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五災民

從嘉靖末年開始,黃淮水害就進入了高發期。一方面是自然災害,一方面也是水利工程到了壽命期限。

隆慶元年,淮安府所屬十一州縣大水。

隆慶二年,淮安、揚州、徐州旱澇災。

隆慶三年,淮、徐大水,壞城垣,毀田舍,漂人畜無算。

在農業社會,一年遭災還能過活;連着兩年遭災,靠朝廷蠲免、鄉梓救濟也能熬過去;一連三年遭災,就連朝廷都無能爲力了。這可不是新聞剛剛播報,救災物資就從海陸空全方位投放的時代。

年關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存糧吃完,新糧未長,連種子都沒了,除了逃荒還能怎麼辦?

尚未出十五,蘇鬆就零零星星見到了淮、徐方向來的災民。

徐元佐知道去年閏六月的時候雨下得大,蘇鬆二府都報了水災,還蠲免了工部料銀,增加了折色比重。不過蘇鬆的商業比重略高,糧食除了自給之外,還可以從江西、湖廣糴買,所以並不沒有災年的恐慌。

直到有人帶着孩子上了徐家的門,徐元佐纔算是真正見識了什麼叫荒年賣子。

“求老爺發發善心,這孩子看着病懨懨的,真的只是餓了,他吃飽了什麼都能幹!”一張刻滿了皺紋的老臉恨不得要貼在徐元佐面前說話。若不是護院的壯漢體型堪比五個他抱起來,徐元佐還真是覺得有些尷尬。

這是個賣自己兒子的父親。看上去六七十歲,頭髮花白,皺紋深刻,其實不過三十多歲。身體在繁重的勞動之下,透支着生命的長度,讓他看起來更像是那小孩的祖父。小孩微微張着嘴,手緊緊抓着父親幾乎不能蔽體的衣服,仰視着徐元佐。

徐元佐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懼、渴求、迷茫、呆滯……不合比例的大腦袋就像是動畫片裡走出來的人物,卻沒有絲毫“可愛”的意味。因爲這是嚴重營養不良導致的病態反應。頗有經驗的人牙子斷定這個小孩活不了幾天,就算餵了糧食也未必能幹活。所以他父親才挨家挨戶自己推銷。

從他身上的腳印和棒痕來看,徐元佐的鄰居之中也隱藏着爲富不仁的冷血鄉紳。

“茶茶,給他們盛點米湯。”徐元佐吩咐道。

茶茶只覺得鼻根有些發酸,飛一般地跑向後廚。去翻找能吃喝的東西。

棋妙眉頭緊鎖,好像在思索社會人生的大問題。

徐文靜已經不忍心看了,轉身回了自己的閨房。徐良佐則貼着哥哥的後背,強迫自己看下去。

徐元佐搖了搖背,對良佐道:“叫上姐。燒些熱水,給他們擦洗一下。”

徐良佐這才緩緩退後,跑去找姐姐了。

“老爺,您是大好人,大善人,是佛菩薩轉世。”瘦弱的老男人跪在地上,邊哭邊磕頭,仍舊不忘初衷:“小的生生世世記着您的好。”

徐元佐想擺出一個慣用的微笑——那是他對着鏡子反覆練習過的,讓人覺得舒適卻又有矜持,尊重而控制着距離。這付面具曾經無往不利。即便再難溝通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受到“真誠”兩字。不過今天卻失敗了。

徐元佐覺得整張臉發木,嘴角提不起,眉眼展不開,五官徹底不肯配合,硬擺出來的模樣恐怕比哭還難看。

好在沒人看到這張臉。

“我要出去……”徐元佐剛說了一半,門又被敲響了。剛纔就是有人敲門,他毫無戒備地打開,看到了這對父子。此刻再聽到門板作響,竟然讓徐元佐腳下凝滯。彷彿站在泥淖之中,一時不敢過去開門。

棋妙看了一眼佐哥兒。

徐元佐點了點頭。

棋妙這纔過去開門,還好,來的是熟人——程宰。

“敬璉。”

程宰一進門。剛急急忙忙打了個招呼,頭一低,就看到地上跪了一個流民,身邊還有個骨瘦如柴的蘿蔔頭。他乾咳一聲,暗道不好:徐元佐如今可是唐行真正可以翻雲覆雨的人物,若是他發起怒來。不知道如何收拾。

徐元佐面無表情地望向程宰。

“這個,家裡護院不在?怎麼叫他們進來了?”程宰故作輕鬆,目光在徐元佐和棋妙之間徘徊。

“大部分回家過年去了,剩下的幾個去街上玩了。”徐元佐伸手搓了搓,燙在臉上,緊繃的皮膚頓時鬆懈下來。他這回終於成功笑了出來:“伯析今日不是來串門的吧?”

——當然是來彙報請示的。

程宰心中不免幽怨:從最初的程先生,到熟絡之後的程兄,再到後面表字稱呼伯析兄,如今只剩下“伯析”了。自己本還想超然一些,卻最早成了徐敬璉的跟班。這人到底使了什麼妖術?

