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兼併是封建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沈瑞前世讀史再清楚不過,封建社會從沒有哪朝哪代能真正遏制住土地兼併。
當初壽哥自遼東開始清丈田畝,又清查了宗室、外戚、勳貴侵佔官田民田、欺隱地稅事,進而推行至地方上清查屯田等,沈瑞並沒有持百分百的支持態度。
只是如今輪到他主政一方,登州這本就多山少田的地方,實是到了不查不行的地步。
糧食就是生命線,只要田在魏員外這樣的大戶手中,就等於卡住了登州的脖子。便是登州開海了有了錢,也保不齊有如這兩年這般天下都鬧糧荒,無處買糧的情況。
另有一樁,也是沈瑞沒到山東實地探查便不可能知道的——那就是山東之地畝制極爲混亂。
明代官方規定五尺爲一步(弓),二百四十步爲一畝,山東各地不僅丈量土地的弓尺千差萬別,就連單位畝步弓數也不相同,別說此縣的一畝與彼縣的一畝面積根本不一樣,就連同一州縣裡的也可能相去甚遠。
這並不是山東一家兩家望族大戶蓄意爲之,而是歷史原因造成。
早在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中就稱齊地一大畝相當於其他地區的兩畝有餘。
而北宋末年的方田均稅法進行折畝,以及明初的移民墾荒導致的大小畝並存情況,又加劇了畝制的混亂,使之漸成頑疾。
沈瑞不是改革的急先鋒,但若他想調動登州百姓種糧的積極性、想讓登州市面上有更多的糧食流動、想進一步推廣良種良方種植,必然是要解決這些土地根本問題的。
登州,還算是好清革土地問題的,因爲這地界並沒有什麼成氣候的大家族。
只一個叢家算得官宦之家,不說叢蘭與沈瑞的交情,單說叢蘭如今正是被皇上信重,派至延綏清理屯田,他家人便擁護清丈田畝還來不及,又怎敢拖後腿!
至於魏員外這樣的貨色,實在算不得什麼。
如今這廝正撞到槍口上來,還妄圖蹦躂蹦躂,沈瑞收拾了他也不過是順順手的事兒。
沈瑞是不在意了,但旁人卻沒這樣硬的後臺背景,卻是怕的。
那邊會都散了,丁同知仍有些魂不守舍的,顛顛跟在沈瑞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這個,這個,大人吶……魏春來,到底是攀上一門貴親吶。”進了知府宅邸書房,丁同知仍是一臉忐忑,見左右沒外人,才低聲道:“大人當料到,這魏春來的地,還指不上有多少是張布政使的呢。”
還不知道多少是打着布政使的幌子買的呢。沈瑞心下腹誹,面上一攤手,道:“他既沒寫在契上,咱們自是不知道的。也斷不會認。”
丁同知只剩下抽涼氣的份兒,半晌苦勸道:“大人您到底初來山東,還是留一線人情的好。”
他心道這小知府還是年輕氣盛,你裝不知道就完事兒了?就算張吉捏鼻子認了,將來難道不會給你小鞋穿?
那是右布政使吶,想給個知府找麻煩不是太容易了麼!
他之前覺得跟個年輕有爲後臺硬的上司簡直是三生有幸祖墳冒青煙。
看着小知府銳意進取,他一顆官場老油條的心也活絡了起來。
五品是個坎兒啊,多少人到此就封頂再難進一步了,他若是好好跟着這小知府幹,沒準兒一步就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從此海闊天空了呢!
可沒想到,這祖墳冒的是黑煙——要焦糊焦糊了啊。
這要是布政使司衙門一雙小鞋丟過來,難道就知府一個人穿嗎?他也一樣跑不了啊。知府到底還有個好老丈人,他沒有啊!
他一時想得太多,想得太長遠,便着急起來,只覺得滿嘴火泡都要拱起來了。
沈瑞卻老神在在,擺手道:“丁大人放心,本府有分寸的。明日丁大人只管出個手續,着姜師爺、大於師爺帶人去清查魏家等幾家的田產便是。”
“大人三思啊……便是要查,是不是也緩上一緩?您也聽着了,那魏春來已寫信去了布政使司,且等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耽擱什麼,也免得若有動靜,措手不及。丁同知苦口婆心勸道。
說的倒也中肯,也確實良言。
只不過沈瑞像是鐵了心了,笑道:“無礙。丁大人你出了手續後,這城裡的事兒還要你繼續辛苦。”
丁同知暗歎了口氣,見沈瑞轉移話題到城市建設,也不好多說了,連忙笑道:“這是下官分內之事。”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頓了頓方問道,“牢裡那些人,即日便要提到水寨修船塢海港嗎?”
那一日潑皮閒漢抓了不下百號人,論起來俱都是慣犯,平時也是橫行鄉里的,不說無惡不作吧,也是沒少禍害百姓。
整頓地方治安問題也早早就在沈瑞的日程表上了,只不過現在抓糧食是第一位的。
不想這幫傢伙竟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拿了錢就敢和官府作對,比造反也就差一口氣兒的事,這已經不是簡單修理修理就可以的了。
沈瑞纔不會把他們丟黑牢裡白養着他們——窩窩頭不是糧食啊?!登州的糧食可不是能這麼浪費的。
這城裡城外的,到處都需要建設,把這樣的壯勞力丟黑牢裡慢慢餓瘦簡直是資源上的極大浪費啊!
