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十月開始的那場朝堂風暴並沒有因兩位閣老下臺、六部泰半堂官換血而告終,而是隨着劉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閏正月,當“改錦衣衛掌鎮撫司事指揮僉事牟斌於南鎮撫司管事”的消息傳來時,沈瑞已在北直隸境內了。
而幾天後,杜老八風塵僕僕的親自趕來,帶來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於闕下杖之三十,降百戶閒住。
因在客棧,沒有什麼密室,杜老八格外謹慎,只與沈瑞單獨密談,王棍子與田豐也都在外頭守着。
“這陣子,廷杖用的有點兒多啊,都說是和劉瑾有關係。牟斌這事兒,聽說,也是劉瑾丟了不少人下錦衣衛獄,意在嚴刑拷問,再扯進來更多人,牟斌卻是不理會的,頗爲善待這些人,因此觸怒了劉瑾。”杜老八神色肅然,道,“不過某與東家都以爲,劉瑾怕是將王嶽的事算在牟斌頭上了,才痛下殺手。”
自從被英國公世子張侖撥給了張會後,杜老八便徹底改了口,不再稱呼張會二公子,而是用了一個商家慣用的稱呼——東家,自願給張會當起掌櫃的、甚至小夥計。
明面上說,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國公府的侍衛、世孫的幫閒,純粹是街頭混子了。暗地裡幫世孫辦事,那又另當別論了。如今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當些。
沈瑞聽罷點頭道:“棍子兄弟將事情講出來時,我也反覆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綻。被想到錦衣衛所爲也是常理。”
這倒也不是讓牟斌背鍋,牟斌原就不是劉瑾一路人,劉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穩的。
心知劉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換上來個同黨,沈瑞忍不住問道:“如今的指揮使……與張二哥可有干礙?”
“東家如今專心京衛武學事,與這些人也沒甚干係。”杜老八道,“新上來的指揮使是楊玉,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見沈瑞顯然對這個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進一步解釋道:“楊玉他爹是先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弘治朝就沒了,楊玉承了他爹的缺兒,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沒他爹的本事的,獲罪降至千戶了,偏狗屎運遇赦,調萬全都司帶俸,去年臘月他是厚着臉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這鬍子拉碴的臉上也能看出明顯的諷刺神情來,可見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之墳在京師,他這後人得盡孝。皇上許了。這廝可不就在這兒等着了,沒出仨月,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對京中貴夫人們的稱號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補充一句,“衛聖恭僖夫人是先帝爺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嘆氣。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古以來,無論民間還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當不小的一部分便是這皇帝身邊的親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宮裡有頭有臉的大太監,每每討的官職還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張永、谷大用、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剛剛被獲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襲錦衣衛百戶。
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見他嘆氣不語,便換了話題,道:“那事到此也就徹底了結了,沈二公子這邊也不必再惦念。還有一事,某家出來前,遼東鄧大人那邊向朝廷請增遼東年例銀五萬兩,東家從中斡旋,皇上已是準了的。”
提到遼東,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構想都與遼東有關,遼東也是他最想經營的地方之一。
五萬兩銀子對於遼東龐大的軍費開支來說算不得什麼,不知道鄧璋之請是爲哪樁事由。
“聽聞鄧大人是要修糧倉穀場,”杜老八眼裡閃出點狡黠笑意,“還有馬場。”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個月底,監察御史王濟上了個摺子,哎呀,恁是長,某是記不下了,總之,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隸、河南、山東等地養馬諸事,便發現這一年來母馬下的小馬駒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動,根本不頂用,正巧着鄧大人的奏摺就進來了,想在遼東多開馬場,以補不足。皇上這邊就先撥了五萬兩。”
五萬兩說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馬場,還是差得遠了。
聽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傳回來的長短途車馬行的主意,東家覺着大妙,因此也想投筆銀子往遼東,建個咱們自個兒的馬場,日後車馬行的生意起來了,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問自己要不要也跟着投銀子,他想了想,道:“開個馬場要多少銀子,張二哥可算過?之後養馬、醫馬的人呢?夏日裡尚好,然遼東苦寒,冬日漫長,這乾草料、豆餅子又從哪裡備?”