“敬璉,城外災民越來越多,據說後面還有烏泱泱一片呢!”程宰道:“你看是不是要關下城門?”

唐行是鎮不是縣,雖然有城牆城門,但是沒有朝廷機構。遇到兵災匪患,全靠城裡縉紳決策。否則等跑一趟華亭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徐元佐現在已經是當仁不讓的唐行掌門人,他說關自然就能關,他說不關,那就肯定沒人能關得上。這主要是看身家資產,還要看誰能扛得住上百個健碩的老浙兵。

徐元佐微微沉吟了一下,道:“仁壽堂的董事能召集多少?我想開個會。”

程宰道:“這事你自己一言以決便是了,反正後面都是衙門的事。”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現在衝進城裡的已經不少了,要不然先關門吧?”

徐元佐略一低頭:“你們是哪裡來的?”

“淮安府,泗口,就在淮河北邊。”那男人連忙道。

“淮北過來,你們走了幾天?”徐元佐又問道。

“我們是去年冬月就出來了,走走停停,能吃一口是一口……”那男人說到辛酸處,抱着兒子泣不成聲。

徐元佐指了指這對父子,對程宰道:“這些人有多少能夠走到唐行,有多少還能繼續往南走到華亭?若是華亭也不接納他們,他們還能往哪兒走?金山衛?東海?”

程宰嘴脣發顫。一縷熱氣從口中偷偷逃逸出來。

徐元佐緊盯着程宰,好像硬要一個答案。

程宰受不住這樣的凝視,終於道:“敬璉,這是朝廷的事。”他想到了徐元佐之前的點滴言行。此刻越看越可疑,很可能眼前這個徐元佐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衛道士!

動輒以天下爲己任,這或許也是年輕人的通病。真的上點年紀,有了閱歷,就知道這世上許多事都非人力可爲。

“敬璉。要賑濟災民,那可是隨便動動手指頭就幾萬、幾十萬兩銀子出去了,真不是咱們這些人能做的。”程宰道。

徐元佐仰起頭,天上陰沉沉一片。

“我覺得朝廷做不來。”徐元佐嘆道。

程宰喉結滾動,發出“咕咕”又像是“呵呵”的聲音,顯然也是想裝笑沒裝成。

“朝廷諸公……”徐元佐撇過頭,從牙縫裡吐出一句:“真是肉食者鄙!”

程宰無奈道:“咱們即便知道又能如何?當家的是他們那些七篇出身的肉食鄙夫,咱們就算不服,也只能受着不是?”

——就像在唐行是你當家,我們就算想不通。也只能咬着牙賭一把,對不?

程宰暗暗補了一句。

“他們除了蠲免、存留、折兌……就不會一點別的了!”徐元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嚇得衆人呆滯地看着他。

茶茶剛好捧着米湯和大餅過來,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徐元佐放緩了口吻對茶茶道:“先給他們喝米湯,喝了米湯過半個時辰再吃粥,明日再吃米飯和餅。”見茶茶疑惑,他又道:“否則腸胃受不住,會撐死人的。”

茶茶連忙將大餅藏在身後,讓父子二人去牆根喝米湯。

徐元佐和程宰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跟着那對父子,等意識到的時候。方纔收了回來。

“這些人必須要進行安置,賑濟。”徐元佐道:“咱們這裡已經遠了,總還能救許多人命。”

程宰嘆了口氣:“也罷,我去跑跑腿。勸大戶人家拿點米糧出來,設個粥廠。”他又道:“還好去年仁壽堂的分紅底子好……”

徐元佐搖了搖頭:“那就跟朝堂鄙夫沒有區別了。”

程宰一噎:怪我咯?

“關鍵是以工代賑,給他們活路,更要給他們活計。”徐元佐道:“黃淮一日不治,沿河百姓就一日不安,難道全靠粥廠一代代養着?”

程宰搖頭道:“水患哪有那麼容易治的?咱們也不懂那個呀。依我看。敬璉,還是先設粥廠,後面的事還是交給衙門吧。”見徐元佐還是不以爲然,程宰只好硬着頭皮問道:“那你說怎麼辦?”這句話就像是妖言,一旦說出口,對方只要不獅子大開口,自己總是捏着鼻子認了。

就像是投降認輸一樣。

“甄選。農戶歸農戶,工匠歸工匠,分類挑出來。”徐元佐道:“然後工匠可以給人做工,農夫可以耕地,這纔是安置。”

程宰連連搖頭:“鄉梓這關就過不了。土地終究有限,他們來耕地,鄉里佃農做什麼?他們搶了工匠的活計,咱們松江的工匠吃什麼?不妥,不妥啊!更何況他們未必真能幹。”程宰覺得自己口吻太硬,連忙軟和下來:“徐淮稼穡多以五穀,我們松江卻是以棉麻桑竹爲主,物性不一,又不是逮個人就能做的。”

“伯析說得不錯,但是眼界只侷限在了松江,太狹隘了。”徐元佐昂首負手:“天下之大,何止松江一府?活人豈能叫尿憋死。”

——咦,聽這意思,好像還要去禍害別的州縣?

