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間日頭見長,未到卯初,天邊兒已隱隱透出光亮來。
老年人覺輕,老吳叔已是醒了多時了,眯縫着眼睛盯了半晌窗戶紙,只等着天明再起身。
忽然一聲高亢的雞鳴穿透晨霧直衝雲霄,而後,雞鳴此起彼伏,又有呱噪的鴨鳴夾雜其中,一時間亂紛紛,雖是吵鬧,卻也顯出勃勃生機。
老吳叔愣怔半晌,緩緩無聲笑了起來,有多久沒聽到這動靜了?這纔有點兒過日子的樣子!
早先因着住在黑水河邊兒上,他們這片兒養雞養鴨的人家甚多。可這二年鬧饑荒,人尚且吃不飽,哪裡還有餘糧養這些畜生?家禽不是被賣便是被吃,已足有一年時間清晨沒有這般熱鬧了。
如今,可算是太平了。多虧來了這位新知府!老吳叔心下感慨,如今的他,也開始說起新知府好來了。
那一日,他在小金哥的幫助下順利買到了糧食,第二天便根本沒往糧鋪前湊合,還是街坊跑來同他說可以憑戶帖去領糧,他才知道街面上險些亂起來的那些事。
果然走到餉倉這一路,到處都有衙役和衛所兵卒巡邏,他也不由心裡犯嘀咕。
不過到了餉倉領糧卻是格外順利,大家規規矩矩排着隊,沒人敢爭搶,前前後後四五個作筆錄的書吏,有的查驗戶帖、發竹牌子,有的問了他裡丁口情況、家中營生。
雖問的細,可記的也快,並沒耽擱多少功夫。
糧是按照戶帖上有的丁口發的,就連他在外行商的兒子也有一份口糧給了他。
雖然糧食發的不多,役吏們也都鄭重說了這是“暫時性貼補”,不會一直都有,可依舊讓人心裡踏實起來。
很快街面上陸續有糧店解封了,糧價也落了回來,便是集市上的菜蔬肉蛋也便宜了許多。大家不再搶糧屯糧,先前一直籠罩府城的缺糧恐慌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前幾日,衙門開始在各街張貼告示,說是鄉下建朱子社倉,城裡也一樣會建。城中百姓也是一般自願捐粟入社,以糴本區分上中下等級。
鄉下是出借種子、耕牛等,秋收時還糧食,城裡則是出借家禽。
百姓憑等級租借若干家禽去養,租賃期間無論是家禽產的蛋還是孵出的幼崽養大,都歸百姓自己所有,待到收秋稅時,只需還回所借數目的家禽和少量的租金即可。
若遇天災或雞瘟等疫病,下中戶免還,上戶低息償還。
此外社倉還表示會陸續有其他租賃項目,比如,紡車租借、石磨租借、牲口租借等等
當然,社倉內部的糧食也是同樣可對入社的百姓低息借貸的,同樣的春夏借,秋收還。
等秋收時糧食價格肯定會走低,這所謂的利息幾乎等同於沒有,對底層百姓是絕對有利的。
官府依照先前領糧登記的百姓情況,以街巷劃分了若干社,社正社副先由府衙小吏暫代,日後再由百姓推舉人選。
城中百姓早就聽聞鄉下朱子社倉種種好處,如今城裡也有了社倉,且幾乎是白給家禽一樣,百姓大喜過望,紛紛積極要求登記入社,領養家禽。
這纔有了日日雞鳴,分外熱鬧。
老吳叔家這片昨天才登記到的。
他家雖入了社,卻並沒有領養家禽,吳嬸子可把後院的菜地當眼珠子看,生怕雞鴨禍害了菜地,不光自己不養,平時還要緊關着後院門,生怕鄰居家的雞溜達過來啄壞了她的菜。
城裡的菜也半點兒不便宜的,送去集上,並不比賣雞子兒差呢。
他們之所以入社,是因吳嬸子盼着早日能賃來織機。
她兒子跟着個行商在外頭跑買賣,兒媳帶着孫子在家,又是兩張吃飯的嘴。
年輕媳婦子不好出來看店,只能在家做點零活兒。若是能織些布,總歸也是貼補。
只是官府說還沒有那麼多紡車,因此暫時不對外租賃。
官府又順勢推了個什麼木匠學堂出來,招收會些木工手藝的百姓,目前在趕工做紡車零件,不收束脩,還管一頓飯,還給按件給一定工錢,已是有不少人報名了。
吳嬸子是殷切盼望着這些人抓緊把紡車做出來。
外面雞鳴犬吠的好不熱鬧,老吳叔是躺不住了,身邊吳嬸子也被吵醒了。
但老兩口可根本不覺得煩,起身笑罵兩句,都道這番熱鬧纔是過日子的味道。
起了牀,吳嬸子往後院澆菜園子去了,吳家媳婦則往廚下去生火燒水熱飯。
老吳叔則拎着大掃帚往前街來,將雜貨鋪門板一一卸下,準備先掃了鋪子,再將鋪門口的一塊街道掃一掃,迎接新一日的買賣——門前乾淨些,客人也樂意往裡走走。
這會兒雖天剛亮,但住在城西北的都不是什麼富裕人家,大部分都早早起牀忙活起來。
街對面斜下里香燭鋪子也正在卸門板,瞧見老吳叔拎着掃帚,那店家汪掌櫃便笑着高聲提醒道:“老哥,只掃恁家店裡就罷了,街上有人掃。”
老吳叔正揮着掃帚,聞言一愣,停下手來,奇道:“誰掃?”