杜老八愣了愣,撓了撓後腦勺,道:“這個,這個,遣了人去遼東,拿了銀子,總能找到懂行的人。還有馬家呢。”說到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馬家總有懂養馬的吧。”
這個笑話夠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卻搖了搖頭道:“馬家將門,可地處遼東,貿易得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養馬。”
他收起笑容來,認真道:“張二哥急着派你來,只怕是那邊等着他回信,但依我看,現下還沒有投個馬場的必要,與遼東的馬匹貿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別人阻斷咱們商路,弄不到馬了,也可以與義州外圍一些小女直部落聯繫,僱傭他們爲我們養馬,就像佃農那樣,每年多少馬多少銀子,乃至他們部落需要的糧食、布匹、醫藥甚至鐵器,總有一些是我們拿出來他們無法拒絕的。”
“老杜,你的顧慮我明白,不過小馬駒也不是一日兩日養起來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頭,道:“把我的話帶給張二哥,希望他能觀望一下,鄧大人那邊他已經賣了個大人情,便是日後馬場興起,我們插不進手去,憑這人情想弄些馬出來總不會是難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罷,某家也不懂這裡頭的道道,便先捎話回去。左不過沒幾日二公子也該回京了。”
他頓了頓,又笑道:“左右某在城裡的車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着萬歲啥時候下旨開西苑了,暫時也不缺馬。二公子回去若有閒暇,還請到某那車行指點指點。”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開張,我便是人不去禮也要去的。”
兩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轉而杜老八又道:“說到西苑,倒還沒恭喜二公子,你那連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兩聲,道:“某家粗人,這個,這個,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爾,知他說的是李延清的父親李鐩,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賞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來,道:“前陣子工部尚書曾鑑致仕了,沒幾日,老人家就駕鶴西去了。虧得他致仕的快,沒像吏部張侍郎那樣沒在任上不受待見,曾老大人是進階榮祿大夫贈太子太保賜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瞭,果然聽得杜老八道:“如今,李鐩李大人已是工部尚書了……”
*
去歲臘月就已改兵部尚書許進爲吏部尚書。而就在工部尚書曾鑑歿後幾日,刑部尚書閔班、由兵部左侍郎晉尚書不久的閻仲宇,皆以病上書,求乞骸骨,致仕回鄉。
至此,四個月不到,六部尚書盡換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書也換了新人,就在李鐩升任工部尚書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給王守仁晉級,不過這個新尚書的人選也讓他大爲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鑑升爲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
何鑑與沈滄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錯,又因着彼時右侍郎賀東盛頗不安分,使得何鑑更親近沈滄。
在沈滄故去後,通倭案發,三司會審,何鑑與楊鎮一般因爲避嫌而不再與沈家走動,但是沈滄的兩次週年祭,他都有親至。
此次調任南京兵部尚書,沈瑞相信他與王守仁能相處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壽哥那尚有稚氣的面龐,搖了搖頭,壽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書,卻還想用他,又不肯讓別人過去掣肘,便選了何鑑。
沈瑞只想着如此也好,卻不知,調走何鑑亦是遂了劉瑾的心願。
新提拔的刑部尚書、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勳,正是投靠了劉瑾。
換乾淨了中央,又開始了清洗地方,卻也並非都出自劉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達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開始了。