勞改纔是優秀答案!勞改,統統都滾去勞動改造,哪兒累放哪兒去!
所以當時沈瑞就已經下達指令要這些人去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塢。
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潑皮無賴,可不是那些那沒爹沒孃沒家的乞丐。他們基本上都有家人,還絕大部分很有些家底兒,家人也都是靠着他們在外面橫行霸道收保護費吃香的喝辣的。
他們中很多人也是牢中常客了,許多關係熟稔,只要送錢進來,便是在牢裡也照樣肥雞大鴨子吃着。
所以這次他們前腳入獄,後腳不少家人已是熟練的打點牢頭獄卒了。
然後就聽到了這次事兒大了,要派他們幹苦力去。
家人慌了手腳,開始往上頭送禮,卻多少銀子都沒砸開府衙幾位大人的門,不由越發慌了。
丁同知原也是名聲在外的,尋常送了重禮給他,他都笑納,打架鬥毆的,只要不犯人命,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得罪人。
但這次,丁同知的門也關得嚴實。
他們哪裡知道,丁同知看着白花花的銀子不能揣兜裡早是心癢難耐了。
奈何這羣人出來就是和知府大人對着幹,丁同知先前一門心思跟着新知府,自然不會搭理這些潑皮家人。
可是現在,現在小知府跑出來清丈……誰知道小知府能頂多久呢,布政使若是怪罪下來,小知府做不下去了還能憑着老丈人拍拍屁股高升了,他怎麼辦?
他吶,想挪個地方找門路,都不知道要多少銀子打點,還是趁現在多摟點兒銀子回來吧。
“下官是想着,陳師爺那邊說要拓路、清河淤,另要多建些街鋪多設車行,這諸般事,雖是大人慈心,要給城裡青壯個做工領糧的機會,但那挖溝打地基都是苦差事,是不是,先讓牢裡那些人做了?輕省些的再留給良善百姓?”丁同知一副全然爲府城建設着想的模樣。
挖沙子修海港修船塢,那可真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不說把人活活累死吧,也夠脫層皮的。但若是換到城內的活計,再怎麼着也累的有限。這樣方好向那些潑皮頭子家裡榨油水出來。
沈瑞早在回府衙盥洗更衣時,就聽張成林簡單彙報了近來的事情。
他根本用不着刻意盯着丁同知、林通判,如韓家那樣的耳報神多得是。知府、同知、通判又都在府衙後身的官宅裡住着,便是僕從之間也多有交頭接耳。
而且丁同知這貪財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在陸家同其打交道之初便有深刻體會了。
不過這人雖是貪財卻不糊塗,很有幾分才幹,更是知分寸、懂站隊,不然不會早早投靠了沈瑞。
最重要的是,他還是有底線的,不會爲着銀子就昧着良心做坑害百姓的事。沈瑞便也沒有什麼不能容他的。
沈瑞笑了笑:“這事兒就全權託給丁大人了,你多受累。”
丁同知忙連稱不辛苦,又贊沈瑞體恤百姓云云,好一陣子歌功頌德。
沈瑞掛着和藹的笑容耐心等他誇完,才道:“不過,海邊兒的活計也一樣繁重,總要有人打個底兒下來。”
丁同知笑眯了眼,正當如此,太容易辦的事兒總是沒人領情的,就該讓他們吃足了苦頭,再來求時,勉爲其難答應下來,銀子翻倍不說,這才能讓人感恩戴德。
小知府深諳此道,也是我輩中人啊。
丁同知立時頌詞如潮,誇了好一陣子不帶重樣的,心下卻想得多榨些油水出來,知府這邊也得孝敬了。
少一時,只見姜師爺等沈瑞的幕僚團隊已到了外面,丁同知知情識趣,便忙告辭去了。
待他人出了院子,陳師爺這才向沈瑞苦笑一聲,低低道:“這丁大人……旁的都還好,只是這喜黃白之物的性子……”
“哪個是嫌銀子咬手的?”沈瑞說笑着,又親自遞了茶盞與陳師爺,道:“這些日子有勞先生了。”
陳師爺忙雙手接過,謝了沈瑞。因着登州是陸家大本營,驛路網也是鋪得最密最好的地方,幾乎每日都有消息從府衙悄然送出到沈瑞手上,陳師爺這邊也就沒什麼可彙報的。
姜師爺、大小於師爺進來互相見禮,坐下飲茶,待張成林、田順及陸十六郎等諸心腹人都齊了,這才一同商議起登州的下一步建設。
“清丈土地,擬個章程,分成幾批。魏家、趙家、陸家、韓家這四家先來。尤其是韓家,去打個招呼。”沈瑞這邊說完,看向陸十六郎。
陸十六郎應了一聲,又道:“韓家那邊都是懂的,必會全力配合大人這邊。”
陸家本錢大多投在海船上,餘下主要還是商鋪,登州所謂的良田比起松江來差得遠了,陸家人真有點兒看不上,買的地並不多。
當然,就算是不多,隱匿、良田記作劣田的事兒也不會沒有。沈瑞之前定下擬清丈田畝時,自然也告之了陸家。
陸七老爺卻表示不會處理那些田產,只留給沈瑞發落,受罰丟面子陸家都認——連世交、姻親、心腹家的田都不放過,方顯得沈大人公正無私。
雖說山東陸家是靠着沈瑞才更上一層樓的,但陸七老爺能做到這個份兒上,沈瑞還是領情的。
