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放心,已經是收拾利索了的。”長壽垂手立着,身子筆直,神色卻有些輕鬆,“而且,二爺,我掐算了一下腳程,就是消息一傳回去他們立時便查出來是張二公子那邊所爲,這邊摺子上京,那邊抓人,再由聖旨出京,一番下來也沒有這麼快的。”
沈瑞閉目尋思了一下路程,睜開眼無奈一笑,道:“確是我心急了,只疑心他們的報復。”
長壽也笑了笑,再次道:“二爺只管放心,實是乾乾淨淨了,我與高先生仔細查過——高先生比咱們還怕漏下,且他原是斥候出身,真個是自沙場掙出命來,原也比尋常人縝密,只怕錦衣衛和東廠番子也不如他。”
沈瑛先前一直聽着,此時點頭道:“按照常理推斷,尋常人見如此縝密,怕也會首先想到是錦衣衛或東廠。尤其,王嶽還曾掌過東廠,與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私交甚好。倒是英國公府與王嶽這過節不淺,應是想不到英國公府會出手。”
“不過,”他微一沉吟,又道,“我思量着,這局還真有可能是奔着英國公府去的,不過未必是因着王嶽那事,倒像先前查英國公府三老爺的行事。”
沈瑞嘆道:“張家姻親裡,他們動不了遊駙馬,便動一動武靖伯吧。”
沈瑛卻摸着短鬚,沉吟道:“武靖伯這樣輕的處置,也未必全是因着聖眷正隆,想來,這次他們主要還是對付林瀚林大人,到底林大人是劉閣老的人。不過,哎,聖心難測,若是真個要壓下林大人去,直接扔到雲貴湖廣就是了,如何會讓他到浙江布政司去。還有應天府陸珩,說是降職,可這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可是多少人盼不來的肥缺。”
沈瑞點點頭,應天府尹當然聽着非常好聽,但是南京城裡還有一套完整的六部機構在,而作爲昔日帝都又有多少勳貴,這個府尹可不好當。
沈瑛凝視着沈瑞,低聲道:“南京兵部尚書空缺……”
沈瑞也是心下一動,但又搖頭道:“王老大人剛入閣,老師的位置已是不低,無可能再晉高位了。若他真坐上兵部尚書的位置,朝中諸公只怕都睡不安穩了。”
那樣不止朝中大佬們不安穩,只怕,小皇帝也不安穩了。
沈瑛也自嘲的一笑,道:“我也是心急了。”
室內陷入短暫的靜默,外面的呼喊與喝彩聲就顯得越發響亮。
他們在客棧包下了個小小的獨立院落,將隨扈都安排住在一處。外頭這是王棍子與諸護院們早期練功。
事情已是談完,沈瑞瞧了瞧沈瑛,起身笑道:“瑛大哥,咱們也出去鬆動鬆動筋骨吧。”
沈瑛笑着擺手道:“你且去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在屋裡修禪的好。”
沈瑞哈哈一笑,“大哥又說自己老了!就不怕真個把自己說老了!”
話是這麼說,卻也不強求書生沈瑛去強身健體,沈瑞笑着告罪,帶了長壽出了房門。
院子裡空曠處,衆護院已圍成一圈,沈瑞站在廊下臺階上一張望,見圈中纏鬥一處的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這番對比頗有喜感。然而兩人拳來腳往,呼呼帶風,功夫卻是半點兒不含糊的。
竹竿子一樣的正是王棍子,他對面皮膚黝黑、矮壯敦實的漢子乃是陸三郎薦給沈瑞的田豐。
在松江時,沈瑞與沈瑛也拜訪了陸家族長,陸老爺陸辭。
自從倭亂以後,陸家就站到了沈家這邊,在通倭官司裡竭力幫忙,而後陸家也在山東遼東生意上得了沈家的報償。再之後,陸家子弟陸二十七郎的丈人天樑子用丹藥救了沈瑞的未婚妻,卻也由此得了貴人賞識,日後前程無量。可以說,沈陸兩家的關係是越發親厚了。
沈瑞拜訪陸老爺既是依着兩家相交的禮數,也是去談一談董知府所說松江造船之事,畢竟要從山東抽調人手,用的還是陸家的人。此外還有共建耕種學堂、匠人學堂、商事學堂等事。
陸老爺是陸家宗房嫡長一支,是陸三郎的堂叔父,在沈瑞來訪時,陸三郎自然也來相陪。
之後年關前後,陸三郎又單獨約了沈瑞出來小聚,介紹了不少身份有些特殊的人物給他。
陸三郎年少輕狂時也是做過浪蕩子,而後爲衙門小吏,接觸的人越發多了,他又是個長袖善舞的性子,因而人面極廣,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此番將一些道上的朋友介紹給沈瑞,也是爲了沈家織廠以後的生意向外擴展,以及將來有可能的海貿生意做準備。