先有吏部上書交差,稱先前奉旨查議天順以後添設內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員,其間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員,兩京二十六員……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寫着什麼“虞衡司管盔甲廠及遵化鐵冶郎中共二員”、“天地壇祠祭署祀丞太僕寺常盈庫大使順天府庫大使各一員”,看得壽哥一陣陣頭昏眼花。
仲春的風吹進簾櫳,暖暖的,讓人昏昏欲睡。
壽哥實在提不起興致來,踱到放着點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隻漬梅子丟進嘴裡,很快就被酸得整個臉縮成了一團。
看得一旁侍立的小火者也是牙酸,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也露出一般的表情來。
然而壽哥並沒有立時吐出來,反倒眯起眼睛,像在細細品味一般,半晌才似自言自語道:“賢妃進的這蜜餞果子還真是……嘖嘖……酸倒倆牙……”
小火者年紀不大,伺候壽哥的日子卻不短了,御前的規矩學的極好,知道這時候不好接話,就硬生擠出個笑臉來,只等着主子睜開眼。
然後他眼角餘光就瞄見了門口那探頭探腦的一個青年內侍,兩人眼神交流一番,那內侍吵皇上方向努努嘴,小火者提了口氣,才湊近了皇上,低聲喚了聲“萬歲爺……”
壽哥擡了擡眼皮,瞧見了門口的人,便懶懶的招招手。
那青年內侍提着袍子,一溜小跑進來,磕了頭起身弓着腰,陪着笑,小聲在壽哥耳邊說了兩句。
壽哥的睏意一掃而空,一躍而起,精神百倍,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來,扭身又撿了顆梅子丟在嘴裡,含混道:“走,看看去。”
那青年內侍忙又顛顛跑出去,大聲傳旨,“起駕,熙壽宮。”
午後的熙壽宮也是一片靜謐,這會兒當是太后歇午覺的時候,除了幾位近身宮女在暖閣伺候、幾個內侍在外殿聽差外,旁的宮人都是各自散了尋去處歇了的。
然而此時,殿外院裡卻站着一行人。
三個女子,四個內侍,穿着厚重的宮裝,即便是春風和煦,這麼站上個把時辰,也是一樣汗溼重衫。
四個內侍尚好,兩個宮娥已是粉面暈紅,顯見得有些體力不支。
唯獨最前的一個女子,頭上壓着沉重的首飾,站立這許久,卻是連脖頸也不曾彎一下。
一位妃位的娘娘,卻是比宮中受訓多年的宮娥立得更規矩,讓最挑剔的管教嬤嬤也摘不出處錯兒來。
此時還不聞蟲鳴,只有檐下掛着的鳥雀偶爾幾聲,越發顯得大殿內外幽靜而壓抑。
噔噔噔一陣清脆的腳步聲傳來,那些站立的宮人忍不住眼角餘光瞥過去,唯最前面的吳德妃娘娘目不斜視,始終盯着大殿的正門。
一個內侍跑進去,很快裡頭一個女官疾步跟出來,瞧見吳德妃仍站在那邊,明顯的猶豫了一下,但仍是未發一言,微微行禮,便匆匆往外而去。
吳德妃身後的宮人都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很快,這眼神就變得熱烈起來。
因有太監尖利的聲音道:“皇上駕到……”
隨着話音,御輦停在院門外,小皇帝負着手,閒庭信步走進了熙壽宮。
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小皇帝隨意的擡了擡手,踱到吳德妃身邊,似有驚奇道:“愛妃也在母后這邊啊。”
吳德妃娘娘的聲音永遠那麼四平八穩:“臣妾來給娘娘請安。”
小皇帝笑眯眯道:“母后在午歇?”
吳德妃回道:“臣妾不敢擾了娘娘,便略等等。”
小皇帝揚了揚眉,不再與她說話,扭過頭來問一旁女官:“母后還在歇着麼?”
那女官額角已見了汗,卻不是熱的,而是急的。
太后已發下話來,說不見吳德妃。而聽說皇上來了,太后竟也沒有鬆動的意思,連皇上一併不見。
剛纔女官已是迎出去同皇上說過太后娘娘歇着了,皇上執意要進來,又再次這樣問,她只覺得壓力陡增,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也只能硬着頭皮,向皇上回稟道:“……娘娘,還睡着……皇上……”
她絞盡腦汁想着,皇上一定要進來,這要是他也說略等等可怎麼辦。
然,小皇帝當然不會如吳德妃一樣溫馴,他又揚了揚眉,像是很意外的樣子,道:“來得不巧了,那朕便不打攪母后安歇了,晚些再來給母后請安。”
說着就自顧自扭回身來,瞧了一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吳德妃,忽然綻出個笑來,溫聲道:“左右過來了,長樂宮既在左近,便不如順路往愛妃的宮裡坐坐吧。”
吳德妃帶來的宮人都猛的擡起頭來,近乎狂喜的望着皇上。
皇上自大婚後,這一個月裡,有半個月是歇在皇后宮裡的,小半個月歇在賢妃的長安宮,零星幾日,是歇在乾清宮東暖閣。
至於長樂宮,自吳德妃娘娘進宮以來,皇上來過的次數幾乎一隻手就數的過來。
要不是吳德妃娘娘是太后孃家出來的姑娘,早就被一衆慣會踩低捧高的奴才們踩到泥裡去了。
縱是這樣,他們長樂宮出來的也沒在哪兒得到過什麼好臉。
今兒,皇上這句話出來,就是傻子也知道他這不是來給母后請安,是要帶走吳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趕過來替吳德妃娘娘解圍,還主動要去長樂宮裡坐坐,宮人們簡直要被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砸暈了。
長樂宮的倆大宮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讓她趕緊學一學賢妃的樣子,千嬌百媚的答應下來啊。
她家主子這樣的容貌不說天下無雙也差不多了,怎麼會有男人不愛啊。
就是這清冷的性子不討人喜歡!
