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本來就是遠惡軍州,徐應元二十年的老進士被扔到這種苦地方當知府早已經是滿肚子的火氣與怨恨,現在陶朗先又把這樣的重擔壓到他的身上,這不僅是不給下面的升斗小民活路,也不是給徐應元一條活路。
只是柳鵬卻是苦笑一聲:“知府您還是沒想明白,此例一開,後患無窮,您要想登萊一年得海運遼東多少萬石?”
徐應元越聽越覺得不對:“道臣是說至少得有三五萬石,難道不止三五萬石?”
柳鵬冷笑一聲:“遼東現在新到了多少兵馬,至少十萬!可遼東戰亂之後幾乎連一半的收成都沒有,怎麼可能接濟得上,道臣剛纔跟我說了實話,他希望明年能運十萬石到遼東。”
十萬石糧食就是一個大數字,雖然要交給登萊兩府來進行分配,但是徐應元一下子就覺得頭大無比,覺得自己若是催得太急,搞不出就要鬧出民變。
只是柳鵬下面的話讓他更加無法接受:“只是道臣是清流官,根本不知道人間疾苦,既然有了十萬石,爲什麼不會有二十萬石,若是有了二十萬石,爲什麼不會有三十萬石?朝廷向來是不把山東人當人,前次山東大飢,朝廷都幹了什麼,想必明府也是清清楚楚。”
前次山東大旱,朝廷的賑災力度總是慢了一步,一想到這一點,徐應元就覺得頭大無比:“你是說朝廷真要從登萊兩府運走二三十萬石?”
柳鵬冷笑一聲:“道臣總以爲十萬石就是上限,可是朝廷會把他的想法作當一回事嗎?說不定完成了三十萬石,朝廷又覺得我們登萊每年糧產不計其數,讓他們運個六十萬石甚至是一百萬石……”
一說到這,徐應元覺得自己鬱悶得快要自殺了,三十萬石還不夠,六十萬石、一百萬石,這是要在登州直接引發大規模的民變啊!
而且柳鵬似乎還嫌麻煩不夠大,繼續說道:“道臣覺得這件事很好辦,登萊兩府能給遼東接濟十萬石米豆,這樣是最完美的情況,可是海運既開,遼東糧餉幾乎完全依靠登萊接濟,在這種情況,恐怕連巡撫大人都說不上話,何況他只是一個道臣罷了!肯定是不斷加壓再加壓,說不定朝廷有人以爲一百萬石都不夠。”
柳鵬這話說得有些刻薄,但是說得卻很有道理,別說陶朗先只是一個道臣,就算他是一個按察使、布政使甚至是巡撫,在這件事也缺乏足夠的發言權。
遼東之戰關係國運,大明朝肯定會賭上全部手上擁有的資源,至於地方官員的抗議,朝廷只會當作雜音來處理,因此徐知府一下子就着急了:“柳縣丞,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柳鵬很乾脆地說道:“一邊糊弄,一邊抗議,這事得王老巡撫出面。”
王老巡撫自然就是前任四川巡撫王繼光,跟柳鵬都是黃縣人,而且兩家交情相當不錯,柳鵬要打大眼井與方唐,王家是第一波過來邀請打井隊的,而且王繼光的份量也足夠。
“嗯,在鄉與在朝堂的山東官員,我們都要動員起來,但這樣還不夠啊!”
柳鵬當即笑了起來:“爲了完成遼東海運,道臣可是給我許諾了一個衛經歷,不知道明府能有什麼好處?”