那汪掌櫃笑道:“老哥恁是沒瞧着昨兒的告示,府衙僱了人掃街呢,管飯,按街算工錢,還是一日一結。”
老吳叔瞪圓了眼,道:“竟還有這樣的事兒?!”說着忍不住張望起來,卻沒見着掃街的人影。
汪掌櫃道:“千真萬確,俺們這街還是晚的,聽說府衙旁邊的街昨兒起就有人掃了。”
他擡頭看了看天,道:“只不知道俺們這街排在哪兒,幾時能來人。不過聽說想賺這個錢的人多去了,一條街一條街的搶,當不會太慢,城門開之前都能輪到。”
城門一開,買東西的人進了城,他們這邊生意也就上門了,若彼時再有人掃街,塵土飛揚惹得客人嫌棄,他們這些鋪子非要生吃了掃街的人不可。
老吳叔聞言也看了看天色,雖是不再掃了,卻也不收起掃帚,只將其立在門口,心想着若是那些掃街的人來的晚了,他也好立時把門口掃出來,免得耽誤客人上門。
少一時,整理着貨架的老吳叔就聽得外頭有銅鈴之聲,他緊走兩步探頭出去一看,只見遠處一行五人走走停停,緩緩而來,後面還跟着個驢車。
那鈴鐺便就掛在毛驢脖子上,一走一晃,發出清脆響聲,傳出去多遠。
這五人年紀不等,有四十餘歲的漢子,有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手中各持掃帚木鍬等工具,將路面上的垃圾掃到一處,統統撮進驢車上。
那驢車後面還帶着個大水桶,每清理過一處,那半大少年就爬上車舀出水來,撣灑在街面上,蓋下揚起的塵土。
香燭鋪子汪掌櫃也聞聲出來湊熱鬧,瞧見老吳叔,便走過來站在一處一齊看着,因笑道:“這收夜香還能賣鄉下去,這收腌臢塵土作甚麼?衙門還要僱人去做!瞧着也不費什麼氣力嘛,倒是要花不少銀子。到底是京裡來的知府,爲乾淨便這樣大手筆,真是氣派!”
見老吳叔不錯眼的盯着那邊,汪掌櫃大樂,捅了捅老吳叔道:“老哥,怎的,恁還想去做這個營生?雖說是挺輕省,但俺們到底上年紀了,不比那些青壯,一趟街走下來,累個半死,還不如在鋪子裡多賣兩個簸箕賺得多咧。”
老吳叔擺手道:“不是,不是。”說着不是,眼睛卻始終也沒離了那幫人,眼中精光閃閃,顯見是打着什麼主意。
汪掌櫃也不多勸,踱着步過街回鋪子,再轉回身看時,就見老吳叔那邊已同那幾個掃街的搭上話了,汪掌櫃搖頭失笑,也不再理會。
那邊老吳叔何止搭上了話,更是往鋪子裡去取了一壺熱水幾隻粗瓷碗,與幾人喝水解渴。
這幾人見老吳叔如此和善,都感謝不已,停下來歇腳喝水,老吳叔但有所問,幾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到底是有活計在身,幾人也不敢停留太久,答了幾句便忙還了碗,再次謝過,拿起工具來繼續幹活。
待人去的遠了,老吳叔方往後院去找吳嬸子商量。
“方纔外頭來了掃街的,俺同他們嘮了幾句,府衙僱人掃街,可傢什還沒齊全呢!他們現下不少是先從自家帶的或借的,衙門說慢慢就給配齊了。便是買齊全了,日日裡掃街,那掃帚也費得緊,總得買新的不是……”
“對!對!”吳嬸子眼前一亮,隨即又苦了臉,道:“當家的,想得倒是美的,可這城裡多少家賣雜貨的吶,俺家又同衙門裡的人沒幹系,沒門路,這等好事兒還能落俺家手裡?”