然而吳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溫順的應了一聲,又向那熙壽宮女官道了聲妾身明日再來請安,方跟着小皇帝身後去了。
熙壽宮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沒回過神來,直到御駕走了,一旁小內侍戰戰兢兢喚了聲“姑姑。”
那女官一激靈緩過來,惡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內侍慌張的垂下頭,她才收回視線,深吸了幾口氣,穩定了情緒,轉身四平八穩走回去,而心裡卻是一團亂麻。
去歲皇上選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孃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樑繼安想進去,壽寧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滿口答應了,皇上卻到底沒要他。太后氣得不輕,母子倆置氣直到轉過年來纔好些。
這次太后是準備狠狠整治吳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見吳德妃娘娘的,可今兒卻巴巴跑來劫了人走,這,這,這是擺明了和太后作對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腦子越發飛快盤算起來,太后問起要怎麼回、太后生氣要如何安撫、摔東西如何應對。
很快,內殿裡便是一陣兵荒馬亂,而殿外院子裡的宮人們依舊噤若寒蟬,只有鳥雀無憂無慮的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
長樂宮裡也是一陣子兵荒馬亂。
誰也沒成想皇上能過來,燒水,沏茶,御膳房催點心,一院子的宮人都忙亂起來。
由於吳德妃娘娘素來儉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來什麼就用什麼,而這其中許多次一等的東西是萬不能擱到皇上面前的。
尋常皇上要過來,總有人提早過來知會,自然諸樣辦得妥帖,偏這御駕突然到了,別說長樂宮的急了,御膳房那邊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兒是宮裡的老規矩了,可這事兒萬萬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駕臨,誰知道是不是吳德妃娘娘要轉運了!
御膳房大太監們不好親來,親來就顯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沒了迴轉餘地,便就推出兩個點心局的小管事太監,拎上兩大食盒諸般萬歲爺喜歡的點心一路跑來。
兩人跨進殿門時,偷眼瞥見萬歲爺拿着塊什麼糕吃着,兀自心裡忐忑,擺盤子的手都不自覺打顫了。
就聽得萬歲爺笑道:“老孃娘就喜歡這個味兒。”
原來卻是吳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賞的點心孝敬了萬歲爺。
兩人齊齊鬆了口氣,心裡默唸了一萬遍太皇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麻利的擺好了盤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長樂宮的管事牌子王顯已笑眯眯等在外頭,見他們出來,忙笑着過去,拉住兩人的手道“勞煩兩位了”,拉扯說話間,已經是塞了荷包過去。
若在往常,兩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兒卻是一臉堆笑,反將荷包塞回,一個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個道:“日後還得老哥多關照。”
今日這消息傳來,不知道內廷十二監裡多少家要轉換態度,重新掂量掂量長樂宮的分量了。
王顯眯起眼睛來與他們虛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宮殿,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沒了脾氣的,早也不提盼着主子得寵自家跟着享福受捧的話了,他那點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別把萬歲爺氣跑了纔好。
內殿裡,壽哥一邊兒用碗蓋撇着茶,一邊兒瞧着殿內的擺設。
他三五天去一次賢妃的長安宮,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擺件,或是牆上的書畫,便是什麼都沒換新的,她也能琢磨着換個擺法,三天兩頭挪動書案博古架換個地方,讓屋裡大變樣。
賢妃就同他一般,愛玩,愛鬧,總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來。
而吳德妃這裡,他都想不起來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了,大約是年節時候。而自她進宮以來,這長樂宮就是這幅樣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鮮花從秋日的菊花換成了冬日的臘梅,而如今,是爍爍其華的桃花,此外再無變化了。
壽哥收回視線,啜了口茶,看了吳德妃一眼,道:“瞧着,你這裡人手不大足的樣子,怎的還把人打發出去了?”
卻是不久前,吳德妃將這邊的兩個太監退回了內官監,更將四個自宮外帶來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宮——當然,這四個丫鬟都是張家配給她的。
張太后也因此大爲惱怒,將吳德妃連帶着夏皇后都叫過去狠狠訓了一頓。
夏皇后是直接被罵哭了的,吳德妃卻是紋絲不動,既不認錯,更不鬆口叫人回來。
今日便是張太后有意要磋磨吳德妃,削一削她臉面,給她立一立規矩,這纔將她晾在殿外。
吳德妃聽皇上如此一問,略有些詫異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爲他會是裝糊塗的,可他卻偏偏不裝了,還直接來問她。
她腦子裡轉了個個兒,便端端正正跪下來,道:“皇上恕罪。”
壽哥嗤笑一聲,揮手道:“起來起來,這個樣子做什麼,哪裡來的罪。”他隨手撂下茶盞,撣了撣衣襟,看似隨意道:“朕的愛妃,打發幾個奴婢,還有罪了?”
