年到萬曆二十一年,短短二十年間,家產增加一百倍。這需要何等的斂財手段,才能達到?而那盧春,作爲盧仲的兒子,既沒經過商,又沒開過礦,只憑着做了兩任知縣和一任知府,居然就成了盧半城?其所歷任之地,究竟會被搜刮得怎樣民不聊生,才能滿足其個人的貪婪?

“老奴不敢擅自做主,找到這些密報之後,立刻派遣緹騎趕赴東陽,就近監視盧家一舉一動,以免其散掉家財,毀滅罪證。”唯恐萬曆皇帝朱翊鈞情急之下,又動用私刑來解決問題。秉筆太監孫暹擡起頭,快速補充,“這些密報,老奴也派人另行謄抄,只要陛下准許,就即刻轉交吏部和督查院!”

“不用監視,直接派人去,抄了盧家!”朱翊鈞立刻從孫暹的話語中得到提醒,點了點頭,大聲吩咐,“賬本,地契,以及投效者的名單,全都必須給朕掌握清楚。這份密報,直接送給首輔王錫爵,還有,還有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讓他們看完之後入宮見朕。朕要問一問,盧春這廝,去年是憑藉什麼獲得考評優等,並調入禮部擔任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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