至於韓家,他們這支原是太祖時自山西遷來的,幾經災荒戰亂,韓家族人也不多了。
成化年間韓大老爺的曾祖父發了筆橫財,曾回過山西老家尋根,只是已找不到當初族人,因着手中有錢,略一運作,便與當地最大的一支韓姓家族連了宗。
這韓姓家族子弟中倒頗有幾個讀書好的,幾代下來,也出了過二三進士,七八舉人。
如今山東布政使司右參議韓逵就出自這個家族,年紀比韓大老爺大不了幾歲,但論輩分,則是韓大老爺的叔父。
自韓逵來了山東,韓家便是孝敬不斷,坐實了這親戚。
只是韓家不如魏家那般招搖,又是做酒樓的,進門都是客,便與各家關係都不錯,沒有什麼仗勢欺人的。
若說仗勢,也不過是登州府再沒有敢在他們酒樓賒賬不還罷了。
之所以要同樣先清丈韓家的,也是因着他家有布政使司的關係。
只要魏家、韓家都被清查了,不說登州府,至少蓬萊縣再無能仗勢梗脖子的家族了,清丈田畝也就能順利推行下去了。
不過既然韓家早早投誠,又賣力的遞送各家消息,沈瑞便也先與他們招呼一聲。
實際上韓家也不會損失太大,他家雖是登州的老戶了,但買的地也不多。
他家除了主要經營酒樓外,也是養船,只不過不是陸家那樣的海貿商船,而是養的二十多條大小漁船,海貨也是極大一筆進項。
聽陸十六郎如是說,沈瑞點頭道:“他家是好的。你也去告訴他們,各地八仙車行驛站客棧,還得他們多幫襯。”
這便是同意韓家入股八仙客棧,甚至要與韓家共建客棧了,待登州開埠,必將有大批客商雲集,客棧也必然日進斗金。
且八仙車行又是什麼背景?這樣的好事兒韓家求都求不來的。
陸十六郎笑道:“那俺可要緩緩說出來,別叫韓家老太爺歡喜得厥過去。”
衆人一時都笑了起來。
沈瑞笑道:“你且緩緩說,別真嚇着老人家,日後,漁獲這塊,怕是還要韓家出力呢。”
陸十六郎一怔,隨後佯作嘆氣道:“大人如此關照便是我家都嫉妒了。”
“這可真是得了便宜賣乖。”田順因跟陸十六郎熟了,開起玩笑來是半點兒忌諱也無,什麼都敢說,因拍着他肩膀打趣道:“若這般說,漁船歸你們家,商船歸他們家,你可樂意?”
陸十六郎便忙作出作揖求饒的樣子,又惹得衆人鬨笑不止。
山東海產頗豐,漁課(漁稅)不少,登州便是需繳納海魚八千斤、蛤粉五十七斤四兩、昆布六斤十四兩四錢、海漂硝二斤、雜翎八萬九千二百九十八根。
漁課按所徵之物可分爲本色和折色兩類,客體原是徵收魚油、魚鰾、翎毛,後來便視官府的需要改折其他實物徵收,多爲金銀鈔,弘治年間兩稅賦稅中就徵收魚課米,並將其劃歸在秋糧項下。
這二年山東災荒,漁課是部分減免,如海魚,原是要折成金銀繳稅的,現下全免,算是讓百姓果腹。而昆布、海漂硝這類藥材,還是要如數上繳的。
沈瑞原就翻看過一些前人的雜記、遊記,來了登州後,又看過從前的府志、縣誌,曉得海產豐富,不乏名貴品種。鮑魚海蔘不必提了,宋人龐元英《文昌雜錄》還提到了嘉騏魚,便是真鯛了。
相對於開發登州農業,沈瑞對於開發登州漁業的信心更足。
科學捕撈之外,他還希望能做到科學養殖。
海魚不好運輸,總可豐富百姓餐桌,除了高端的海蔘鮑魚瑤柱可製成乾貨運輸出去的,低端的海帶海藻也同樣可以乾製,更有蝦皮、蜆子幹……海洋就是登州最大的寶藏啊。
當然,有好的產品,也要能運得出去才行。
多山的登州還面臨着一個難題,便是陸路運輸。
便是開海,有些物資也要東西運得進來、運得出去才行。
要想富,先修路。實在是至理名言。
“……春耕時節,不宜抽調太多勞力徭役,但是想要儘快開海,這陸運也一定要跟上,既有災民需要賑濟,還當以工代賑,將驛路和主要幹道修上一修。”
登州受災情況雖沒濟南府嚴重,卻也不是沒有災民了,亦不是沒有流民逃難到此地,加上有魏員外這種人從中攪合謀利,沒有田地可依靠的城中底層百姓也過着苦日子。
無論是城內建設,還是城外修路,只要官府管飯,無論流民還是百姓定是一百個樂意的。
沈瑞看着陳師爺在簡單的地圖上比劃着,同大小於師爺商量着規劃路線,心下嘆氣,這地圖,也得再畫詳細些。
修路總要勘測,到時候讓人順帶繪製地圖、地形圖。登州各州縣村鎮分佈、農業種植分佈、路型路況種種他都想知道。
*
購糧風波之後,府城各大戶便都盯着府衙和魏家等幾家,靜待後續。
知府回衙後,魏員外等人找上門去,又灰頭土臉的出來,各家都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很快“查隱田”的風聲迅速吹遍全城。
當天魏家多次快馬送信出城,各家也是一清二楚,因此許多人家還保持着觀望態度——天塌了有大個兒的頂着,魏家田最多,後臺最硬,且看他家應對。
當然也不乏未雨綢繆者,或先一步料理自家產業,或請託關係。
而其中跪的最快,跪得罪狠,最出人意料的,卻是秦家。
據說那日秦三爺回家沒多久,便有他受了家法的消息傳出來,聽說還被打得頗重,甚至到下不了牀的程度。