吳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謝隆恩,方纔起身。
她幽幽嘆了口氣,微微垂了眼瞼,低聲道:“都是臣妾沒本事,本不當說的,既皇上垂詢……”
話裡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聲音清冷,說出來便帶着那麼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實話實說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門小戶出身,家裡也沒什麼主僕規矩,後進了壽寧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裡不過兩個小丫頭子兩個粗使僕婦,臣妾便也沒學過如何約束下人,這到了宮裡,有這許多人伺候,一時管束不過來……”
壽哥盯住她的臉,這張絕色的臉,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無懈可擊,連一絲絲裂縫都沒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脣角,嗯了一聲,道:“怎的不打發走宮女,倒把張家與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應你。”
吳德妃依舊是神色不動,檀口輕啓,嘆了口氣,“是臣妾連累了皇后娘娘……”
她頓了頓,轉而道:“宮人尚且知道規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們四個卻是依仗太后寬仁,偷奸耍滑,尋常躲懶,遇事推諉,便是留下亦用她們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且養的心大了,手腳也不乾淨起來……臣妾是不會也不敢養這樣的奴才了。”
手腳不乾淨是慣用的攆人藉口了。
而這四個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這幾點,她們,還是太后布在這邊的眼線。
壽哥饒有興致的看着吳德妃,想來太后之所以那麼惱怒,不單是因着攆了張家下僕傷了張家臉面,更是因着吳德妃這般做等同於是剪除了太后的眼線,這是要脫離張家、脫離太后掌控嗎?
他的聲音越發柔和,道:“如此刁奴,愛妃處置得對。”又似有意無意道,“張家也是,規矩未免鬆了些,養得奴才心都大了。”
吳德妃似乎下意識的挺直了脊樑,眼波流轉間,似是思量好了什麼,聲音卻越發沉穩:“皇上是不知外頭的事兒,恕臣妾冒犯,給皇上說上幾句。像侯府這樣的大戶人家裡,許多積年的老僕、尤其是伺候過長輩的,都是有體面的,便是晚輩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這樣老僕的子女,便也都跟着有了體面。”
“他們憑着老子孃的臉面,在府裡挑揀活計輕省油水豐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們老子孃的臉面上再三容讓。更有甚者,臣妾在外頭是曾聽老僕講過,有些高門世家裡,僕從也是世僕,幾輩子的家生子,彼此聯姻,交織成網,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得主人都沒法子。”
壽哥翹着二郎腿聽着,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斂去,目光中卻盡是探究之意,聽她說到此處,不由一聲嗤笑道:“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吳德妃可不敢接這話,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聽途說些個村話,不當學給皇上聽。”
壽哥擺擺手,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同吳德妃說話,道:“朝廷裡,文官子侄至多蔭入國子監,都是要靠科舉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場拼出來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貴戚裡,子侄索官索田無度。
吳德妃臉色變了變,聰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圖,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麼做呢?
她看着年輕的帝王良久,方緩緩道:“臣妾送走的這四個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國太夫人身邊伺候過的,有姑母是壽寧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邊兒起,她們只草草跟着宮裡的教導嬤嬤學了幾日規矩,伺候的活計卻是一樣不做。
“入了宮,她們也沒少與其他宮人衝突,仗着老子娘在壽寧侯府裡有頭有臉,更覺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發將自己也看得重了,處處想壓旁人一頭。宮裡發下來的份例倒由着她們去挑揀,她們出去鬧,更是傷了臣妾、乃至傷了太后娘娘的臉面。”
壽哥眉梢輕挑,依舊含笑看着吳德妃,眼底已是寒光點點。
吳德妃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卻凝重起來,口氣也越發肅然:“她們有差事卻不當差,空領着一份份例銀子,有她們沒她們一個樣,甚至她們還會給別的當差的宮人拖後腿,還不如沒有她們。這樣已是不該,她們竟還能得寸進尺,一味往口袋裡劃拉東西,這吃的拿的可都是宮裡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們佔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時日長了,那些安心辦差的人又作何想?一個個心生怨尤又如何能當好差。若想無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齊,不分高下。然一個兩個都這樣,那整個宮裡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宮裡用度又是哪裡來的?”
她忽的擡眼直視壽哥,對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來古井無波的眸子裡竟閃出燦然華彩來,她聲音平穩卻鏗鏘道:“宮中用度都來自百姓供奉,宮裡索求愈多,百姓勞苦愈重,她們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聲,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稅銀於朝廷,而朝廷用銀子之處何其多,又豈容此等小小蠹蟲上下其手!”
壽哥的笑容漸漸擴大,笑得一雙眼都眯了起來,妥妥隱住了寒光。
他輕輕擊掌,大聲讚道:“說得甚好!愛妃甚有見地!”