徐應元已經明白過來,這正是事情的另一個關鍵,不管是朝廷還是山東巡撫或是諸位道臣,不能讓登萊官員與地方連口湯都喝不到,至少要有所補償。
象這樣柳縣丞明明是吏員出身,但是現在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做到了黃縣縣丞,升官的速度比一些貢士還要快,而且道臣還許諾只要海運的事情辦好了,就給他一個衛經歷的位置。
衛經歷雖然不是什麼顯赫的位置,而且一羣武官很難打交道,終究是進了一大步,一般吏員出身的官員因爲不逾七品,又不能做知縣這樣的正印官,升官的終點往往也是經歷,可是柳鵬才二十多歲就要做了衛經歷,而且以他升官的速度,肯定會象金通判突破七品,可以做個六品甚至五品官。
說到這,徐知府就不由同情起自己,他明明是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官,出身非同凡響,但是二十年宦海沉浮才做了個小知府,現在的頂頭上司居然還是個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一想到這徐知府又是委屈又是怨氣重重。
他當即說道:“柳縣丞說得好,這件事到時候肯定是上下不討好,上面覺得我們徵的米豆太少,下面卻覺得我們把口糧都拿走了。”
從理論上來說,登萊的糧產總數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一年的糧產大約是六七百萬石,若是遇到災年,或許會在五百萬石的數字上浮動,若是遇到豐年,全年糧產會達到八百萬石甚至更高,到時候朝堂上的高人覺得不管是拿走十萬石、二三十萬石或是六十萬石甚至是一百萬石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數字,根本不影響大局。
但問題在於,這個數字純粹是紙面上的數字,就象大明朝的戶口數只具有紙面意義一樣,雖然有着七八百萬石的糧產,可交公的交公,交租的交租,歸王府的歸王府,還得出售糧食維持日常的家用,所以農夫自己能留下的糧食可以少之又少,很多時候遇到春荒還要拿出銀錢去市面購買糧食。
而除去口糧與種糧以及起運米麥之外之外,市面流通的商品糧也就是百來萬石。
東三府還是一個陸上交通極其不便的地區,局部區域內的流通物資極其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徵購三五萬石米豆都會引發糧價的劇烈波動,更不要說以接濟遼東軍食的規模,登州市面上的商品糧完全被一洗而空。
當然,陶道臺之所以全力支持登萊海運遼東,也不是純粹出於私心,現在由於東三府交通不利,萬曆四十五年、四十六年都是一個大災之後的豐年,“粟積如山”,有大量的糧食無法運出,導致米價大跌,很多民戶因爲交不出應當解納的賦銀被迫逃亡,在陶道臺的設想之中,海運遼東應當是官民兩利的方案。
但正如柳鵬說的那樣“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陶道臺想得太簡單,卻給登州府與萊州府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徐應元甚至覺得自己搞不好要罵一個千秋罵名,甚至因爲民變丟了官帽甚至性命,就是把事情搞好了,也就是原地踏步,頂多是把自己從登州知府調到萊州府或是青州府當知府,還是要被若干個道臣婆婆管着,
一想到這些事,徐應元就是滿臉不平,他覺得自己太委屈了,所以在這件事上必須爭一爭,不爭一爭鬧一鬧上頭還以爲自己是個泥人,可以隨便捏,若是鬧一鬧,自己就有希望再進一步,說不定致仕之前還能弄一個道臺噹噹。
“是應當鬧一鬧,府裡要鬧,州縣也要鬧,不鬧的話說不定連湯都喝不着,鬧一鬧說不定就能吃到肉,柳縣丞當了衛經歷以後可以到府裡來當通判啊!”
這就是那位前輩金通判的升遷路線,先當衛經歷,在衛經歷上混足了資歷以後再去當府裡的通判,現在徐知府爲了爭取柳鵬的支持,也不得不給足了優惠。
“還有一件事也必須爭一爭,鬧一鬧,不鬧都不行!”柳鵬繼續說道:“這件事不得不鬧!”
“怎麼說?”徐知府覺得柳鵬說得都很有道理:“是什麼事情不得不鬧一鬧?”
柳鵬當即說道:“當然是米豆數目上的問題,道臣想得很好,我們運八百石到遼東,然後遼東那邊應當會承認收到一千石,這兩百石大家都有好處,但是遼東那邊的想法肯定不一樣,他們覺得應當是我們運過去一千石,他們承認收到八百石,這兩百石他們可以落袋爲安,他們若是胃口大的話,搞不好我們運個兩千石,他們才承認收到一千石。”
在這個問題登萊與遼東的矛盾永遠都無法緩和,即使雙方都是實打實地發出與收入,但是中間總有損耗與誤差,何況這可是登遼海運,不知有多少人想在分肥,到時候肯定會因爲這個問題而撕得不可開交。
所以柳鵬覺得登萊這邊必須早作準備,不然運一千石遼東只承認收到八百石甚至是五百石,登萊這邊根本沒法活了,而也徐知府也明白過來:“這件事是不得不爭,不得不鬧,最好一開始就給遼東那個一個下馬威,若是不給遼東一個下馬威,他們還以爲我們好欺負。”
“爭一爭鬧一鬧,大家都有好處。”柳鵬很坦然地說道:“陶道臺總不能把這兩百石都獨吞了吧,府裡縣裡總要留一點吧?再說了,府裡欠了那麼多款子,總要找機會還上!”
“對對對,府裡欠了那麼多款子!”說到這徐應元就笑開花了:“這件事還得多虧柳縣丞,不然就要吃大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