有人聞訊試探性的攜禮上門看望,卻根本沒見着秦三本人。
秦二出面接待,話說得滴水不漏,只說三弟染了重病,怕過了病氣給人,不便見客。
稍晚些時候,秦家各鋪子裡的管事被撤換了一大批,從側面上證實了秦三在秦家的失勢。
入夜之後,秦家又有幾乘小轎悄沒聲的出來,分往不同方向去了。
翌日一早,已經許久不曾走出家門的秦老太爺,由家丁們擡着,親自到了府衙,求見知府大人。
知府沈大人不枉他惜老憐貧的名聲,頗給面子,並沒有將其拒之門外。
府衙後堂,秦老太爺聲淚俱下,痛陳兒子不孝,自己管教不嚴,致使鑄成大錯,將悔過之意表演得淋漓盡致。
他表示已經請了家法打了兒子三十杖,不會再讓那混蛋出來做事了,只要秦家糧鋪一解封,便會低價供應百姓糧米,以穩定登州米市,讓百姓安心。
此外秦家願捐出家中半數糧米,支持知府大人建朱子社倉,餘下糧米也願聽憑官府和買。
沈知府文質彬彬,始終掛着溫和的笑容,是極有親和力的,開口也是和和氣氣的,並不像那些居高位的官老爺們那般開口便是訓斥。
可這笑眯眯的沈大人說的卻是:“到底是商界老前輩,老人家這筆賬算得精妙已極,想來老人家對大明律也是有所瞭解,故此才這般處置麼?”
他的話語中多少還帶了幾分調侃意味,那邊陳師爺語氣裡全是冰寒。
陳師爺早就在肚裡暗罵秦老太爺老狐狸了,見沈瑞一個眼風掃過來,當下便立時接棒,冷冷道:“依大明律,‘凡客商匿稅不納課者,笞五十,物貨一半入官。於官物內以十分爲率,三分付告人充賞’。”
秦老太爺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尷尬的咂咂嘴,話在肚子裡轉了兩圈,才做出虛弱無力的樣子道:“小老兒一直也沒讀過什麼書,就認得賬簿上那幾個字,睜眼瞎一樣,也不懂律法,還請大人看在小老兒上了年紀的份上……”
說着進一步哭了起來,道:“大人吶,小老兒已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實不知家裡那畜生在外惹得這樣大禍,都是小老兒錯,沒管好家裡……俺秦家素來本分,還請大人手下超生吶……”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眼睛又往放在沈瑞手邊兒的禮單子瞟。他可是遞拜帖進來的時候就奉上禮單子的。
陳師爺無動於衷,繼續背大明律道:“……‘朋謀結黨、倚勢用強、掯勒客商、挾制官吏、攪擾商稅者,杖罪以下,本處枷號二個月,發落徒罪以上,及再犯杖罪者免其枷號,併發附近衛分充軍’……”
秦老太爺這回是哭都哭不出來了,口中也不說那些虛的客套話了,就只可憐巴巴看着沈瑞。
沈瑞對秦家也沒趕盡殺絕的意思,還指着立秦家這牌坊來招安其他家族呢。
秦家手裡的田地也着實不少,韓家那邊的也遞話來求情,表示秦二是一心向着府衙這邊的。
聽韓家人描述,秦二也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對於人才,沈瑞是不會嫌多的。
不過秦家若是想輕飄飄過去了,那也是做夢。
沈瑞輕嘆一聲,道了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句話說得秦老太爺再次老淚縱橫。
“本府十分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沈瑞緩緩道,“本府牧守一方,秦家子孫不犯國法,作爲登州子民,府衙必庇佑之。”
秦老太爺一僵,白哭了,知府這話等於沒說,就看給秦三定個什麼罪了。
心裡不免又罵了千八百遍魏春來不是東西,拖着秦家下水——在父母眼裡,孩子永遠是好的,錯兒都是別人家孩子犯的,自家都是被別人家的孩子帶累的。
秦老太爺咬咬牙道:“秦家糧米,只留下家中口糧,餘下全憑大人取用。聽聞府衙有意修繕城中道路,這是大善事,秦家願捐銀兩千……不,三千兩。”
登州到底不比京裡,更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動輒銀子萬兩十萬兩的,像秦家這樣一個縣城裡的大戶人家,就算有個三五代的積累,攢下十萬家資都算是極會過日子,能拿出三千兩委實不少了。
更何況,還有家中糧食。
沈瑞笑道:“老人家造福鄉梓,此大善也。本府必將在積善堂重重記上一筆,以讓後世子孫都不忘老人家此善舉。”
秦老太爺剛說了句不敢當,還沒鬆口氣。
就聽得知府大人道:“清丈田畝,乃是皇上親定的國策,現如今邊鎮都在清查屯田,皇親國戚的莊田也被篩過了一遍。咱們登州,還要老人家這樣忠君愛國、慈善仁義者作個表率纔好。”
秦老太爺被噎個窩脖,好險沒背過氣去。
荒年糧食自然是命根子,更重要的,是種糧食的土地。糧食總有吃完賣完的一天,沒了土地,來年的糧食從哪裡來?