而這田豐,就是介紹給沈瑞幫閒的。
田豐這名字吉利討喜,人長得也頗爲討喜,說不上有多英俊,又如陸十六一般水面上討生活熬出的黑油亮的皮子,但兩腮飽滿,濃眉圓眼,笑起來一口白牙,就透着一股子親切勁兒,讓人看着就舒心,可比之王棍子一笑一副骷髏相喜慶得多。
而這人更是口齒伶俐,說話討喜——他可是南直隸出了名的“蛇信子”,即專門來打探消息、在各個幫派之間穿針引線,甚至有時候還要爲綁匪送信說和贖金等等,這口才不是吹的。
然別看他笑起來人畜無害的,動起手來,和王棍子能打個難解難分,也是能下殺招下狠手的厲害角色。
用陸三郎的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沒兩下子身手,這“蛇信子”也早叫人拔了舌頭沉了江了。
這田豐能有這樣的地位,不僅僅是個人能力原因,還因爲,他的師父是蘇州府崇明縣半洋沙水寇“巨鯊幫”二當家施天常身邊頭號“軍師”田澎。
田豐等幾個師兄弟都是田澎撿來養大的孤兒,都隨了他的姓氏。
師父帶給田豐的可不止是功夫和人脈——雖然田豐打心眼裡不喜海賊行徑,早早就上岸了,但也不得不承認是依靠了海賊們燒殺搶掠的名聲震懾江湖,他才能安穩的在岸上做個“蛇信子”。
去歲王守仁於南京走馬上任,拉起水師剿滅施天傑一衆水匪。江湖傳言施天傑的二弟施天常之所以攜妻率衆投降,正是聽了田澎的勸誡。而節節敗退的施天傑也是因着二弟投降才慌了手腳,也忙不迭投降的。
以施家兄弟爲核心的整個巨鯊幫因此而瓦解。
不願投降而出逃的施家老三施天泰就把幫派覆滅的罪責怪到了田澎頭上,尋人殺了田澎和他同在海鯊幫的兩個徒弟之後,還又放出話來,誰收容田豐等幾個出來自立門戶的師兄弟、給他們生意,便是與他施天泰爲敵。
施天泰如今依舊拉着巨鯊幫的大旗,在蘇州府犯了數起案子,連官兵都敢砍傷,江湖人大抵不願招惹這樣的瘋子,因此田豐這“蛇信子”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田豐並不想隨師兄弟們遠走他鄉重新開始,就來松江府找到交情不錯、黑白兩道都有門路的陸三郎,想給他打個下手,畢竟陸三郎有官身,陸家也是大族,並不懼怕那些海賊,若能用半副身家也換個官府幫閒跑腿的清白身份,也算是個出路。
陸三郎深知田豐的本事,故而推薦給沈瑞,只道:“我這邊都是些瑣碎小活計,真讓他來做纔是殺雞用牛刀,倒不如讓他跟了你去,幫你跑腿打點,更能施展。有些長壽不方便做的,下不去手的,正好讓他去。”
他又壓低聲音道:“此人早年也在海上討過生活,水路上那些事兒也是門兒清,兄弟你總有能用到他的時候。”
沈瑞初時對於收留一個賊寇充滿疑慮,這人同杜老八那種地痞又有不同,但聽了陸三郎這番話,想着之後要往海貿發展,便頗爲動心。
陸三郎又再三表示了田豐身上是沒有案子的,他師父又是勸降施天常的功臣,官府雖沒明着公開,但這些被招安的大小頭目也都是有了官面上身份的,田豐這勾結匪類的名聲也是斷不會背上。
沈瑞與田豐敞開了聊過一次,見此人果然是嘴皮子利索,且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觸過,視野也頗爲開闊,沈瑞說點子什麼他都能接上茬,也算是個難得的人物,便應允留下他。
給他的也不是沈家下人的契書,而是織廠僱員的契書,這樣彼此都有自由度。
田豐既尋了陸三郎,就是還想靠着這三寸不爛之舌謀生,如今能託庇於勢力更大的沈家,怎會不好好盡力。尤其聽聞這位沈二爺是王守仁王大人的親傳弟子,心下更生敬服——王守仁兩年間剿了太湖水匪滅了巨鯊海寇,在江湖上已是被傳得神乎其神。
田豐入了沈瑞門下後,與王棍子廝見過,兩人一般的出身,倒是頗談得來,且王棍子因給杜老八對外辦事,也走過些地方,有些幫會不免有雙方都認識的熟人,聊起來越發投機。
先前去拜山時,都是王棍子帶着長壽並新選上來的張成林幾個一起去,也是讓長壽熟悉熟悉江湖路數。
自從田豐來了,再去拜山,長壽便不跟了,而是田豐跟着王棍子去,兩人一個模樣嚇人,一個嘴巧哄人,倒也配合默契。