他笑眯眯的看着吳德妃,聲音裡竟還帶着幾分誠懇:“今日,愛妃也教我甚多。”
吳德妃平靜的臉上慢慢浮現起一個笑容來,卻並未讓她絕美的容顏增加半點麗色,反而更像是悽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見,讓皇上見笑了。”
她頓了頓,終是道:“能爲皇上盡忠,臣妾萬幸。”
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壽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還清冷的目光凝視着她。
聽她末了這句,壽哥揚了揚眉。
剛想着她是聰明人,不枉當初選她,結果她就來這麼一出。
非要點破麼。
那麼,這不肯一直裝傻的聰明人,還算聰明人麼?
小聰明而已。
嗯,不過,小聰明也好。
*
皇上從太后那邊“救”下了吳德妃,又宿在了吳德妃宮中。
這事在後宮還沒掀起巨浪來,前朝的巨浪已來臨。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縣等衙門冗官四百四十五員,皆天順以後,以管糧捕盜勸農等事添設者。
吏部倒是不敢這樣大手筆了,忙上奏其中幾處地要事繁,應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員。
但皇上沒聽,統統革了,並表示要“不留虛應事務、空耗國帑的蠹蟲”。
期間恰有撞到槍口上的,一錦衣衛副千戶黃英身故無子,其堂侄便乞襲職。
兵部表示沒這規矩,只是武職,又不是爵位,哪裡來的兄弟堂侄承襲的道理。若說前朝有過,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這人認了司禮監太監黃福爲義父,那堂侄就以義孫身份央磨,去求這份中旨天恩。
黃福早已投在劉瑾門下,也有幾分體面,想着小事一樁,就徑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駁了。
一張老臉丟個乾淨,好像又提醒了皇上一處冗官似的,緊接着,一系列中貴戚裡子侄都被降職削俸。
英廟宸妃之侄王贊、德妃之侄魏勳;宣廟章皇后侄孫胡璽、孫鋼、恭妃之兄楊瑾、安妃之侄姚瑾、賢妃之侄柏俊;憲廟保母之孫魏振、孝廟保母之侄楊璽等等,以及許多已故大太監子侄,都是賞的錦衣衛職銜,空領糧餉,如今皆是降職一到兩等,擼了世襲。
因多是前朝舊人,早已沒了人脈,別說降職,就是削職也沒人出頭。
文臣還競相叫好,如今國庫空虛,是該整頓冗官的時候了,皇上實在英明。
只那黃福成了衆矢之的,這下子得罪的人多了,又被劉瑾罵個臭死,幾乎要被攆出司禮監了,簡直抹脖子的心都有。
至於那還妄圖襲職的堂侄,也被降職的人家打上門來,京城都呆不下了,匆忙捲鋪蓋回鄉。
可裁減冗官的事兒竟還沒完,漸漸,這整頓的人物就從前朝戚里清到本朝戚里了。
先是有旨,裁冗食例,中書舍人孫伯堅、大理寺右寺副沈銳、司賓署署丞盧永春、孫伯義、司儀署署丞孫伯強,減半俸。
雖夾雜了旁人,明眼人也一下就看出是衝着孫家三兄弟來的。
這孫伯堅,乃是張太后的前未婚夫。當年孫家因張家女欲選秀而識相主動以病退婚,後便以壽寧侯婣黨而得了三個官。此次,孫家伯堅、伯義、伯強三兄弟官職微小,不值一降,卻是薪俸減半。
而後,皇親張嶽、張忱、金琦等十一人被降職削俸。一如前朝戚畹,指揮使、指揮僉事直接降到千戶,千戶就變百戶,被擼的也不是沒有。
這已是直接涉及到張家和金太夫人孃家金家的人了。
如所有人預料的一樣,太后大發雷霆。
不過因爲周家和王家也有子侄在降職之列,她初時,也沒出離憤怒。
直到,有消息說,是德妃在侍寢的時候向皇上進言,“國庫不容蠹蟲上下其手”才讓皇上下決心整治冗官的。
太后立時就傳召德妃過來,不巧,德妃已是告病數日了——自稱重病臥牀不起。太后就算知道她是裝病,也不能硬把人揪過來,這樣不慈的名聲對太后來說也不妙,尤其,這還是張家出來的人。
於是,她這口氣撒不出來,自然都撒在夏皇后和沈賢妃身上。
沒話可罵兩人?那就罰站,只要來請安,就只管在外頭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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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宮,內殿
沈賢妃一邊兒燙着腳,一邊兒自桌上一排小匣子中一個裡抓了顆瓜子,避開門牙,在嘴角邊的牙縫裡輕嗑三下,舌頭靈活一舔,瓜子仁已到了口中。
她細細咀嚼着,滿不在乎向桃蕊道:“哎呀,老人家樂意罵就罵兩句,又沒打板子嘛,站會兒就站會兒,又當得什麼。學規矩時候比這站得還久呢。”
桃蕊還是很爲自家娘娘抱屈的,但見當事人都這樣一副心大的模樣,也只好同樣作大方狀,應了一聲。
沈賢妃口中嗤笑,壓低聲音道:“姓吳的呀,自來也不是個善茬子呀。你瞧我說的對吧,就衝她上回擠兌壽寧侯府二小姐那頓,哎呀,哎呀。也是,張家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呢,她哪裡是能聽張家話的。這次逮了機會,嘿,推塊大石頭下去,嘿嘿,嘿嘿嘿……瞧老人家這麼對我們,只怕張家是氣瘋了。”
這半年來,桃蕊已經習慣了自家娘娘這張嘴了。
只要娘娘有要說什麼的時候,她就會立刻把所有宮人都打發的遠遠的,就自己一個伺候近前,就是怕娘娘又渾說。
“將太后娘娘都得罪了,還誰護得了她?自然要扒着皇上了。”說話也沒耽誤吃,這麼會兒功夫,沈賢妃已漱口兩遍,換過兩個匣子的瓜子吃了,口中含混道,“不過這獻計獻策,哎,她是想不起來自個兒還有副好皮囊嗎?”