老吳叔道:“這掃街纔剛兩天,城裡哪家雜貨鋪有這許多掃帚賣?那樣大的掃帚,平素也不備多少貨的,還不是現扎!俺們也不是要兜攬下整個的生意,賣上十幾把,搭上線,細數長流的,總有賺頭。”
吳嬸子想了又想,道:“你那日不是同俺說,入社的時候,與你寫契的吏員是咱們社的社副,人甚和氣,去尋他問問,便是不歸他管,總能指條明路不是?”
老吳叔想了想道:“俺原是想找打更的李老哥問問,你這樣說,那俺待會兒先往衙門去尋那小哥兒罷。”
老兩口商議妥當,吃了早飯就去衙門尋那書吏碰碰運氣,吳嬸子還特地給他揣了一袋子散錢碎銀,留作打點書吏之用。
府衙在城西,吳記雜貨鋪在城西北角,有半個時辰便也走到了。
天色還早,老吳叔並沒着急趕路,那日登記入社時,他已是聽人閒話知道了如今府衙的規矩是辰正纔開始辦公的。
剛從橋上過了黑水河,拐進西城門對着的迎恩街,就聽得有人喊着“老吳叔”。
老吳叔擡眼四望,因着城門已開,街上行人車駕熙熙攘攘,他一時也找不到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半天一輛驢車趕上他,車轅上跳下個小夥子來,拉他道:“老吳叔,是俺,快上車,咱們一路去。”
老吳叔一見是小金哥,不由笑了,道:“你又進城了?”
那驢子後面拉着的只是個平板車,車板上坐着一堆年輕夫婦,都是農人打扮,身旁放着兩個蓋着粗布的提籃,並不見貨物。老吳叔便只道他們是進城趕集的。
小金哥指着人介紹道:“這是俺三舅哥,俺三嫂子。俺剛纔先到了鋪子,嬸子說你往府衙來了,俺們也是要去府衙,這才趕上來。老吳叔,快上車,一道去。”
雙方見了禮,老吳叔客氣一番,便不再推拒,上了車。
雖然小金哥手巧會扎掃帚,但吳家老兩口也並不怕小金哥知道了掃街的事,越過他們去與府衙交易。
如他們所說,本身掃街所需要的掃帚就不是個小數目,也不是他一家小雜貨鋪能吃下去的生意。
他家同樣也不止從小金哥手裡收日雜用品。
小金哥是個實在人,並沒有那些花花腸子,從吳嬸子口中聽說了掃街的事,見街面又這樣乾淨,便大誇特誇,直說衙門爲百姓辦好事。又指着驢道:“俺說怎的進城時,城門口有差役大哥特特叫拉車的牲口後腚都掛個兜,沒這傢什還不許進城。原來街上這樣乾淨。”
他又誇老吳叔聰明想到了掃帚這樁生意,眉飛色舞道:“太好了,雖俺笨嘴拙舌的,一會兒也要幫叔你說一說,這事兒成了,往後俺就可以扎掃帚往你鋪子裡送了。”
老吳叔也忍不住笑了,又問他往府衙裡去做什麼。
小金哥道:“俺是去問專家的事兒。俺嫂子也有手藝,他們不常進城,叫俺陪着去府衙問問。”
這小金哥的丈人一家住在海邊兒,以打漁爲生。村裡有人因懂打漁、養魚蝦的,成了專家,領了府衙的“薪俸”,這十里八村的鄉親便都心動,爭着搶着想去做專家。
可府衙又不是冤大頭,不是隨便來個人說自己懂什麼什麼就能當上專家,還是要層層考覈的。基本上後來抱着糊弄的心態去的人都被刷下來了。
小金哥丈人家沒拔尖兒的人才,本沒做這個打算。
恰這兩日聽說了城裡建了社倉租賃雞鴨與百姓養,倒讓他們動了心思。
因爲他家這三兒媳婦雖是漁婦,最擅長的手藝卻並不是打漁織網,而是養鴨子。
她養的鴨子個頂個的壯實,連下的鴨蛋比旁人家的好吃,又會一手醃鹹蛋的手藝。
府衙既然鼓勵百姓養雞鴨,那肯定也缺養鴨子的專家呀。
一家人商量一番,就準備進城來試試運氣。
因怕選不上被村人笑話了去,老三兩口子便也不去找村裡那些“專家”尋門路,而是趕到城西趙家屯找妹夫小金哥——小金哥常往城裡去賣貨,總歸比他們熟悉城裡情況,請他陪同去最好。
舅哥上門,小金哥還有什麼不應的。
三人租了輛驢車進了城,小金哥先到了有買賣來往的吳記雜貨鋪,給吳嬸子送了些三嫂子家的鴨蛋,給自家懷孕的媳婦買了一籃子鮮菜,順便打聽打聽城裡社倉借雞鴨去養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嬸子講解完社倉情況,便爽快的表示,因着她有菜園子不便養雞鴨,如果小金哥樂意,可以以吳記的名義去租借雞鴨,他們留下押金、自付租金便可以,吳記不抽成。
因着吳記有個雜貨鋪,在本社裡算是中戶,能租借一二十隻鴨子呢。
小金哥與三舅哥夫婦聽了大喜,連連道謝。聽說老吳叔往府衙來,這才趕上來拉他一同去。
小金哥講完,又謝老吳叔。
老吳叔連連擺手,笑道:“你這孩子,恁的客氣,謝個什麼,兩廂便宜的事。”
小金哥又問道:“老吳叔,你不替嬸子問問種菜專家的事兒?嬸子這菜種的可真是好!反正咱們也是去問專家的。”
老吳叔早已心動,便忙點頭道:“那就全賴你幫忙了,瞧你還謝俺們,可該俺們謝你了!”