而晨起練功時遇到一處,兩人就不免要伸手切磋兩下,因着武力相當,又是點到即止,便是難分勝負,每日裡都要約上比劃這麼一遭。
這邊沈瑞看得興起,招呼長壽一聲,兩人也加入戰團。
這也不是大家頭次過招,王棍子和田豐也不避讓,分別迎上兩人,伸手接招。
沈瑞和長壽的功夫都是王守仁和洪善禪師所授,較爲正統,王棍子和田豐的功夫則純粹是在江湖廝殺中練就,更爲實用也更爲陰狠,技藝上猶勝沈瑞兩人一籌。
然對上主家,王棍子和田豐自然不能使陰招,多半是喂招陪練罷了。
儘管他們功夫大打折扣,比起同護院拆招也到底不同,更接近於實戰一些,沈瑞練得頗爲盡興。
那邊夥計送來了早飯,在院門口招呼起來,院中諸人也就收了手。
隨從護院們紛紛過去拎了飯食進來佈置好,這邊沈瑞四人接過手巾擦了汗。
王棍子湊過來,低聲問道:“沈二爺,咱們要在南京城裡呆幾日?小的尋思着這幾日出去往城外幾處驛站去迎一迎可有咱們的信來。”
大明朝早在洪武初年就在全國設立水馬驛、遞運所、急遞鋪,廣泛開闢驛道,驛站主要用來承宣政報、傳遞軍情和公文、接待過往的使者和官員。
過往官員在驛站停住歇腳可,非軍情與公文卻是不能動用驛站傳遞的。
不過尋常官宦人家差遣家人送信,也多半是要沿驛路而行的,故此王棍子有去驛站迎送信人之語。
南京官場變動,此時也不宜四處拜訪,沈瑞搖頭道:“不準備留了,即日便啓程返京吧。你去看看也好,免得錯過消息。”
對於這一次旅途中的信息傳遞,沈瑞也是十分無奈。
剛出京還好,畢竟路途遠,過了山東進了南直隸,天寒地凍路況欠佳,消息傳遞也變得極爲緩慢。
他不止一次萌生了自己建立消息遞送渠道的想法,只是臣服於現實——從京城到松江,這一路委實太長了,不知要設立多少個情報點才能維持高速傳遞。花費人力物力不說,關鍵是——沒那麼多重要消息需要高速傳遞,這便是一種浪費。
不過,看着王棍子和田豐,他腦子裡忽然閃出另一個念頭來。
用罷早飯,在王棍子出門前,沈瑞喊了他並田豐、長壽來議事。
“聽聞西苑土木工程已是完了,只待春暖花開,移栽的樹木花草無事便大功告成了?”沈瑞問王棍子道,“先前我同你們八爺提了個車馬行的生意,不知道八爺那邊準備的如何了。”
王棍子忙笑道:“可是多謝二爺給我哥出這個點子了,我哥是沒口子的誇,我出來前還打發人往遼東買馬去了,牛也要些,牛車拉人多更穩當。哎,就等着西苑完工,百姓能進去逛呢!”
沈瑞又問道:“聽你這麼說,車馬行這塊的事兒你可是熟知?”
王棍子臉上露出點兒驕傲神色來,“我哥的事兒都是我經手辦的。”因着姑舅親這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係,王棍子確實是杜老八最爲信重的人。
沈瑞笑着點頭道:“甚好,我正有事請教。”
“別介,二爺您有話請吩咐,這麼着說話小的可受不起。”王棍子忙陪笑道。只可惜他再怎麼想放低姿態,這一咧嘴都是一副瘮人骷髏樣子。
“你看着車馬行,可能做長途的生意?城鎮之間的,甚至更遠的。”沈瑞道,“我說的也不是一個人包車,而是多人一車。”
王棍子撓撓後腦勺,有些困惑道:“鄉下人進城是這般的,一家湊幾個大錢兒,坐誰家驢車去。不過再遠,二爺,您看,這南來北往的,像您這樣富貴人家就自己套車,有些家底的,會包車包船,您瞧通州多少船家做這營生。沒銀子的……這個這個,或是靠兩條槓子走去,或是有路過的牛車驢車給倆子兒搭一段……您說這種,哎,咱們青狼幫的車馬行裡車把式多是京城人,出去外頭的本就不多,再不認識路,這一路人吃馬嚼的,這個,這個,也不掙錢吶。”
沈瑞點頭道:“是這個理兒。我是突然想着,若是收幾個跑長線路熟的車伕,按照半天一天腳程在路上設咱們自己的客棧——你們醉仙樓不是經營得蠻好的,這人馬歇息嚼用都由客棧供給,還可以放幾匹馬供換乘。這客棧不設太遠,先可着京城周邊來,往遼東方向,往山東方向,先設這麼幾個,試着經營經營看看,你看可行?”
王棍子思量了又思量,道:“這麼着做是能做,就是,不掙錢吶。”
沈瑞忍不住笑起來,王棍子雖是個江湖混子,卻到底是跟着杜老八做了許久生意,全然是商人的頭腦了。
“初時可能不掙錢。但從長遠看呢。棍子,你想想鏢局,初時配武師趟路子,不也一樣費了多少事,可待鏢局立起來了,威信有了,那就是乾等着收錢的……”
他沒說完,王棍子就瞪圓了眼,忍不住奇道:“二爺你神了,你咋知道我哥起頭是要開鏢局的?”