秦老太爺不是沒聽過清丈田畝的風聲,寧可割一大塊肉下來,卻仍咬死了不提土地,還希望沈瑞只是要收拾魏家,其他人家只要乖乖的,或能躲過此劫。
可惜了,知府大人豈會放過一個人。
他滿嘴黃連似的苦,又能說什麼?知府大人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人家皇親國戚的莊田都過篩了,邊鎮軍備屯田都查了,你秦家多啥?!憑啥不查你?
何況又說皇上親口定的國策,扣下來恁大個忠君愛國的帽子,別說不執行,就是不先衝上去,都可能被說是無視皇命抗旨不遵啥的吧?!
秦老太爺真想翻個白眼昏死過去,先拖過這一時回去商量商量再說。
又暗恨昨兒拜訪陸家時,陸家讓他做足姿態來求知府,知府寬仁大度必會饒了秦家,只誅首惡魏家。這他要是今兒不來,不是啥事兒都沒有了嗎?他不依舊能裝傻了嗎?!
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
而且,陳師爺那邊上嘴脣一碰下嘴脣又開始說些大明律,秦老太爺雖然是埋怨陸家,可也心明鏡兒似的,他若是不來,秦三固然沒好下場,秦家也一樣要被扒層皮下去。
可都說“破家知府,滅門知縣”吶。
到底是多少年的當家人了,秦老太爺思量一番,咬咬牙,道:“多謝知府大人擡舉秦家,秦家……願效犬馬之勞。”
沈瑞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老人家言重了,老人家德高望重,日後登州府還有許多事要請老人家牽頭呢。”
秦老太爺勉強擠出個笑來,笑得比哭還難看。
告辭從府衙出來後,秦老太爺便閉門不出,再也不見外客,甚至原本牢牢抓在手裡的秦家總賬也撒了手。
至此秦家的掌舵人徹底變成了庶子秦二。
秦二倒是乖覺,秦家的幾個糧鋪一解封,便全部開業,糧價只比尋常年景提高二成——在荒年裡這算是比較低的糧價了。
只不過,這次的低價糧並沒有引發搶購潮。
一則百姓的購物心理就是這樣,越漲價越買,降價了反倒要再看看,生怕買得虧了。尤其官府那邊餉倉放糧還在持續,小民們心裡有底,便越發不着急了。
再者,昨日的事已在街面上傳得沸沸揚揚,官府抓了那許多潑皮走,誰也不是瞎子、傻子,當時想不明白,回去一琢磨,再聽左鄰右舍的聰明人一念叨,便都曉得自家是被人利用了去。
煽動百姓造反吶?做慣了順民的登州府城人民的態度大都是:“呸!想作死自己去,莫要連累了俺們!”
街上也都傳官老爺們是要收拾魏家秦家的,沒見昨兒魏員外、秦員外都被從府衙攆出來了麼!
今兒一早秦老太爺也進了府衙,肯定是伏低做小去了,不然怎麼會解了封?不然怎麼會糧價這麼低,還不限量!
昨兒可還都掛的沒糧的牌子呢,今兒就有了?!
就是欠收拾!
百姓們樸素的情感,他家黑心缺德,那就不買他家糧!
大傢俱都罵秦家,都說衙門收拾這羣黑心的商家收拾的好。現在啊,就盼着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把秦家先前高價賣糧的銀子退給大家。
這邊百姓心聲不論,秦二接掌了秦家後頭一樁事便將糧冊、田畝魚鱗冊等悉數交到府衙來。
他有一副好口齒,話說得格外漂亮:“先前家中子弟不肖,只怕還匿下了私產,大人清丈田畝,是爲了登州百姓好,同樣也是爲俺們家掃出了家鼠,讓俺們家產得以保全,俺們秦家上下永不忘大人大恩。”
沈瑞摸摸鼻子,他原覺得自己這些年接觸過的人多了,各種人話鬼話聽得多了,早免疫了,如今見了秦二伏低做小到這份兒上,還真是歎爲觀止,這“大恩”一詞兒,他還真不好意思厚着臉皮受啊……
陸十六郎卻不以爲然,待秦二走後,笑向沈瑞道:“您不用跟秦二客氣,您就是他再生父母一樣,他若在那個家裡呆着,跟驢馬一樣被使喚,便是不累死,早晚得被秦三治死。哪裡會有如今的風光?”