一車人笑作一團。
眼見着再過一條街就到了府衙,只聽得街口那邊有人吆喝着“一文坐車”,老吳叔等不禁聞聲望去,那邊路邊停着一輛車廂龐大的馬車,大約是天熱,車壁只有半截,頂上支起草蓆爲篷,用以遮陽避雨。
車身上漆着“八仙車行”、“公共驛車”幾個醒目的大字,車上已坐上了四五個人,車前一個藍衣夥計正在大聲攬客收錢。
小金哥禁不住奇道:“驛車如今這麼便宜了?”
老吳叔也搖頭表示不知道,他若知道這樣便宜了,出門就直接坐公共驛車過來了,哪裡還會走那麼遠。
驢車駛過去的時候,老吳叔忍不住問那邊的夥計,何時改了這個車錢。
那夥計笑道:“昨兒起降價的,沈大人的‘惠民新政’呢!而且還要設更多站點兒了,車也要加,往後城裡來回可方便了。”
他話音未落車上便已是一片叫好聲。
老吳叔與小金哥等也連連說沈大人愛民如子云雲。
這公共驛車其實已經推出好久了,自沈陸兩家合作後,沈瑞便開始了經營山東的通信網絡,登州是陸家的大本營,八仙車馬行也就迅速在登州站穩了腳。
只不過這一兩年間,車馬行一直在向外埠擴張,沿着驛路打造溝通京城與登州的站點,倒是登州府城內的車馬行並不甚多。
之所以在本埠沒發展起來,也是因着登州百姓生活頗苦,車馬行根本不可能像京中西苑那樣的盈利。
車馬行爲了不賠本,只能提高坐車錢,百姓見價高越發不肯坐車,越沒人坐車越賠本,車馬行就此陷入惡性循環,越來越維持不下去。
最終八仙車馬行只保留了往城中兩大寺廟——開元寺、普照寺的熱門線路,供初一十五燒香的略有寬裕的人家乘坐,其他的基本上都用來爲陸家傳遞消息運送些物什之用。
沈瑞要來登州的消息傳來山東後,八仙這邊纔開始有大動作,增設站點,增加馬車“車次”。
登州百姓雖是常在路上見到大號車廂的“公共驛車”,知道方便,可這幾個月米價騰貴,真是糧都吃不起了,更哪裡有錢坐車。
此番府衙降了車錢是實打實的惠民政策了,一文錢的價格半數以上的百姓都負擔得起,尤其是那些攜帶了重物去趕集的百姓,很樂意花上一文錢省些時間與氣力,大家自然交口稱讚。
驢車駛過去好一段路了,小金哥仍抻脖子瞅着那邊的公共驛車,老吳叔不由莞爾,道:“怎的,想坐坐試試?一會兒叔帶你坐那車回去。”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摸摸後頸,道:“不是,老吳叔,那個,俺不是想坐車。俺是看車篷那席子,那席子俺也編得出。”
若是多設站,多加車,需要造更多車,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車篷席子。車廂木匠能打造,席子木匠可做不出來,總歸要往別處買的。
老吳叔樂了,笑道:“好小子,還說俺靈能發現買賣,你小子這眼珠子也夠靈的!”