沈瑞心道我哪兒知道!不過打個覺得你們江湖人能懂的比方!但面上也只好微笑。
而這微笑落在王棍子眼裡就有點兒高深莫測的味道了,他也不猶豫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兒都說了:“我哥道上的朋友認識的多了,您看,小的這一路來拜了多少個山頭,那都是我哥認識的朋友。鏢局子靠打是打不過來的,靠的都是朋友賞臉,這麼着我哥朋友多就想開個鏢局來着……那個,後來吧,這不是跟銅鑼幫火併麼,折損兄弟太多了。”
他神色明顯黯淡下來,“原本能出來扛鏢局的我三哥也折了,這事兒也就黃了。”
那場火併之後青狼幫纔在城西立足腳,只是也是元氣大傷,杜老八的親弟弟也都折在那一場裡了。
沈瑞也嘆了口氣,略作勸慰,便轉回話題,道:“短期看肯定是要投銀子多的,但打出名號去,你想想一年有多少人南下北上?我們的客棧,又不是專門爲週轉客人所設,也接待別的客人。而且,我們也可以不止接待人,還接待物,接信……”
那就是郵局,甚至是快遞了。此時雖有鏢局,卻還沒有民間的郵政、快遞系統。
“這也可把長途車馬行拆成多個短途的,每個車伕熟悉兩個縣城之間的路就行了,到了咱們設的客棧,再換熟悉前面路程的車伕便是。換人換馬,因着不疲乏,腳程只會更快。”
那客棧就如前世車站一般,只要站點設好了,站點彼此之間每日都有發車,那麼根本無需專人快馬送信,只要信箋每天跟着車走,自然而然就能快速抵達。
這就是沈瑞想經營的、自己的通訊渠道。
王棍子還在尋思着,田豐已笑着接口道:“周邊許還開些買賣,更接待貨物,還可以牽線搭橋幫着賣出去。若是沿着運河設客棧,生意更好,小的也有些朋友懂這個。”
到底是幹“蛇信子”的,頭一個就想着中人的買賣。
他來了沈瑞門下有一陣時間了,還沒用武之地,也是急於表現一下自己,他笑眯眯的,目光閃爍,道:“沿海,許能賺得更多。”
這卻是說的爲海盜銷贓了。
銷贓產業鏈條裡,坐地戶吃大頭是這行規矩,一條船上的貨吃掉幾千上萬銀子也屬正常。
田豐這“蛇信子”也常做這樣的中人,人頭熟得很。
沈瑞瞧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的事兒做多了,不愁衙門不來找你。”
田豐縮了縮脖子,登時不言語了,心下也暗暗警醒起來,如今的東家可是官家子弟,那些容易招惹麻煩的事兒萬不能沾了。
王棍子想了想,道:“小的想,像二爺說的,先在京郊開幾家試試吧,畢竟通州往京裡來的人也多,若是西苑開了,人也只會更多。小的那幾日看着,陸家鴻運客棧的生意也不錯,松江這邊,二爺可也要做?不若和陸家合夥,讓鴻運客棧往外擴擴。”
沈瑞點頭道:“對,鴻運客棧已是在向外擴了。只是南邊船多,車馬行的生意遠不如北方。倒是可以做水馬驛這般的,水路陸路換着來,方便走什麼走什麼。”
只不過當時同陸家談的是是鴻運貨站,也就是對外發沈家、陸家等織廠的松江棉布以及松江其他特產。
這也是應對那些打着“沈家松江棉布”的小作坊的一項舉措。
那些小作坊既沒用沈家織廠所出布匹“畫錦堂”的名頭(畫錦堂也是趙彤和楊恬所開布莊的名字),也沒在布匹或是外包油紙上仿造沈家貢品獨有的標記,人家又真個也姓“沈”,便是報官也是沒用的。
因此也只有將產品全面鋪開了,客商有了更多瞭解渠道和購買渠道,纔不會被那些小作坊的混淆視聽給騙過去。
當然,客商爲了圖便宜而去買那些小作坊產品,那就另當別論了。
“便如棍子你所說,先在周邊試試吧。”沈瑞終是這樣說。
這一路山遠水長,所跨地界太多,涉及的勢力也多,確實得從長計議了。不過倒是可以先在京城和遼東之間試試。
畢竟遼東離着近,而因爲軍情需要,京城至遼東一路上驛站也極多,並且,經過遼東官場一番清洗後,遼東大族與他們的“交情”都還不錯……
*
“太太放心,已經都處置好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婆子立在桌邊,雖雙鬢斑白,髮髻卻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的孝服也是乾乾淨淨,瞧着便是利索幹練之人,說出的話來也更讓人信服兩分。
然主位上坐着的年輕婦人卻尤不放心,追問道:“你親眼見着的麼,孩子真掉了?”
那婆子肯定道:“太太放心,老奴親眼看着的,掉下來了,三個來月而已還沒成型呢,不過是一團血肉。”
聽得“一團血肉”,年輕婦人不由得身子一抖,越發攥緊了手中的佛珠,眼睛半閉,嘴脣翕動,默默叨叨了幾遍阿彌陀佛,方纔睜了眼,卻又追問:“那她呢?真死了?你可是親眼見着了?”
也不怪這年輕婦人不放心,這塊肉若是活下來,就可能成爲把柄,將沈家釘死在“孝期行房”的不孝大罪上。
這婦人便是四房沈源的繼室小賀氏,對面那婆子是她的心腹婆子之一呂媽媽。
呂媽媽道:“太太放心,死透了的。老奴親眼見着的人牙子把人埋了。封口銀子都給了,人牙子這種事兒見多了,知道本分的。且又在外地,老奴也沒露出一點兒咱們家來。”
小賀氏聽着人埋了,神經質般的抖了抖,捏着念珠的手都疼了,才又趕緊唸了幾句阿彌陀佛。
她還不到三十的年紀,可此時一身孝,頭上只兩根銀簪,手上掛着串大大的佛珠,儼然積年吃齋唸佛的老嫗般神態。
“那……旁的人呢?伺候她那個小丫頭,還有,她孃家人那邊呢?”
呂媽媽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反而寬慰道:“太太放心吧,伺候春華的小丫頭子才十歲,什麼都不懂呢,也在蘇州府發賣了,少要了銀子,人牙子說會賣去山西的,不會叫人找回來。春華個外面買來的丫頭,孃家早就三鬥米賣斷了的,也不會找來的。且沒伺候好老太太的人都叫老爺處置了,找來了有旁人的事兒,他們也不會往那上想的。”
小賀氏常常鬆了口氣,往後靠了靠,緩緩又問:“那……可查出來了?”
