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一起改變世界吧，夏尚書！
三位尚書擠在一輛回六部衙門的馬車上，出奇地安靜。
看着低頭沉悶難言的夏原吉，蹇義忍不住問道：“夏尚書，你還好嗎？”
聞言，茹瑺也看着對面的夏原吉。
夏原吉有些失神地擡起頭，這時兩人才發現，夏原吉的眼眸裡已經滿是猩紅的血絲。
“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夏原吉喃喃重複一句，只是苦笑。
蹇義和茹瑺兩人也明白夏原吉的心結所在，一時卻也是無話可說。
原因無他，姜星火那一席話，不僅讓夏原吉心神失守，更是讓他們也覺得內心深受震撼和觸動。
是啊，自己等人還是個少年郎的時候，考取功名做官，爲的不就是拯救天下黎庶，做一個輔佐君王治平天下的賢臣嗎？
從洪武末年開始，隨着多年來朝堂的腐朽墮落，底層吏治也走向崩壞，大明百姓生活的越發悽慘，而自己等人卻在做什麼呢！
直至抵達六部衙門。
“聽幾節課做不到，跟在姜聖身邊學呢？天底下再厲害的學問，再多的道理，依照你夏尚書的天資，多學多想，也該學會的。”
就如同夏原吉之所以遞交辭呈，也是因爲看不到真的能讓稅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希望一樣。
夏原吉站起了身，臉上的神色開始變得嚴肅。
這也直接讓夏原吉對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爲產生了懷疑，萌生出了“做官也救不了百姓，不如歸隱田園間安度晚年”的想法。
所以，最近朱高熾的案頭，已經多了不少辭呈，當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朱高熾給一一勸阻了下來.雖然也不乏極個別想跟個風，結果把自己的官帽子跟丟了的例子。
“弘揚姜聖的‘科學’，豎立真正的萬世之基。”
道衍的手中，捏着他的那封辭呈。
“不。”
寫完最後一字，夏原吉推開門，把公文遞給外面廊下的心腹吏員，示意對方送去內閣。
“嗯，這便是我遞交給陛下的辭呈，快點送去內閣把。”
雖然朱元璋老了以後，很少再大開殺戒，被鐵腕統治彈壓下去的吏治敗壞、官員墮落的風氣也逐漸擡頭。
“我們的肉體終將隕滅，但我們爲理想所創造的一切，將與世長存！”
道衍雙手合十，嗓音沙啞地說道：“老衲想做的，僅僅是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裡，竭盡所能地幫助姜聖開闢那條萬世之路.這條路，在未來的數百年內，都與皇權並不衝突，相反，而是互有裨益。”
如果未來大明的經濟和稅收，可以在他夏原吉的手上實現“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哪怕一點點奠基，能給這個未來打下基礎，夏原吉都覺得，自己所作所爲的意義是值得的，自己也願意爲之付出。
夏原吉，終究是個有理想有良心的官員。
“對於心懷偉大理想的人來說，那條路，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致命也是最誘人的毒藥。”
夏原吉心裡一咯噔，但還是鎮定道。
夏原吉仔細端詳公文上的蓋印，最後又翻到最後那頁空白處，用毛筆勾勒出幾行字跡。
“夏某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爲百姓做過一件實事了。”
事實上，朱棣一開始做的確實比他爹還狠。
“姜師講的是至理。”夏原吉神情黯淡，“可是靠聽這幾節課，夏某還是救不了百姓。”
這位心腹吏員跟在夏原吉身邊數十載，自然知曉夏原吉爲人爲官。
夏原吉愕然：“此話怎講？”
有很多人懷疑，酷肖其父的朱棣，也將採取這種手段整頓吏治。
“老衲沒有安排姜聖的命運。”
“至於救百姓，靠的又不是你一個人，你以爲姜聖兩個月後出獄，是爲了做什麼？”
夏原吉抖了抖身上的衣袍，身居高位多年所養成的官威，亦是從肢體動作和神態中流露了出來。
夏原吉極爲嚴肅地質問道：“道衍，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你想”