他聲音略低了些,又道:“秦三是廢了,但下頭還有個剛成丁的嫡子秦五呢,秦家嫡支也不止他們這一脈。秦二最是聰明,他知道憑他自己在秦氏族人裡是立不住的,只有緊緊巴結住府衙這邊,有諸位大人給他撐腰,他才能順利接下秦家家主的位置。”
沈瑞搖了搖頭,道:“他在族中能走到哪一步,是他自己的本事,與咱們無干,咱們也不會插手。他既是人才,於糧米之事上也極熟,我只盼日後咱們推廣新的耕種手段時,盡心竭力做事,便不枉用他一場了。”
陸十六郎應了一聲,又道:“秦家田多,秦家庶子不比嫡子,是打十五六起就被送到莊上開始管事的,直到弄懂了莊稼,認全了好米孬米,才讓回城裡管鋪子的。秦二又是個伶俐人,大人只管放心。”
他頓了頓,又笑道:“他也至多是個跑腿兒的,聽說漣四叔要來山東了?那哪裡還用得上秦二了。”
想起沈漣要北上來幫他,沈瑞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如今松江諸事平順。沈瑛、沈瑾都起復了,沈瑞雖是外放,卻是升官奇快,莫說松江府各家,就是整個南直隸都高看沈家一眼。
松江知府董齊河於賑災一事得了沈家大助力,年終考績上上,又得了皇上嘉獎,原是升遷也能謀一謀的。
他卻是想得極明白,他機緣巧合才得了這個知府,朝中沒有根基,也謀不到太好地方,便是給個從三品卻丟在西北西南,還不若留在松江這富庶之地的好。
況且巴結好了沈家,便是搭上了楊閣老,他日不愁沒有好前程。遂便下足力氣謀了個連任。
有董齊河這個知府關照沈家,沈家再沒什麼不平順的。
沈琦爲族長秉公處事,族人都心悅誠服,且因有諸多產業,族人日子也越發安定。無論耕種還是織廠,又或者船廠、各類學堂,都是四平八穩發展起來。
沈漣這才能抽身,北上來幫沈瑞打開局面。
松江種種產業創立都由沈漣經手,他來幫忙,登州這邊再建廠建學堂必然事半功倍。
而這次來,沈漣是帶着家小一起上來的,毫無後顧之憂,這是準備就跟着沈瑞幹了,沈瑞若爲三年知府他也必然幹滿三年。
沈瑞笑向陸十六郎道:“我只怕累着漣四叔,故此還得十六哥你多留心,如果有秦二這樣的人才,也多引薦幾位。”
陸十六郎連連應是。
沈瑞又笑道:“等四叔到了,也可以請雷員外過來一敘。還有,萊州李知府曾與我說過萊州也產紅花和藍,我看雷家種的染料不多,到時候可以商量商量,染料從萊州府買,萊州也可多賣些糧與我們。”
*
沈知府回到府衙後的第二天,蓬萊縣就轟轟烈烈開展了清丈田畝行動。
韓家、陸家也在其列,百姓是紛紛道知府大人大公無私,富戶豪紳之家便不乏有人嘲笑這兩家白當了狗腿子卻也沒落着好。
不過無論是贊是諷是何種態度,各家也都知道了府衙清丈田畝的決心。
而有了秦家這一出,當日參與囤積的幾家,原就有搖擺不定的,便隨了秦家倒戈,麻利的送上糧米來,重開糧鋪,也積極配合了清丈田畝工作。
倒戈這件事嘛,也有從衆心理——見有人投誠了,便生怕自己投晚了,莫說撈不到好處,再被認爲不誠心可是糟糕至極。因此一時各家爭先恐後奔向府衙這邊。
便也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人家越多。
當然,死扛的,也不是沒有。
這不,還有高個兒的魏家紋絲不動嗎?
那和氣生財的趙員外家,也同樣死扛着沒動——反正,目前還沒清丈到他們家就是了。
趙員外這會兒可沒有一點兒和氣生財的樣子。
這幾日吃不香睡不甜,從前那胖臉面皮溜光水滑的泛着油光,這會兒再看,肉也耷拉了下來,眼下青痕明顯,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咬牙切齒間帶出幾分猙獰。
“都是秦家那老豬狗!”他咒罵着,“要不是他臨陣倒戈,俺們這幾家擰成一股繩,佔了蓬萊縣一半兒,不信那人不掂量掂量?!功虧一簣啊!千刀萬剮的老豬狗!”
趙家兩個兄弟垂頭聽着,也不敢接茬。
等趙員外罵夠了,停下來喝了半碗人蔘燉雞湯潤潤喉,兩個兄弟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終於趙二郎往前湊了湊,訕訕的問了一句:“大哥,家裡,現下……可怎辦?”
趙員外一瞪眼,“俺們家愁什麼?且看魏家的呢!老三,你多盯着魏家!”
趙三郎與他大哥正好相反,精瘦精瘦,周身上下除了骨頭就是皮,沒有二兩肉,尖嘴猴腮,倒是一臉精明相。
他應了一聲,小聲嘀咕道:“魏家……除了天天快馬出城,也沒旁的動靜啊。也不知道濟南府幾時能有個回信。”他頓了頓,往前湊了湊,聲音放大了些,“大哥,量地的人都到他家地頭了。”
趙員外冷哼了一聲,道:“你只盯着就是。魏家,是怎麼着也要頂上去的。魏家的田可不單單是他自家田。”
兩個弟弟又相視一眼,不再言語了。
魏家當然要頂上去,怎樣都不能認慫。
不是魏員外抹不下臉來認慫,而是他不敢也不能認慫,他那地裡有多少是布政使張吉張大人的啊!