呂媽媽臉上出現愧色,道:“老奴哄她說實話就饒了她,可她臨到死都咬死了說是老爺的孩子……老太太沒的時候您沒在家,家裡有點兒亂,老爺又處置了幾個人,便有小廝長隨趁亂捲了東西跑了的,也查不出誰能和她有私情……”
小賀氏終於擺擺手,放過了這個話題,道:“就這樣吧。一了百了。”又溫言向呂媽媽道:“你趕路也是辛苦,快去歇着吧,給你兩日假,回去看看家裡。”說着揚聲喊了句“魯盛昌家的”。
遠遠的一個婆子高聲應了,一路風風火火的進來,手裡拎着兩個包袱,笑着遞到呂媽媽跟前,“太太前兒整理出來的衣裳,擱京裡做的,不少都是沒上過身的呢。太太說守孝也穿不得了,白放着怪可惜的,不若給了你媳婦並玉蘭。”
說着朝呂媽媽擠擠眼睛,眼神下飄一溜包袱。
呂媽媽便會意,不止有好料子衣服給自家兒媳婦閨女,定還有銀子。
她辦事辦老了的人,忙陪笑向小賀氏謝了賞,拎着東西往後街家去歇着了。
魯媽媽看着呂媽媽走了,忙過來給小賀氏捏肩捶腿,低聲道:“太太可好好歇歇吧,老奴叫魯盛昌去給老太爺那邊送個信兒去,讓他老人家也放心。”
小賀氏長長呼出一口氣,面對心腹,她也不擺什麼太太的架子,疲憊的道:“去同我爹說,那事兒了了,四老爺也回宗祠了,家裡都掃乾淨了,讓他老人家放心。”頓了頓又道,“呂成棟家的帶回來的特產也捎上些給家裡。這次翻撿出來的衣服也挑些給嫂子。”
魯媽媽一一應了,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這年節也過了,四老爺也回去了,大奶奶那邊要是想要對牌……”
張家的僕婦可是話裡話外點過當是大奶奶掌家的。
小賀氏冷哼一聲,道:“給她就是。這三年守孝,不請宴也不出去應酬的,又有什麼好管的。她樂意要就給她,她又不能在松江呆一輩子。”
她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聽說大爺最近在做學堂,不單教人讀書,還教人做工、算賬。依我說,這纔是功德呢……若是當年就有這樣的學堂,大姐又何至於……”
賀九太爺是賀家旁支,這一房家計甚是艱難,當年是都快揭不開鍋了,賀九太爺才爲了餬口銀子,由着沈家宗房大太太選了長女爲繼室、作繼室不成又由着宗房遠遠發嫁了長女,這才造成長女早夭。
長女賣命的銀子也沒能讓賀家九房好上幾年,因爲賀九太爺唯一的兒子賀平盛要讀書。
小賀氏最是知道讀書不成是怎麼個費銀子法了,家中一貧如洗,故此她也拖過了及笄還沒定下親事,最終,還是和長姐一樣,又被賀家宗房賣了一次,到沈家當了填房。
比姐姐幸運的是,這次賀家宗房給足了嫁妝。
比姐姐不幸的是,她到底遇上了這麼個人面獸心的相公。
本來,她哥哥中了進士放了知縣她是鬆了口氣的,這也算讀書讀出來了吧。她也曾幻想過哥哥做了高官,她在沈家腰桿子就硬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誰知道……到底是幻夢一場。
賀家宗房整個覆滅了,連帶着,她哥哥賀平盛的功名也沒了,還被貶到了遼東苦寒之地爲小吏。
留下嫂子和嗷嗷待哺的侄子。
“讀書有什麼用……”小賀氏忍不住唸叨出聲。“日後就讓小大哥兒上這教人做事的學堂,實實在在的做點營生,能養家餬口就行,至少一家子平平安安的……”
魯媽媽也不敢接話,就默默按摩着。
半晌,聽得小賀氏轉着佛珠,道:“大爺做的這事兒積了大功德了,咱們得助他纔是。往後那邊兒有什麼事兒,都應她。……都應她。”
*
離了京城官場回到松江的沈瑾,只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
尤其是當家裡那污糟事被小賀氏料理乾淨了,沈源也被關回祠堂後,四房上下頓時一片清明。
本身做學問就是沈瑾最喜歡做的事,且他深覺此番興建學堂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善事,因此全身心的投入進去。
耕種學堂先前沈瑛兄弟已是搭建起來了,匠人學堂、商事學堂卻是新東西,剛剛有個基本框架都沒有,從教什麼、怎麼教種種章程都需要沈瑾一點點弄出來。
他絲毫不嫌麻煩,用比在翰林院修史更大的熱情重頭開始搭建這一切。
而沈氏族學裡沈瑾也要兼顧,因爲距離二月縣試沒有多少時間了,南直隸因着文教昌盛,讀書人多,童子試的競爭也格外激烈。沈瑾既應了在族學中講學,便希望給族學裡的沈家子弟多一些指導,讓他們多一些希望,也給沈家多一點希望。
