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翻畢最後一頁,擡起頭正看到湯顯祖的眼神,不由一愣。然後林延潮看向三本放得整整齊齊的詩集,這三本詩集並非是版印的,而都是出自手書,湯顯祖親自一筆一劃寫好的,以手書投遞表示自己的誠意。
湯顯祖似知道自己的失態,立即道:“狀元公,晚生失禮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我失禮纔是,我觀書一慣極快,倒不是怠慢,令義仍你誤會了纔是。”
湯顯祖羞愧地道:“狀元公,此乃湯某之過,晚生拜讀過狀元公的爲學,漕弊論,以及科場文字。狀元公文風用字極簡,樸中見奇,先入爲主,以爲狀元不喜我的詩集裡堆砌詞藻,濫用奇字。”
林延潮笑着道:“我豈能以己而度人,湯兄用詞用句都是極妙,你看這籬菽,陵苔,蕪膛等數詞雖非僻詞,但常人卻少有用此兩字組詞。以今字易卻古字,以今語易卻古語,換了一般人用來,必會被教書先生或是考官責怪,但湯兄用之唯有令我耳目一新。”
湯顯祖見林延潮一句中的,很高興地道:“狀元公真爲我的知己啊。文壇上王、李爲首,文章復古,不過復古人言,晚生不願意循規蹈矩,故而才發此思。”
湯顯祖說完後,立即後悔,這王、李爲首的王就是王世貞啊。他平日也不喜歡王世貞這一套,故而常說,但一時忘記了在林延潮面前說出來了。
“狀元公,晚生又失言了。”
林延潮不以爲意,哈哈一笑道:“哪裡,哪裡,義仍快人快語纔是。”
湯顯祖見林延潮不責怪,更是慚愧。
湯顯祖當下躬身道:“晚生不才,獻此詩集請狀元公斧正,代爲作序。”
林延潮笑了笑,斧正不過是謙虛話,但作序纔是真的。
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
書序有兩種,一是自序,二是他序。古人都喜歡自序,如史記,司馬遷就寫了一篇太史公自序。若是他序請一般請有名望之人,以林延潮今時今日地位代人寫序可謂一字千金,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
林延潮連想也沒多想,笑着道:“好吧。”
林延潮當場揮文寫就,贈給湯顯祖。湯顯祖見了喜不自勝,幾乎失態地道:“狀元公,萍水相逢,我真不知如何謝你纔是。”
林延潮擺了擺手道:“並非萍水相逢,當年山農先生於我有指點之恩,後薦我上京請近溪先生賜教。可惜我進京時,近溪先生已被罷官歸裡,故而無緣一見。既知湯兄是近溪先生的弟子,你的事,我怎可坐視不理。”
山農先生是顏鈞,近溪先生就是羅汝芳。顏鈞一生兩個得意弟子,一位是何心隱,一位就是羅汝芳。
湯顯祖聽此不由感慨道:“沒料到狀元公與山農先生有這等緣法。”
湯顯祖與林延潮細細閒聊,林延潮這才知道前幾年,湯顯祖家宅失火,黑夜汲水不便,家裡被焚。從此家道中落,從富家子弟變得家徒四壁。
林延潮道:“義仍,不如隨我赴京,我替你引薦……”
湯顯祖立即道:“狀元公,晚生雖兩度科第失利,但卻不覺得不能再出人頭地。自古貧賤出良才,晚生不才願效馬周,暫且先謝過狀元公好意了。”
林延潮見湯顯祖如此有志氣,於是點點頭不再勉強。
而林延潮在杭州休息一日後,就辭別湯顯祖等人士子,然後繼續坐船從運河北上往京師,終於趕在歸期之前抵至了京師。
抵至通州後,這時的京師已是入了秋,下了船後覺得陣陣寒氣浸入。這還未下船,北面就颳起大風,風砂撲面,難以睜眼開口。
見艙外的疾風,林延潮看了林淺淺一眼,知對她而言,對於京師一直是住不慣的,若非爲了陪自己,她還是住在老家更舒適。
林延潮與林淺淺道:“你先加一件衣服再下船。”
林淺淺見林延潮關心,報以甜甜一笑,依言添了一件罩衣。然後林延潮又吩咐展明道:“你先下船去採買一些禮品。”
林延潮又陳濟川道:“你先到家裡打掃一番,******先行住下。”
林淺淺問道:“潮哥,你這剛回京就出門拜客?”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要先見恩師拜謝,不過我們先會先回府,舟車勞頓也是辛苦了。”
林淺淺聽了皺眉道:“你看你也是一路辛苦了,去恩師家又不是什麼大事,明日去也來得及啊!”
林延潮笑着搖了搖頭道:“這其中自有規矩,你不必多問。”
一旁第一次隨林延潮來京師的徐火勃,則是事事透着新鮮問道:“先生,我們是不是先去京師遊玩一番。”
林延潮笑着道:“改日有你遊玩的時候,不過京城雖好,終還是不如家鄉!”
林淺淺用力點點頭道:“潮哥,說得沒錯。”
之後林延潮就坐車返回國子監旁的家中。
到了家裡,孫承宗以及一系僕人早就在門外候着。
孫承宗見了林延潮拱手道:“恭賀東翁回京。”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不在京這半年家中如何?”
孫承宗道:“一切如故,只是前幾個月東翁任日講官的消息一出,官員,太監,甚至勳戚都給咱們家送來了禮單。東翁不在家,我不敢擅作主張,只是先留下拜客的帖子,至於禮品卻是不敢收。”
林延潮道:“正該如此。”
說完孫承宗給林延潮奉上名帖。林延潮一看名帖,簡直不得了。
但見名帖上其他人就不多說了,只挑幾個名字如雷貫耳的。
其中次輔張四維,吏部尚書王國光,還有權監馮保的,以及其他幾位宮裡的大太監,甚至連魏國公徐邦瑞,成國公朱時泰,武清伯李偉這樣的勳戚,都是向林延潮送上名帖道賀。
唐朝時以五品以上爲通貴,三品以上爲顯貴,就這名帖的陣容來看,大明的顯貴以上官員的帖子,林延潮除了張居正的帖子外,恐怕已算是‘集郵’畢業。
林延潮心想將來自己就算當了侍郎,恐怕也不會這等待遇。由此可見,一個日講官在所有人心目中分量是如何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