魏員外是咬碎了牙也得硬挺着。
趙員外是沒什麼京中親戚,也不懂京中大佬們的那些複雜的關係,不過眼前這件事兒是明擺着的——打狗還要看主人呢,魏家擺明車馬直言是布政使的人,沈瑞還敢這麼拿魏家開刀,那必然是布政使的仇家啊!
布政使大人會對個磨刀霍霍的仇家不理不睬嗎?!會由着登州這樣肆無忌憚清丈他的田畝,抓他的把柄嗎?
濟南府,總會有動靜的。
“等魏家。”趙員外從牙縫裡擠出這仨個字來。
趙三郎看大哥又像來了火氣的樣子,便不想在這兒擎等着聽他罵人了,等魏家,那就……等吧。他應了一聲,便腳底抹油溜了。
趙二郎欲言又止,接過長兄遞過來的湯碗,也起身要走。
趙員外忽然喊住他,又打發了滿屋子的人出去,弄得趙二郎無端緊張起來,忽聽得趙員外道:“老三這小子,心思活了吧。沒秦二那兩下子手段,到有秦二那麼大的心。”
趙二郎麪皮抽了抽,勉強笑道:“大哥,多心了。”
趙員外瞪了他一眼,“他孃的當誰是傻子?”轉而又罵了秦家八輩祖宗。
這件事確實是秦家開了個壞頭兒,本身商賈之家庶子出頭不易,秦二這一番作爲,讓不少人家的庶子以及嫡出幼子看到了希望。
比如趙三郎,他就是嫡幼子,比一母同胞的兩個哥哥小了不少,但再小也過了而立之年了,再小,也知道銀子是好的,誰手裡有銀子誰說的算。
趙家上頭老爺子老太太其實是都不在了,只不過趙員外比兩個弟弟年長了許多,當初答應了爹孃要照顧好兩個弟弟,這才一直不曾分家。
但在年紀漸長的趙三郎眼裡,大哥分明就是不想分薄家產,才一直不肯讓他們兩兄弟分出去的。
要是按照當初爹孃臨終所說,他那會兒還沒成親,家產裡是要把給他娶媳婦的錢另算出來的,他應該拿家裡的大頭兒。
可現在別說小頭兒,就是想花點兒銀子,都要從大哥手裡討,他如何甘心!
他又不是當初的小孩子了,他現在有老婆有兒女,他也想頂門立戶啊。
大哥卻讓他幹啥?啥都不教他,只讓他跑腿打雜,還好意思說因着是一家子親骨肉,信不過旁人,只信得過他。分明就是想把他養成廢物,一輩子只能靠着大哥,一輩子也別想把家產拿回來嘛。
秦二做的多漂亮!看着秦三犯錯,然後他去投奔大人物,怎麼樣,一翻身,整個秦家都落他手裡了!
現在,他大哥也犯錯了啊……
他是不是也能……啊?是不是?
趙三郎如何不心裡癢癢的。
但趙三郎還是有點兒自知之明的,他自己做生意管事本事平平,又沒有二哥踏實肯幹,所以他是打算拉二哥一塊兒反了大哥的。
趙二郎是因着做的事兒比趙三郎多,才更瞭解大哥的手段,以及,趙家的情況。這家啊,真不是誰都能當得好的。
他既不想得罪大哥,也不想告發三弟。
因此這會兒大哥問起來,他也只能含混糊弄過去。
趙員外冷冷道:“老三那點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但他有幾斤幾兩,自己也是清楚的,要不,早在聽說秦二投向那邊兒時候他就跑了,沒準兒現在都殺回來結果了俺呢。他來找了你?”
趙二郎立時表忠心:“哪能呢。大哥,俺……和老三都聽你的。”
趙員外看了他一眼,“別跟老三瞎摻和。”
趙二郎連忙應是,心下鬆了口氣。
屋裡一時陷入沉默,好半晌,趙員外才開口,“老二,你跑一趟文登縣。”
趙二郎摸不着頭腦道:“文登?”
趙員外望着承塵,眼神有些空洞,道:“如今府城上下只怕都盯着魏家和俺們家,俺是動彈不得的,只有你去跑一趟。別怕,俺同你說,你去文登尋……”
*
魏家現在確實沒什麼動靜。
因爲魏家凡喘氣兒的馬基本上都被騎出去送信了。
登州離着濟南府且遠着呢,魯東又多山地,便是日夜疾馳,也要三四日。這一個來回……
魏員外又不能拉起夥人來硬扛官府——且莫說那就是造反了,便是布政使也保不下他,就是不說造反那茬,滿登州城的潑皮都被拉到海邊兒挖沙子修海港去了,他是人兒都湊不齊的。
爲今之計,能用的,唯有“拖”字訣。
裝病,一干人等都裝病。從莊頭到莊客,消極抵抗,各種胡說八道,各種不配合清丈。
當然,這個效果極其有限。來清丈田畝的衙役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配合的。
魏員外覺得自己怕是要真病了,鎮日躺在榻上掐着手指頭算日子。
他那天從府衙出來就立刻寫了信叫人送走了,三天,三天半了,該送到了吧?