如此一來,沈瑾每日裡都是異常繁忙,有事幹脆就在學堂住下,根本不回家了。
本身守孝中,他就挪出了正房,安置在書房裡了,這一忙起來,張玉嫺幾日裡見不到他都是常事。
張玉嫺年前抵達的松江,彼時小賀氏就已經將沈家上下清洗了一遍了。故而她來了以後,絲毫沒覺得沈家四房如何混亂,只覺得地方比狀元府大了不少,僕從卻少得可憐。
她也沒耐心去琢磨這些事,原本四房就人口簡單,僕從少也沒什麼。而且,她不是自家帶了一大批僕人麼,四房僕從少正好給她的人騰地方。
公爹被關回祠堂了,繼婆婆軟和得麪糰子一樣,在這四房,還是她說的算。
她曾耐着性子往族裡走了一遭,族中女眷倒還都挺客氣的,就是她們大抵說的是蘇儂軟語,她幾乎都聽不懂,既然聽不懂便不必交往了,反正她露了面也算盡了禮數就得了。
總算,日子過的比她之前的設想要愜意得多。
就是守着孝,也不能到處走走,連燈節也沒讓她出去,怪可惜的,聽說南邊兒蘇樣的花燈是極好看的,松江府又富庶,燈節好幾條街都熱鬧非凡。
還有,就是,好久沒見着沈瑾了。
初時她是還有些生氣的,根本賭氣不理他,想着一定不讓他進房門。結果,她到了才知道他已經住書房了,真就沒踏進她房門一步。
賭氣小一個月,她在飯桌上見他的次數都一隻手數的過來,她心裡不免也空落落的。
這一日恰收着了家裡來的信,張玉嫺思量了再三,方叫人去學堂給沈瑾送信,讓他今日早些回家。
因着守孝,桌上沒有肉菜沒有酒,張玉嫺還是費盡心思弄了擺盤漂亮的小菜上來。
本身她是吃不慣松江菜,覺得清淡寡味,這次回來也特地帶了京城的廚娘,但今天這頓飯,桌上絕大多數都是松江菜,是沈瑾愛吃的那些。
這番佈置讓一進門的沈瑾心下驟然一暖。
丫鬟們上前替沈瑾換了衣衫,便都抿着嘴笑眯眯的退下去了,只留了小夫妻倆在屋裡。
“瞧你,忙得都不顧惜身子骨兒了,都清減了。”張玉嫺滿眼心疼,執箸不住給他夾菜。
沈瑾心底一片柔軟,笑着扒拉了兩口飯,囫圇的吃了幾口菜,才道:“學堂裡的飯食到底沒家裡的好,這吃上才覺得這幾天是餓壞了。”又反手將桌上僅有的兩道京城菜往她那邊推推,道:“別光顧着我,你也吃。”
張玉嫺嫣然一笑,也端起碗筷開動。
沈家的規矩是講究食不言的,壽寧侯府卻是沒這個規矩,且沈瑾在外求學多年,也沒真個恪守這個規矩,兩人又都年輕,之前在狀元府裡便是邊吃便聊天,反而更親近的。
此時也是一樣,張玉嫺難得溫柔起來,挑着沈瑾喜歡的話題問,打聽着學堂的進度,問了問沈家子弟的成績。
沈瑾見她有意修好,自也打開話匣子,說得眉飛色舞。
而小妻子那因聽說他明日只怕回不來家時顰眉嘟嘴的嬌態,又讓沈瑾心動不已,他不假思索便伸手握了妻子的小手。
他們,已經有快三個月沒在一處了。
瞧着妻子羞紅了臉,卻大膽的回望他,眼裡像汪着一潭水,他心底也是層層漣漪,直將人摟了過來香了又香。
只是到底是在孝期,他抱着妻子好一會兒,平復了心緒熄了火,才近乎呢喃在她耳邊低聲道:“……等出了孝的……”
張玉嫺一樣動了情,眸光迷離,臉上層層紅暈,驟然離了丈夫溫暖的懷抱,她不適的動了動身體,有些情緒低落的應了一聲。
沈瑾再不敢碰她,強笑着生硬轉移了話題,只問她日裡做了些什麼,可又畫畫了云云。
又表示過兩日他騰出功夫來,帶她去街上逛逛,城裡書院附近有一家筆墨鋪子,也賣各色顏料的。
又說等開春了,他讓人往鄉下尋一尋可有小貓崽子,抱回來兩隻給她養。她在京城家裡就養了一隻,因怕路上不好照料,便送回壽寧侯府了不曾帶了來。
張玉嫺含笑應着,心裡便又甜滋滋的,好像之前的爭吵氣憤統統都不曾存在過。
她說了她的日常,她的畫。
她其實畫的也尋常,但是姑娘們總對美有着天生的熱愛,她就喜歡自己設計花樣子,當然,不是自己繡出來,是叫繡娘去繡。
而提到這些,她就順口提起了姐姐來信催問的織廠事。
當然,她不會說家裡那些要求,她只說是自己的興趣:“……聽說是出了正月就開工的,我是想往咱們家織廠裡看看,有什麼好樣子。你也知道我愛琢磨這個,我許就給支支招呢。”
沈瑾渾不在意,將最後兩口飯吃完,喝了口茶,道:“等開工了你同三房漣四嬸子過去就是。如今是漣四叔漣四嬸子管着呢,有什麼好主意只管同她說。”
張玉嫺佯嗔道:“怎的咱們四房的產業倒要叫三房的人管着!不妥當吧。”她是認準了織廠沒有沈瑾的份兒,只等着沈瑾說出來,她好有下文辯駁。
誰知沈瑾道:“這織廠原先被賀家佔了去的,當初母親爲我和瑞弟分產時,並沒有這個。後來還是瑞二弟本事,弄了回來。他仁義,執意要按照母親遺命分我一半的,我卻如何能要!”