桃蕊輕輕嘆了口氣,娘娘這心大的,真是沒邊兒了。
論起容貌,她也是跟着老夫人往官宦人家赴宴過好多次的人了,卻從沒見哪家閨秀有德妃娘娘那般容貌的,宮外沒有,宮裡也是沒有的。
自家娘娘也算是個難的的美人了,可和德妃娘娘放在一處就瞬間失色。
這樣天仙一樣的德妃娘娘,是從沒把美貌當回事兒吧,而這又有美貌又有頭腦的德妃娘娘若要爭起寵來,自家娘娘……
沈賢妃吃瓜子真是一把好手,手上動作飛快,不停丟着瓜子皮,斜眼去看一臉憂色的桃蕊,撇撇嘴道:“甭操心這些,喏,有那閒心不若把胭脂膏子琢磨明白了。”
說話間,她忽的將一口瓜子仁啐到痰盂裡,端起茶盞來好生漱了半天口,才指着一雕水仙花的匣子皺眉道:“這個,桂皮放得多了,都發苦了。任是多好的東西,多了也不是那個味兒。還有那個,那個芍藥匣子裡的,糖霜放的倒好,但時機不對,火候大了就有股子糊味……”
桃蕊忙提起精神頭聽着,這些吩咐是要傳達出去的,以便下次送進來的東西更合主子心意。
唉,但願主子娘娘這愛吃愛玩的性子,能一直對了萬歲爺的脾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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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內殿
“娘娘這是代人受過。”大宮女大暑無比心疼的給夏皇后揉着腿,又忍不住抱怨道,“娘娘就是心太軟了,當初就不該因那位的三言兩語應了她!”
夏皇后嘆了口氣,低低解釋道:“這不是,報了偷盜……那手腳不乾淨的,還怎麼留在宮裡,也不合規矩……”
“娘娘就是實心!再查實一番,總能拖上幾日,也不用幾日,就拖到太后娘娘聽着信兒了,她這人就送不出去。”大暑憤然道。
一旁的大宮女小暑捅了捅大暑,瞪了她一眼,讓她閉嘴,又輕輕給夏皇后揉肩,道:“娘娘別理會那些,娘娘只管養好身子便是。老孃娘不是說了……”
她卻並不重複。
夏皇后也下意識摸上小腹,又嘆了口氣。
她是想和太皇太后學的,她也知道只要她穩穩的,將來有沒有孩子都將是太后,太皇太后。
但是,但是……到底還是有自己的孩子不一樣。
可都半年了,還沒有懷上。
皇上已是在她這裡呆的時日最久了。
賢妃雖然嬌俏,討皇上喜歡,可皇上卻也沒日日寵着。
德妃……德妃又不一樣。
那樣的容貌……誰會不喜呢?從前是其不爭,若是來爭……
她不怕地位不保,她不犯錯,就會去如太皇太后一般。可,若皇上不來她這兒了,她更沒指望得到孩子了。
夏皇后一聲一聲嘆氣,大暑小暑兩個見了,忙都閉了嘴,開始轉移話題,想用什麼話來逗皇后娘娘開心。
可着實沒法子,娘娘就是愁眉不展。
直到外頭喊,皇上駕到,衆人都是一驚,隨後忙忙的迎駕。那點子愁緒就都拋在腦後了。
皇上見到夏皇后的第一句話便是,“朕已讓禮部擬旨,封夏儒爲慶陽伯,夏助爲錦衣衛指揮使、夏臣指揮同知、夏傑百戶,俱世襲。”
夏皇后呆了一呆,喃喃道:“夏家已是高官厚祿了,怎的平白又賞,且這個時候……這個……不妥當吧?”