小金哥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來。
老吳叔大手一揮道:“走,咱們先去府衙問了掃帚,回頭再去八仙車馬行問一問,談談這席子買賣去。”
小金哥大力點頭,鬥志滿滿。
*
入社倉養雞鴨這件事確實吸引了許多底層百姓入社。
虧得蓬萊縣附郭府城,一座城內有府衙縣衙兩個衙門口,分別座落在城東城西,才堪堪將百姓分流——西城的往府衙登記,東城的往縣衙登記。
饒是如此,府衙這邊還是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府衙前堂後宅,又分東西三路,曹吏房位於中路正堂東西兩側,但有了先前險些釀成民亂的買糧事件,府衙已不會讓百姓直接進入儀門。
此次便開放東路吏舍用來辦理入社相關事宜,並且安排了衙役在東角門外組織百姓排隊進入,因此人雖多,卻並不混亂。
倒是應聘專家這樁仍在曹吏房中匠作房辦理。
老吳叔瞧着入社那邊恁長的隊伍,心下慶幸虧得跟着小金哥來了,要不這會兒裡頭社正、社副指不上怎樣忙碌呢,哪裡還有工夫搭理他,指點什麼掃街的掃帚。
相比之下,匠作房這邊可是清淨許多。
本身專家就是需要門檻的,前陣子嚴格考覈又刷下去一批人,如今已沒那許多人跑來糊弄應聘了。
因着知府大人重視,每位應榜者在初步登記後都會被請到後面廂房靜室,由專人負責單獨的“面試”。是以匠作房這邊基本沒什麼人。
小金哥一行說明了來意,聽聞有懂養鴨子的專家,接待的吏員態度更熱情了幾分,請到靜室中還給上了茶水。
那三嫂子初時還有些發怵,見吏員和顏悅色,慢慢也大起膽子來回話,尤其被問及她所最擅長的養鴨,更是說得頭頭是道,若不是三舅哥及時提醒,險些把餵鴨的“秘方”都給說出去。
她還隨身帶着一籃子醃好的鴨蛋,這會兒便推過去送與吏員,她也不會說什麼奉承話,便是翻來覆去強調,“俺家鴨子下的蛋特別鮮,俺自己醃的,特別好吃,大人恁嚐嚐就曉得了。”
還是老吳叔與小金哥替她描補了兩句。
吏員不以爲意,收下鴨蛋,表示她的事已記錄下來了,過兩日會有專門的人上村裡去看她養的鴨子如何,若果然如她所說那般好,便會聘她爲“專家”了。
衆人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老吳叔這邊是需要請吳嬸子本人親來面試才能應聘專家的,因此也沒有被問話。此時見養鴨事談妥,這邊又沒有外人,吏員收下了鴨蛋當正是好說話的時候,他便悄悄遞上個裝有一串錢的袋子,打聽起掃街掃帚等一應物什歸哪裡管。
衙門口的吏員都是吃慣了打點的,這吏員不動聲色的將錢袋子袖了,笑眯眯的表示讓老吳叔出來一敘。
將老吳叔帶到一處避人的夾道里,那吏員又喊了另一個吏員過來,正是雜科管採買的。
因着掃街的事兒也是知府大人的新政策,下面吏員自不敢怠慢,三人簡單交談,幾樣常用的傢什都是給的市價,頗爲公道,又答應了老吳叔送一批貨結一筆款子。老吳叔又遞了一次錢袋子,這事兒算是基本敲定下來。
這邊正聊着,那邊角門一響,走出來兩人,其中一位正是小於師爺。
兩個吏員躲已是來不及了,只得尷尬上前問好,吱唔解釋一個老鄰居過來問專家之事。
老吳叔也忙過來見禮,又猶豫着要不要給小於師爺身後那位也見禮了。
那兩個吏員是沒提,不曉得是不是不認得,老吳叔卻是認得的,這人是趙家的三爺,他去趙記鋪子裡買糧時,曾遇上過掌櫃同這位說話。
就這麼一猶豫間,小於師爺那邊已淡淡應了一句,帶着人快步走了。
老吳叔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人背影。
街面上魏員外家、趙員外家事情傳得沸沸揚揚,都說這兩位是同知府對着幹,被收拾了的。那趙三爺這次來府衙,又是個什麼意思?
忽聽旁邊一聲咳嗽,老吳叔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忙哈着腰訕訕陪笑。
那吏員目光閃爍,壓低聲音道:“老吳,不該瞧的,便是啥都沒看着。”
老吳叔也是老買賣人了,立時明白過來,忙連聲應是。他管趙家幹什麼,還是先管管他的掃帚吧!