張玉嫺瞪圓了眼睛,她只道是沈瑞奸猾不肯給,哪裡知道是這老實書呆子不肯要,一個“傻”字險些脫口而出。
好在沈瑾又道:“末了到底沒掙過瑞二弟,他說必要與我一些方纔安心。因我在京,家裡這邊也沒人懂經營,我就只拿二成純利,不管經營事。族裡產業都是漣四叔打理的,是大家都信得過的人,瑞二弟也在京,就全權託給了漣四叔。”
張玉嫺一時語塞,轉而想了想,又皺眉道:“年下我怎的沒看到盤賬?”
“你回來都過了小年了,賬早就盤完了。我與太太一併看過的,暫交在公中庫裡。”沈瑾嘆道,“那一年倭亂,四房損失慘重,全賴太太的嫁妝貼補,因此這兩年母親留給我的田莊、布莊、糧米店的收益都暫交公中開銷。”
“可是……賬上沒多少銀子啊。”張玉嫺詫異道。她已是把四房的管家權接了過來的。
其實賬上還有萬餘兩銀子的,以四房的家底已是不少了。
但在張玉嫺看來,織廠做貢品的,肯定賺了不少,沈瑾雖拿兩成,怎麼也要有二三萬銀子吧。
還有他嫡母留下的私產收益呢?
還有,四房本身沒有私產了?!
想到這些她不由黑了臉,開始疑心那看似軟綿綿的婆婆會像她身邊僕婦口中某些人家夫人奶奶一樣,悄沒聲的貪墨了公中的銀子。
沈瑾瞧了妻子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這不是,去歲辦了親事。”那些絕大多數也變成了給她的聘禮。
當時小賀氏上京去操持婚事時還怕銀子不夠,問五房拆借了些。
五房仗義,一句不問就借了銀子,小賀氏本就要諸事仰仗五房,又見五房如此爽利,更不會拖拉,年底織廠分紅的銀子一到,她立時就去還了五房。
張玉嫺聽到婚事二字,不由臉上一紅,她也聽母親說了,沈家到底是大族,給的聘禮並不失禮。侯府也爲此多給她備了嫁妝。
轉而又愁起來,這事兒和她預料的完全不一樣,她先前準備的話也就都沒用了。
唔,不過賬上沒銀子,也可以是個說辭了。
她打疊起精神,有些撒嬌意味向沈瑾道:“我這是看賬上沒什麼銀子,心裡着急呢。我想着,總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日聽五房嫂子說現在不好買地了,現下也就是織廠的生意還做得。”
“你在京裡,不管這邊織廠事也是常理,可你現在回來了呀,”她湊近沈瑾,“咱們也不說全收回織廠來,不若咱們再開個織廠可好?皇上指定沈家的織廠爲貢品,咱們也是沈家人呀,趁着貢品這東風,咱們也攢些家底,置些產業。”
看着沈瑾有些呆愣的表情,張玉嫺嘻笑一聲,推了推他,道:“莫要愁,賬上沒銀子沒關係,我嫁妝壓箱底還有些,再問我孃家姐姐挪借上一些,以我們家在京中的人脈,至多二年也就回本了,往後……”
沈瑾卻是驟然起身,沉聲問道:“這些,是你想的,還是誰與你說的?”
張玉嫺呆了一呆,一時沒接上話來。
這樣的表情,已讓沈瑾心下了然。這個妻子,他也是摸透了,侯門千金的驕縱脾氣是有的,卻沒有那許多的心思算計。
而且……
“你自小生在錦繡堆裡,幾時將些許銀子放在眼裡過?”沈瑾盯着妻子的眼睛,認真道,“這到底是誰與你說的?”
張玉嫺沒被他嚇住,心裡反倒歡喜起來,喜的是他竟懂她,她真個是從沒把阿堵物放在眼裡的。
其實讓她算計這些東西,她也是不耐煩的,只不過她不喜談錢不代表別人可以拿她當冤大頭,她覺得是他的東西,她就要給拿回來。
她抿抿嘴,道:“到底是你懂我。只是我想着,這話也有理,我們也當置產了啊……”
沈瑾一時竟有拿這麼個傻媳婦沒辦法的感覺,他嘆了口氣,道:“嫺姐兒,這麼做了,等同於我沈家自己同自己打擂臺,自相殘殺,最終只會讓外人佔了便宜去。”
張玉嫺慢慢皺起了眉頭,道:“怎麼就自相殘殺了,沈瑞做得織廠,我們便做不得?憑什麼?他都出繼了的,算不得四房人,算不得婆婆的兒子,他憑什麼拿了織廠大頭兒去?!憑什麼我們要給他個出繼的人讓路?”
出繼了瑞哥兒也是嫡母的親生兒子,他沈瑾是什麼?庶子而已。又憑什麼受了嫡母的東西。沈瑾的臉驟然漲得通紅,隨即又很快變得慘白。
他一直對庶出身份不以爲然,他已經做得足夠好,讓人忽略掉他庶出的身份。
可那到底是他身上的一塊烙印,可能被掩蓋,卻永遠也擺脫不掉。
也永遠無法真正騙了自己。
“就是不許不做織廠。”他異常生硬道。
“爲什麼不做?你怕什麼?我們還沒挑他沈瑞的理,誰敢挑我們的理?”張玉嫺的好脾氣也到了盡頭,語氣不客氣起來。
“我說不做織廠!”沈瑾厲聲道。
張玉嫺被這近乎突如其來的高聲震了一下,隨即,她就以更高的聲音吼了回去:“我幾時在乎過這萬八千兩銀子?!我還不是爲你打算!你家賬上還有幾個錢你知不知道?你不趕緊攢了銀子來,等三年後,你拿什麼銀子走門路起復去?!還讓我孃家再替你掏銀子不成?!”