這種變化，就讓人覺得，彷彿又回到了在壯年洪武帝的屠刀下戰戰兢兢的時代。
而之所以在詔獄中擺出那副姿態，夏原吉認爲，只是姜星火看不到改變世界的希望罷了。
“提高大明的生產力，讓百姓不再受飢寒之苦，讓普通人也識得起字，看得起書，明得了道理。”
他嘆了口氣，堅決地遞給心腹吏員。
道衍微微頷首，繼而說道：“姜聖有一個堂妹，一直在老衲的暗中監視與保護之中，上次，她因假冒國債被騙，去尋姜聖訴苦了.當然，坑騙她的人，已經死在了被倭寇所屠戮的‘寧波商隊’裡。”
而現在，道衍的一席話，又給了夏原吉希望。
當着夏原吉的面，道衍捻動手指，直接將辭呈撕得粉碎。
真的讓百姓過得更好一些了嗎？
“哎！”夏原吉嘆息了一聲，繼續低下頭，處理手中的公務。
念及至此，夏原吉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究竟能爲百姓做些什麼？
他記得很清楚，他這些年來兢兢業業，從無半分懈怠，可到頭來呢？
不也只是一個庸碌的高級官僚嗎？
真的改變這個世界了嗎？
“殖民海外，爲華夏文明在世界島戰爭中取得先機，建成日月不落的大明帝國。”
可夏原吉還是忍不住說道：“我們不可能看得到那一天了。”
這位心腹吏員只看了一眼公文上壓根沒有遮掩的標題，就反而惶恐地呈回給夏原吉。
身居高位、坐擁萬貫家財，除了還算是中規中矩地恪盡職守以外，攝於各種利益紛爭和朝堂站隊，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自保，哪有什麼爲民請命，就連最基本的初心都丟掉了。
待房間只剩下夏原吉一人，他頹廢地癱倒在椅子上，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
空曠的房間裡，夏原吉不僅自嘲道：“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更見不到，那個山腳下滿懷希冀的自己。
道衍嚴肅而認真地看向夏原吉問道。
道衍質問道：“而你夏原吉，身爲戶部尚書，又通經國濟民之道，可有幸學了姜聖的大道，不惜福，也不思造福蒼生，反而心生退意，自甘墮落，浪費了有用之身，你便不覺得慚愧嗎？”
夏原吉回憶片刻，方纔蹙眉問：“道衍大師的意思是，這節課，本來就在姜師的計劃之中？姜師已經感到了警覺，所以纔會用二皇子可能聽不懂來做試探？”
所以，夏原吉信了道衍所說的一切。
聽到夏原吉的話，吏員一陣愕然。
一聲自嘲的冷笑突兀響起。
“可這纔是永垂不朽的意義啊！”
不過，這位心腹吏員還是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可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夏原吉便是心頭一顫。
道衍笑了笑，乾枯如樹皮一般的皮膚上，露出了深淺不一的溝壑。
這句話，讓夏原吉解除了大部分的顧慮。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
很多老狐狸老烏龜，都意識到了危險。
雖然做成大明國債與化肥工坊綁定這件事，確實需要一個靶子，可在夏原吉的心裡，理解歸理解皇帝的選擇，在被同僚們集火指責的某一瞬間，夏原吉也有些心灰意冷。
道衍復又說道：“可夏原吉你有家有業，又身居尚書高位，乃是文臣之極，與老衲和姜聖這種孑然一身倒還不相同.若是你心中並無此意，老衲今日權當沒有來過便是了。”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潤！
“屬下遵令。”
夏原吉只道：“姜師，難道不是還不知曉這一切嗎？”
“哪裡不一樣？”夏原吉問道。
“今天夏尚書便已露了餡。”
這時，房門被推開，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其實，致仕這個決定，並不是夏原吉突兀做出的。
也正是這時候，蹇義和茹瑺才驚訝地發現，夏原吉整個人變化了太多。
“他已經知道了。”道衍冷聲，“或者說，起碼知道了一部分。”
夏原吉雖然是皇帝寵臣，但他也早就知道了同僚們的普遍想法，最重要的是，之前發生的化肥仙丹的朝堂爭執，讓他成爲了衆矢之的。
“最後，真正建立一個‘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同社會。”