壽哥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
他去了沈賢妃、吳德妃宮裡,告訴她們,升了皇親沈傳、吳讓爲指揮僉事,兩妃頭一個反應都是磕頭謝恩。
沈賢妃眼睛晶晶亮,殷勤得不得了,好像那戲文裡說的恨不得以身相許。好吧,她已是以身相許了。
吳德妃先是如釋重負,露個笑臉,然眉宇間還有一層隱隱憂愁。
想來她猜不透這層蜜糖裡是不是裹着砒霜,可又不敢不吃。
瞧這小聰明。嘖嘖。
就只有他的皇后,他老實本分的皇后,是這般反應。
她笨笨的,可她心最正。
壽哥一把將人拉進懷裡,笑道:“有甚不妥當的?早也是當封爵的。哪一位國丈不封爵的。”
夏皇后猶自道:“皇上給夏家的賞忒多了,這會兒皇上正在裁冗官、裁冗食,臣妾雖然不懂這些,卻也不想給皇上添亂。”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太后娘娘那邊……”
壽哥一笑,戳了戳她,道:“別怕,賞夏家的,夏家接着就是。”又捏了捏她的手,安撫道:“太后那邊,倒是讓你受委屈了。”
夏皇后到底忍不住紅了眼圈,口中卻道:“瞧皇上說的,哪裡有委屈。婆母訓話,兒媳聽着,原就是天經地義,何況那是太后。”
壽哥素來不喜太后的話題,也覺得此境況已是無話可說,便轉而道:“朕還要賜順天府武清縣、保定府慶都、清苑二縣、廣平府清河縣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頃九十畝給慶陽伯。”
夏皇后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慶陽伯是誰,等反應過來了,哪裡還坐得住,慌忙擺手要起身,口中道:“萬萬不可……”
壽哥卻把她緊緊箍住,笑道:“團圓兒,你別急,朕這般做是有用的,也不是白白給了慶陽伯的。”
夏皇后疑惑的看向壽哥,壽哥道:“朕想試着做一做沈瑞給朕上札子的‘試驗田’。這事兒在皇莊裡雖然也行,但仍有許多掣肘,那朕就乾脆撥塊地給慶陽伯,以他的名義種地,有朕在背後,也就無人敢多嘴。”
夏皇后仍是忍不住小聲道:“夏家,也有些地的,皇上想做什麼只管吩咐他們就是,如今也不指着這地裡的出產吃飯了,便是全種了皇上要的糧食也無妨。皇上不若先用夏家的地。這賜田,這,這兩千傾,兩千傾……也忒多了。”
壽哥大樂,揉搓着她的小肉手,笑道:“那便先說好了,地歸了夏家,可收成要送進宮來給你,這樣便也是給朕了,朕沒銀子可要問你要花用。”
夏皇后知道是哄她,不由羞得滿臉通紅,埋頭在壽哥頸項,悶聲道:“皇上取笑臣妾。”
聽着壽哥肆意的大笑聲,夏皇后那些患得患失也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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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坊,沈府
歸了家的沈瑞簡單洗了頭臉,就往上房去給徐氏請安。
簡單說了些松江事、路上事,就聽徐氏說起家中諸事。
早就孝期已滿,該當出孝除服了,但因沈瑞沒回來,家裡也就沒辦,只等沈瑞歸來再擇日子。
除服之後還要擺酒宴請親朋好友,也等同於廣而告之,宣告正式迴歸交際圈。
此外,還有一樁關於沈洲的大事。
“你二叔辭館了。”徐氏道。
沈瑞不由吃驚,道:“不是說這次二叔教得相當好,丙班過得極多嗎?”
徐氏凝視沈瑞,含笑道:“正是教的忒好了,他方想辭去的。對田家說是身子不適。對家裡,他說想專門在家只教你一個。”
這是怕教得太好,平白的給沈瑞教出敵手來,畢竟名額有限,多一個考得好的就多一個對手。
沈瑞心下感慨,重重點頭,口中卻笑道:“二叔如此,兒子只覺得肩頭擔子更重了些。母親放心,兒子必會竭盡全力,不負娘和二叔的厚望!”
徐氏寬慰一笑道:“你也不必如此負重,爲娘等得,沈家等得,你只盡己之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