事情談妥,老吳叔由吏員領回了匠作房,匯合了小金哥一行出了府衙。
他們前腳剛走,那吏員後腳就拎着那一籃子鹹鴨蛋,跑去堵了送人回返的小於師爺,過去獻殷勤。
趙三爺他也是認得的,外頭風聲他更是清楚。
既然小於師爺帶人走那條僻靜的夾道,便是不想讓人知道的意思。都是他倒黴撞見了!當時能裝瞎裝不認得,過後可不能再裝傻充愣,總要彌補一二。
他這邊忐忑着,擠出來個討好的笑,努力推銷着這鴨蛋,比方纔三嫂子還賣力些:“這是個求做專家的漁婦孝敬上來的,她養鴨子有一手,說是她家鴨子都是吃魚蝦螃蟹大的,鴨蛋醃成鹹蛋極是味美。於先生您嚐嚐,您嚐嚐,權當吃個新鮮。”
小於師爺瞧了他一眼,接過籃子來,似笑非笑道:“無妨。不必掛心。”
這便是說趙三的事無妨了,那吏員登時便鬆了口氣,但仍謹慎的低聲道:“小的們會管好嘴的。”
小於師爺一樂,拍了拍他肩膀,忽道:“你這一番心意,我必會拿去給大人嚐個鮮。若果真好,大人垂詢,你便與大人好生說一說這養鴨的專家,也好爲大人分憂。”
那吏員一愣,隨後不由狂喜,連忙謝過小於師爺提攜。
小於師爺揮揮手,拎着一籃子鹹鴨蛋徑自走了。
拐個彎過了穿堂,直往後面知府官宅外書房去,那邊沈瑞和幕僚團隊正等着他的消息。
*
“趙三說,魏家已經開始變賣東西了,趙家收了一批。魏春來,莫不是要逃了?”小於師爺彙報了從趙三郎口中得到的消息。
魏員外自己在家裝病,心腹大管事卻在外奔走,登了兩次趙家的門,與趙員外密談許久,趙三郎還看到了他們偷偷摸摸擡了幾箱子東西來。
趙三郎早有效仿秦二的心,自然覷個空兒就跑來府衙告密。
“魏家家大業大的,怎麼可能統統舍下說逃就逃?那許多田畝,他捨得下?便是清了他匿下的田畝,餘下的也足夠養活他一家子老小一輩子了,他逃了能帶幾個銀子走?”姜師爺擺手道。
他這幾日是參與了清丈魏家田畝的,對魏家田莊產業頗爲清楚。
大於師爺皺眉道:“濟南府只往京裡遞了信,並沒有遣人來登州,魏家如此,莫不是怕張大人不理會他家的事,籌銀子送禮去?”
八仙驛站在濟南府也有分店,且沈理那邊也幫忙盯着張吉府邸的。反饋回來的信息都是張府只有人快馬往京裡去了,並未有往登州來的。
“這會兒現送禮,未免晚了些吧?”小於師爺道:“他這麼東拼西湊的,這禮只怕不輕吶,等他湊完了,再尋人護送到濟南府——這邊兒早就查完了。”
陳師爺手指叩着桌面,道:“魏家能做的也只有緊扒着張大人了。這會兒查地的事兒出來,聰明如張大人,是不會沾手的。魏家如此動作,我倒是擔心京中的反應,要防着……”
他頓了頓,環視衆人一週,又將目光落在沈瑞身上,“防着內閣裡有人在皇上那邊進讒言。畢竟若以匿稅論罪,最重可有產業半價入官之罰的,若是大人判罰了他家,到頭來籍沒的卻是個空殼子,有人惡意以此構陷大人……”
沈瑞一直默不作聲,手裡拿着一枚鴨蛋把玩着,聽着衆幕僚的分析,見陳師爺望過來,他方緩緩的點點頭。
這邊清丈田畝的密摺以及在登州建設的初步設想札子已經通過八仙驛站的渠道早早遞出去了,以八仙的效率,當會比濟南府那邊摺子更早進京。
關於清丈田畝,壽哥必然歡喜,至於罰沒奸商家產,也是壽哥樂見的戲碼。
然,若說好是本地首富,罰沒時卻變成了空殼子窮鬼……以壽哥的脾氣定然不快。
登州鄉下地方,大戶也沒多少家產,且沈瑞人品家資擺在那裡,硬栽贓沈瑞貪墨,壽哥是不會信的。
但若是有人不斷灌輸“沈瑞到底年輕,辦事不周全、不利索”等等論調,只怕也給會壽哥留下不堪用的印象。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被皇上信任人品,但不信任能力,對於一個官員來說,同樣是致命打擊。
沈瑞將鴨蛋放回籃子裡,臉上帶出幾分倦意來,譏諷一笑,道:“那幫政客,不做實事,只會搞這些傾軋伎倆。”
陳師爺雖瞭然,卻也不得不嘆道:“東家,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不可不防。”
沈瑞擺了擺手,收了笑容正色道:“登州百姓窮苦全因這些大戶食髓吸血,本府想爲百姓謀福,絕不容他們掣肘。隨魏家蹦躂去吧,他賣得珍玩賣不得田畝,帶得走銀子帶不走地,憑他耍什麼花樣,本府不懼擔個罵名,定要把他名下所有田畝都籍沒入官,分與百姓耕種!”