那送信的是魏家家生子,幾代的忠僕,極爲靠譜,帶着兩匹馬出來,日夜兼程,一路疾馳到濟南府,大腿根都磨破了皮也強忍着。
布政使司衙門雖也有官宅,但因地方有限,每家宅子都不大——比起五進的大宅子而言,三進是小了點。因此基本上左右布政使、左右參政、左右參議都在外頭另有私宅。
這送信人不是頭次來濟南府了,自然知道這點,一路到了張府,從西角門下了馬。因腿上有傷,他幾乎是滾下來的,強忍着劇痛挪到門前。
塞了不少銀子給來應門的門房,他壓低聲音急聲道:“登州的急信,真個是要命的大事兒,煩勞快快通報張大人。”
那門房熟練的收了銀子,聽說是登州,不由頓了下。
這不是登州第一次送信過來了,每次都說十萬火急的,但……府裡始終沒什麼動靜。可見他們的十萬火急,未必是大人的十萬火急。
布政使大人還未下衙。門房便只報給裡頭管事知道,登州又送信來。果然裡頭根本不重視,也不曾吩咐去請大人。
拖拖拉拉好半晌纔有一位師爺出面接待了這送信人。
這師爺漫不經心問了兩句,卻沒想到真聽到了天大的事兒,登時一蹦多高,都顧不得與送信人說一聲,便匆忙就跑去尋了張吉身邊的首席幕僚齊師爺。
登州之前送的信,說的都是民亂未成、鋪子被封的事。
對此,張吉自然很是不快,在書房裡連罵蠢貨。
齊師爺深以爲然,魏家確實蠢了些,不過鄉野之人嘛,能有多高明呢?事兒已經出了,就看他們怎麼利用這事兒了。
“東翁還是寫封信給閣老。再,透消息與胡御史?”齊師爺建議道。
御史胡節還在山東呢,又是劉瑾的人,這事兒於公於私都合該胡節這巡按御史出面彈劾沈瑞。
而且御史風聞奏事,雖是沒實質性民亂,但是百姓因買糧聚衆滋事,總是地方官安撫不利。
沈瑞又無端給所有百姓發糧——是百姓,不是災民,這可有浪費國帑之嫌了,此外再參一本邀買民心也是可以的。
張吉這邊應下,那邊透氣給胡節。胡節辦事利落,很快就有摺子上京了。張吉也就丟開手,後續登州不斷過來求助,他是理也不理的。
沒想到,沈瑞這小子還能玩出清丈田畝這手來!
張吉也是氣得跳腳,但,他還真就阻不了。
到了他這樣封疆大吏的位置,就得不住關注京中動態,揣度皇上心意了。
皇上之前查了宗室、外戚、勳貴的田畝,又派了人四處清查軍屯,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沈瑞此舉,那他孃的是迎合上意,他如何阻?!
“小覷了這小兔崽子。”張吉咬牙切齒道。
齊師爺也是好生鬱悶,半晌才道:“田畝之事……已不可爲。倒是……可在別的上做做文章。胡御史的摺子到了京裡,總能攪上一二。”
張吉氣惱道:“便是攪起風雨來,這邊沈瑞清丈田畝的事兒傳進京裡,必然討得皇上歡喜,便是諸大人都恨不得生啖了他,皇上肯護着,便也扳不倒他。皇上……唉……”
這小皇帝,就這麼個不管不顧的脾氣,做臣子的也沒奈何。
沈瑞這奸佞之輩,只知逢迎皇上!
如今這事兒,幫魏家是不可能,登州的田畝丟了便丟了吧,左不過魏家不可能蠢到白紙黑字把他張吉的名字寫在契上。
只有口供,沈瑞便是彈劾他,他也可說魏家冒認官親、招搖撞騙,一推二五六。
想到那些田畝所代表的銀子,想到魏家三節兩壽的孝敬,張吉也不由一陣肉疼,尤其是胡節這廝以劉瑾的名義剛剛颳了他一筆銀子走。
“讓魏姨娘的孃家給登州寫信。”張吉黑着臉道。
魏家既已廢了,那就索性把能榨出來的銀子都榨出來。
讓魏姨娘的孃家出面去討銀子,魏家這會兒就這一根救命稻草,必然無有不應。
銀子在魏姨娘的孃家走一圈,便跟他沒半分干係了,皆是“妾室孃家親戚之間的家務事”。治家不嚴、內帷不修這等也彈劾不到他頭上。
齊師爺點頭應是,事到如今儘快把能拿的銀子拿到手纔是正經。
張吉負手在書房走了兩圈,思量半晌,忽冷笑一聲,道:“小兔崽子不是有個慈航普度的心嗎?好啊,便讓衆生皆去尋他超度。”
沈知府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那各地災民自然會聞風而動,雲聚登州。
登州能有多少存糧?還建什麼朱子社倉呢!
清了田畝又怎樣?這個時節剛播種沒多久,秧苗才寸許高呢,清了田也變不出糧食來!
當登州滿坑滿谷都是災民,成千上萬等吃飯的嘴大張着,看沈瑞這小兔崽子還有閒功夫清丈田畝沒!
齊師爺笑讚道:“東翁高明!這一個‘賑災不利’是跑不掉的。且百姓若先前不曾糧領還則罷了,這人心總是不足,先前領了,災民來了,就沒了他們的份兒了,只怕……還是要鬧將起來。”
他眼神閃動,“這次若生‘民亂’,不知道還能否順利壓下去。”
張吉嘴角一抹冷笑,道:“那就看他的手段了。他舊日在京中也以善賑災揚名。到了山東越發進益了,剿匪也在行了。那便,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