程宰靜靜等着徐元佐說下去,漸漸有了些安心:這纔是真正的徐敬璉嘛!

徐元佐在院子裡左右踱步,終於擡起頭道:“這事咱們不能等衙門了,得先把規矩立起來,日後叫朝廷去學。”他站定道:“伯析,城門是無論如何不能關的。一旦關上大門,就是斷了流民的活命之路!困獸猶鬥,何況人呢?到時候鬧出民變來,咱們最吃虧。”

程宰一想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城門一關,城裡是安全了,城外的產業怎麼辦?然而換個思路再想,城裡若是鬧起了民變,那連家人性命都保不住,還要產業有何用處!

“就怕……流民衝擊宅舍。”程宰道。

現在距離流民變成“流寇”的時代還有幾十年,絕大部分人並沒有造反意識。當然,他們也不會拒絕小小劫個財。

徐元佐對棋妙道:“你速去找羅振權,叫他召集所有老浙兵都來唐行。每人每日多加五十文津貼。再召集仁壽堂和夏圩的夥計、學徒,凡是願意與我徐元佐共進退的,自備乾糧鋪蓋來唐行聽用。”

棋妙飛快地重複了一遍,見徐元佐沒有改口的意思,奪門而出,跑去傳話了。

程宰心中發癢:這弄得跟打仗似的。

“這不遜於倭寇犯界,萬萬要羣策羣力,共度難關才行。”徐元佐道。

程宰是真正經歷過倭寇之患的人,打了個哆嗦,道:“還是別提倭寇爲好。你弄如此之大的陣仗,想來百姓已經夠緊張的了。”

“伯析,還要麻煩你召集仁壽堂的董事,最好連股東一起找來。”徐元佐道:“他們都是地方上深孚衆望之人,當此時節肯定得出人出錢。咱們雖然是認錢不認人,但這個時候誰若是背後做出冷血兇殘的事來,別怪我徐元佐不留情面。”

程宰頭回見徐元佐如此鄭重,不敢再有所牴觸。別人都是有產業的人家,若是撕破臉還能跟徐元佐對抗一陣,自己卻只是個爲人做事的身份。去年因爲身爲仁壽堂總掌櫃而人前人後頗受尊崇,今年若是沒了徐元佐的支持,豈不是一落千丈?

清楚認識了自己的位置之後,程宰迅速動了起來。他很清楚仁壽堂董事會諸公的地位,位高者如袁正淳,那是得親自跑一趟;位低的如胡琛,只要派個手下熟面孔跑一趟就行了。其他人大多相類,都不需要親自去跑。

仁壽堂一動起來,整個唐行也都動了起來。

徐元佐坐鎮唐行,另外派人快馬加鞭飛馳華亭,從徐府和廣濟會調動人手和錢糧,準備在唐行設立第一個收容所,幫助那些背井離鄉的災民渡過最艱苦的日子。

*未完待續。

PS:??抱歉晚了,最近剛回家,各種事情實在太多……等穩定下來,肯定不辜負大家的支持~!求多打賞、訂閱、投票~!

二八二王家夫婦一五七約稿二二八八分析三五七衛生設施第99章 一本紅第23章 銀子!三百五十章 同窗第46章 水到渠成二七九莫欺少年窮三八二章 案發三三八安身策三零四絲行第19章 遇故知第194章 一網打盡二六四拜託二六一滴水不漏二九四年尾第188章 瑚璉之器三二六配方第6章 陸夫子第74章 家訪第41章 學問文章二九八開工三一七壓力測試第174章 獻策三四四探訪二二五全都捐掉第184 有鳳毛二零六章 靴兄靴弟一六四論海求月票第193章 故訓匯篆第25章 少爺第71章 前方有套第43章 對手第3章 雨人三九二有恩必償第320 北上三二四海事教育三九六章 民心所向第71章 前方有套一五三住店求月票第64章 平息三六八新的旅程三三八安身策二九四年尾第17章 職位薪酬一零三章 書坊引出的小念頭三零九勝負之數三二五進京一四七泥菩薩的火氣求月票第9章 準備一四六常備柚子葉求月票三百五十章 同窗二八七方略二七七托拉斯三八三章 從容二三一上船二九七安置一三四代溝求月票三三五銅錢的故事一一六八股教學之破題求月票三一六招工上路第9章 準備二四零暗無天日打賞加更第47章 銀子去哪兒了三六零說親金猴報喜第一更第81章 義父三三一馬首是瞻第187章 道試案首三三一馬首是瞻二八五八卦時間第2章 我要退學二三六說實話第172章 求婚一二二進場加更感謝打賞三八五連環計一一八難乎哉不難矣二零八章 下手四一一國公爺三一六招工上路三四三潛流三三六遼陽李成樑第80章 換個爹可好?一九七章 金山島巡檢司第7章 首位客戶第184 有鳳毛第8章 難度與價值第44章 站隊二百章 你總是心太軟一六四論海求月票四一三蒸汽機的黑洞一五八編輯部二三二買房二零六章 靴兄靴弟四零六熱議二三五同行三零二扁舟送風來三五三章 送米二六八銀子的用法二七一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