幾位幕僚師爺皆是一愣,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話,陳師爺帶頭起身一揖道,“有大人在,實是登州子民之福。”
沈瑞一步上去扶住他,又止住衆人行禮,道:“都是我份內之事,當不得贊。”
又道:“你們也莫怨我意氣用事。魏家這樣的,登州定然不是一戶兩戶,要是投鼠忌器,那往後什麼都不必做了。咱們只做咱們當做的,登州富庶了,他們的讒言便統統立不住腳。皇上乃聖明君主,自會裁度。”
衆人齊聲應是。
沈瑞這也不全是場面話,他也是真不耐煩了,他太瞭解京中那些政客了,同長舌婦也沒什麼兩樣,天天搬弄是非,任你光明磊落做事,也能被他們雞蛋裡挑出骨頭來。
防是要防的,但若防到束手束腳的地步,那真就什麼都不用做了。
他對壽哥還是有信心的,不是因着壽哥對他表現出來的親近,而是壽哥表現出來的聰明。
而他又不是傻子,“做的好不如說得好”他也一樣會。
他第一時間將登州各項進展寫下來遞進京,只要登州的發展符合壽哥的期待,壽哥就會一直給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和支持。
沈瑞又撿出一個鴨蛋來,向衆人道:“我瞧着這鴨蛋有些意思,晌午給諸位先生添道小菜,嚐個野趣。”
高郵的鹹鴨蛋那是自宋代起就有了名氣的,如今雖沒成爲貢品,卻也是席間佳餚。
在沈瑞前世,除卻這高郵鹹鴨蛋名滿天下外,另有一樣鴨蛋也賣得極好,便是海鴨蛋。
如今,登州的海鴨蛋就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沈瑞原是更多關注棉布、海產這些大宗產業,着意打造像松江棉布那樣的登州品牌。
而今一枚小小的鴨蛋,讓他看到了另一個方向。
普通的農副產品做好了,一樣是品牌!而且惠及面也更廣。
散會之後沈瑞特地叫住小於師爺,請他得空去考察一下那位養鴨專家以及海邊兒養鴨的情況,若是可以,便在那邊建個小型的養鴨場,開個鹹蛋作坊。
小於師爺應下,又嘆道:“大人竟這樣看好這鹹鴨蛋?可惜遲了些,不然多備出些鹹鴨蛋來,送到京裡,作端午節禮纔是一舉兩得。”
端午節素來有吃鹹蛋的風俗,俗語說“要吃鹹蛋糉,才把寒意送”。
沈瑞也頗感惋惜,不過轉而又笑道:“無妨,趕不上端午,還有中秋呢。只盼明年端午時,登州鴨蛋已能行銷天下。”
*
卻說這邊趙三郎乃是偷偷出來告密,在府衙夾道里撞着了人,不免懊惱,回程越發小心起來,悄悄出了府衙,又在外面兜了幾圈,覺得完美掩藏行蹤了,這纔回到家中。
卻不知道這一番都落在旁人眼中。
正院內書房裡,趙宅大管家垂手站在趙員外身前,小聲將趙三郎行徑說了,又着意提了在府衙裡呆了小半個時辰,只怕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趙員外面上毫無波瀾,只點頭示意知道了。
大管家便不再說,退到一邊兒等着新的吩咐。
老爺特地讓三老爺看到魏家來人擡了東西,三老爺果然耐不住跑出去告密了。不知道老爺這是要試探三老爺,還是要利用三老爺傳消息出去。無論怎樣,親兄弟走到這一步,大管家多少還是有些寒心的。
“馬騁那邊,聯繫上了嗎?”趙員外問道。
大管家收回思緒應了聲是,又道:“齊家還是靠不住。還是拿銀子砸開的馬家門。”
趙員外冷笑一聲,道:“這時節,自然誰都靠不住了。無妨,馬家認銀子就行。他越貪得無厭才越好。”
大管家低聲道:“戚家出面,馬僉事只怕也坐不住了罷。”
趙員外往椅背上舒服一靠,胖臉上又浮現出和氣的笑容來,道:“也該是他急一急的時候了。他牙口可好着呢,能撕咬一陣子……”
書房門叩響幾聲,大管家忙出去問了情況,又黑着臉進來,低聲道:“魏家又來人了。”
趙員外摸了摸滾圓的下巴,道:“老魏這是要拼死一搏吶?行啊,成全他,咱們就再幫他一把,他這些年沒少劃拉東西,手裡還有好東西沒拿出來呢。你拿外賬房賬本子給來人看,就說咱家也沒銀子了,尋常東西就不收了,等他拿了好東西來,再壓壓價。”
大管家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總得把送去馬家的銀子給填補上纔是。”
趙員外擊掌笑道:“正是。”
趙員外料的沒錯,魏家如今已是沒什麼選擇了。
布政使府上沒有來人,魏姨娘孃家派來個姓薛的管事,沒有帶來任何有好消息,張口只是要錢。
魏員外不是傻子,也擔心魏姨娘那邊詐他。
但他根本沒有所謂退路,他最是清楚登州有多少人恨他,一旦他失了布政使的庇護,俯首認罪,立刻就會有落井下石的人跳出來,網羅更多罪名,把他一家子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就是現在,濟南府還沒表明放棄他、他還沒倒呢,一向甘當他狗腿子的趙員外就露出獠牙來,想從他身上咬一塊肉了。
魏員外恨得咬牙切齒,卻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去,上太太那,讓她把那箱子東西取出來,給趙家送去!”