聽了末了一句,沈瑾氣得渾身發抖,一瞬間也沒了理智,“誰用壽寧侯府掏銀子了?!我幾時讓你們家替我去跑官?!你當這官我樂意做的?!你知不知道那羣人都說我些什麼!你還沾沾自喜,還招搖大排筵宴!外頭都當這是個笑話呢!”
“笑話?!我舍了臉面回家死磨硬泡逼我爹給你弄個大點兒的官兒是笑話?!”大約這樣的爭吵多了,張玉嫺也是瞬間就能進入吵架狀態,立時吼回去,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不樂意!你憑自己本事多少年能爬上去?!你不樂意你別當這官兒啊,你怎的還樂顛顛的去了!我沾沾自喜?我招搖?我……”
她一時氣不過,瞧着滿桌子的飯菜更加礙眼,忽就伸出手去,將桌上的碟子碗掃落一片。
看着一地狼藉,沈瑾也是怒從心頭起,擡手抓起一隻飯碗狠狠砸向地面。
沈瑾不是沈理。
沈理是少年受苦,全靠着孫氏接濟才能讀書,到了京裡也全賴恩師收留教導,並下嫁女兒,因此沈理對謝家,對謝氏,始終存着感恩之心。
沈瑾雖是庶子出身,卻從沒因庶出身份而受過半分輕視,相反,因着張老安人與孫氏鬥法,他一直是家裡最受寵的那個孩子,四房在孫氏的打理下也是極爲富裕,沈瑾無論在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不曾受過半分慢待。
他自己也爭氣,他十四歲進學,便頂了神童的光環,一路又是解元,又是狀元,都是靠他真本事學出來考出來的,沒受過任何人提攜之恩。
只是婚事不順。
且壽寧侯府的這門婚事,本身也不是他想結的。
他本來那麼努力,得到那麼多成績,可現下,統統變成了“裙帶關係”。
他成了扒着岳家才能上位的小人。
他心裡早就憋着火氣,無處宣泄。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岳家確實鋪了一條通天的路給他,這是他要奮鬥二三十年才能達到的高度,這樣一條捷徑,問世間誰人能毅然拒絕。他是凡人,他拒絕不了。
另一方面,他又恥於用這樣的手段上位,他還是正統的讀書人,他還要臉面,或者說,他還想要臉面,他畏懼人言。
張玉嫺每次赤裸裸的說出來就是靠着岳家,都像撕掉了他一層皮,讓他痛入骨髓。
這次丁憂,反倒讓他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遠離京城回來松江讓他自在輕快。
摔掉了一個碗,沈瑾好像忽然就把怒氣都宣泄完了。
他摸了摸身上,掏出塊帕子來,慢慢抹掉手上的油漬,緩緩向因他摔碗而被唬住了的張玉嫺道:“那些,你去求的那些,都是你想要的。你想要鳳冠霞帔,你想要比你那些姐妹嫁得都好。你,想沒想過,我想要什麼?”
張玉嫺的脾氣也像被那隻摔碎的碗止住了,她愣怔的看着沈瑾,不自覺重複道:“你想要什麼?”
沈瑾慘然一笑,自嘲的搖了搖頭,並不回答,站起身來緩緩朝外走去。
那一刻,張玉嫺又想起來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吵架,她說她不想上路了,他就這樣頭也不回丟下她跑了。跑了!
漫長的旅途,她一個人走下來,最初的憤怒早已經慢慢淡去,慢慢的恐懼就漫上來,那個人,怎麼就做得那麼絕,能決然丟下她!
到了松江,這裡是他家,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在這裡她沒有親人。
她,只有他了。
他回來了,他說要帶她出去買顏料,他說要給她抱小貓的,他方纔明明還把她抱在懷裡親熱。
怎麼就,又要這樣頭也不回的走了!
又這樣決然丟下她!
那一瞬間,情感衝破了理智,張玉嫺順應了本心,撲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沈瑾的腰。
將臉埋在他背上,嗚咽哭泣起來。
沈瑾僵了一僵,這是第一次,吵架後,嫺姐兒會有這樣的表現。
但他還在生氣,只是也猶豫起來,要不要立時拉開她的手,不去理她。
就這猶豫間,聽得她抽抽噎噎道:“那你要什麼呀,你也不說呀……嗚嗚嗚……我也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呀……嗚嗚嗚……”
那語氣裡,是無盡的委屈。
哭泣的聲音,就像她養的那隻小貓,柔弱可憐。
這到底,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
沈瑾又是無語又是憐惜,再也提不起生氣的力氣,終是嘆了口氣,一雙手覆在她手上。
想要什麼。他望着簾子上萬字不到頭的紋樣。想要什麼呢?
“……就要,好好辦了學堂。好好教幾個學生出來。就要,這次童子試,沈家多幾個生員,九月鄉試,多幾個舉人吧。”
末了,他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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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縣試沈家子弟狀況尚好,到了府試,便有些差強人意,還是那幾個考過兩三次的,文章火候到了,也有了應考經驗,方一舉過了。
不過比之去年還是多了兩人,這已讓沈瑛心滿意足了。
沈瑾卻不免有些悵然。
很快,京裡的消息傳來,卻是南城書院沈洲所帶的丙班此次大獲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