心腹管事猶豫着,低聲道:“與其送趙家,不如讓人快馬送去張大人那邊,左不過也是要給太夫人拜壽用的……”
魏員外闔了闔眼,道:“送去趙家吧。”
既是魏姨娘孃家那邊派人來了,就表示至少面上,張府是要撇清干係的,他便是送東西去了,張府也未必會收。
管事退了下去。
魏員外閉着眼,又尋思了一遍如今攏了多少銀子在手裡。
他其實,還有一條路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可以拋下這一切,帶着銀子遠遁,只要有銀子在,他還怕什麼。
他不信沈瑞扳倒了他魏家、吞下那麼多田,張吉能嚥下這口氣。他走了,魏家倒了,沈瑞沒了威脅張吉的把柄,張吉必然會下狠手對付沈瑞。
到時候他未嘗不能回來東山再起。
銀子,銀子,銀子先送一小半兒到薛管事那邊,穩住他們,向張吉表現一下他的效忠與誠意。
餘下的,他得帶走。
一家子人走是不可能的。
原配所出的長子次子都二十好幾了,留下來也能抵上一陣子。
續絃幼子還小,又是他的心尖子,他得想法子把他們送出去。
嗯,普照寺離東門近,就去普照寺住上幾天,悄沒聲的從東門走,往寧海州先住着。
他這邊穩當了再想法子去接她娘倆。
魏員外盤算妥當,又加快了變賣家產的速度。
因着他一直對外稱病,就讓續絃以爲他祈福的名義,帶着嫡幼子往普照寺住下吃齋唸佛。
那位薛管家既能被張吉派來,便不是個傻的,魏家種種動作都在他眼中,等魏員外拿出銀子來,他打眼一看數目,便冷笑道:“想來是真不湊手,俺們也不是討飯的,那便罷了,俺明日就回去便是。”
又陰惻惻道:“不知道府衙來抄時,銀子還湊手不湊手。”說罷拂袖便走。
魏員外恨得牙根癢癢,卻不能讓他真個走了,一番軟磨硬泡討價還價,最終還是被薛管事踩住死穴,帶走了大半的銀子。
魏員外心頭滴血,但懊喪也無用,現在脫身要緊,總歸還是剩下了萬餘兩,有這銀子做本錢,支起一攤子生意來也不甚難。
那薛管事走了兩天後,這邊魏員外也準備停當了。
他定好了計劃,準備在家裡內賬房點一把火,明晃晃的告訴全登州、告訴濟南府他把證據燒了。他自己也好趁亂脫身。
萬事俱備只差點火之際,朝廷的一份邸報進了登州城。
很快,滿大街都瘋傳起來。
巡按山東御史胡節向濟南府各界索賄,右布政使張吉借修曾子廟宇銀二萬兩貯於德州,分巡東兗道僉事毛廣取泰安州香錢五千兩,濟南道僉事侯直取德平等縣銀三千兩,濟南府知府蕭柯、歷城縣典史李徵等亦各有銀送德州,擬等胡節回京時從德州帶銀走。
監察御史張禬奉命清查地方屯田,查得此事,遂上本彈劾山東地方諸官。
皇上震怒,下旨嚴懲。
吏部覆議,右布政使張吉、分巡東兗道僉事毛廣、濟南府知府蕭柯追贓降二級,冠帶閒住。
濟南道僉事侯直、歷城縣典史李徵追贓削籍爲民。
左布政使車璽雖未參與,但有失察之過,依違失舉,降一級,調至雲貴。
德州衛所涉案一應人皆依法入罪。
而胡節,身爲御史,恃勢貪婪,知法犯法,罪加三等,令錦衣衛差官校械繫來京,謫戍陝西蕭州。
一身平民衣衫準備跑路的魏員外捏着心腹管事從外面重金買回來的謄抄邸報,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天旋地轉好似要站立不住,胸口悶得像堵了一團棉花,連喘氣都吃力起來。
他踉蹌一步,心腹管家慌忙扶住了他,他卻一把推開了管家,圓瞪的雙目赤紅,惡狠狠的將這邸報抄本撕個粉碎,厲聲高喝:“假的!假的!沈家小兒做的局!”
可噴出來的,除了聲音,還有一口血沫子。
心腹管家都嚇得傻了,連滾帶爬撲過去扶住魏員外,又淒厲高喊來人請大夫。
血吐了出來,魏員外倒是覺得胸口沒那麼堵了,腦子好像也清明瞭幾分,他再次推開管家,大罵道:“蠢貨!快叫人去把他孃的那個姓薛的忘八羔子追回來,把銀子奪回來!”
話音未落,他只覺得腦袋又一迷糊,人已經直挺挺的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