接着，夏原吉回到自己辦公的房間，緩步走向案臺前，伸手拿起桌旁的茶杯，仰頭將上午沏得茶水一飲而盡。
“這些年位置越坐越高，可卻好像忘了自己當初踏入仕途的目的。”
事實上，朱棣率兵南下登基稱帝后，從洪武末期到建文朝舒適慣了的官員們，都感到了異乎尋常的變化。
“夏尚書，我們追隨姜聖的腳步，一起來改變這個世界吧。”
這時候的夏原吉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依舊溫文爾雅，但眼眸中偶爾一閃而逝流露出的憤恨和絕望，讓人看了就覺得難過。
“和尚也不是都需要撞鐘的。”
其實，剛纔聽到夏原吉的低語，兩人就不由沉默了。
“你不該安排姜師的命運。”夏原吉的言語中已經沒有了敬稱。
“總該推一把讓他慢慢了解的。”道衍無懼夏原吉的目光，只道，“難道你想看着姜聖出獄後識破這一切，變得無所適從，亦或是心生憤怒嗎？”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呢，則是再加上今天姜星火講課時的一番話，確實深深地震撼到了夏原吉的心靈。
“道衍大師這是何意？”
以前，夏原吉永遠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彷彿任何事情都不能影響他那顆堅韌如鐵的心，又似乎沒有什麼能讓他放棄一切。
夏原吉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夏原吉，這樣的認知讓作爲老朋友的蹇義和茹瑺兩人既傷感又心疼。
就見夏原吉臉色蒼白、嘴角掛着譏諷的弧度，眼睛微眯。
道衍隨之點頭，卻大笑道。
待蹇義和茹瑺兩人離去回到各自的衙門後，夏原吉才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夏原吉，你願意與老衲、與姜聖，一起踏上這條道路嗎？你要想清楚，一步踏出，便要面對世人洶洶非議與衛道士們的口誅筆伐，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你一定會成爲一個兼濟天下的好官的，對嗎？”
吏員瞪圓了雙眼，依舊不敢置信地看着夏原吉。
一路上，三人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夏原吉沉默片刻，問道：“怎麼改變這個世界？”
吏員接過公文，躬身退了出去。
夏原吉的腦海裡，彷彿出現了這樣的畫面，稅收，不再是冰冷的數字與貨幣，而是以無數人之力匯聚成江河海洋，繼而澤潤萬民。
或許，這纔是這個世界該有的真正未來。
明白了夏原吉的忌憚，道衍給出了令他放心的答案。
“尚書.您這是要告老還鄉嗎？”
而現在，夏原吉整個人透着濃郁的暮氣，像是失去了靈魂。
登基時的大清查以後，建文骨鯁被一掃而空，羣臣本以爲會消停下來。
就像此刻的他。
看到這樣子的夏原吉，蹇義和茹瑺的內心，頓時感到了幾分羞愧。
聽到這一聲，蹇義和茹瑺兩人齊齊望向夏原吉。
“呵呵！”
只要不跟皇權產生衝突，不違背夏原吉的原則，那麼，夏原吉覺得自己可以繼續聽一聽道衍的想法。
道衍頷首，看着他認真說道：“姜聖至理，所傳者不過寥寥幾人，此乃千萬中無一的天大福澤，你夏原吉便是其中之一。”
夏原吉凝神望去，卻是一襲黑色袈裟的道衍緩步走了進來。
但是這不意味着，這些官員忘記了曾經動輒扒皮實草或流放三千里，以至於主官被殺，副手帶着枷鎖登堂辦案的滑稽情景。
夏原吉輕描淡寫地說完這番話，轉首望向青幔馬車窗外，目光中充斥着悲哀與迷茫。
“實在是記不清了”
道衍微闔的三角眼睜開，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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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怔怔地望着馬車窗外，雙目毫無焦距。
這種人，真的能夠稱之爲他們少年時心目中的賢臣嗎？
夏原吉忽然感到很痛心，他不願意相信這一點，但姜星火說的每一句話都猶如針扎一般，雖然並非意有所指，但夏原吉自己卻提醒着自己，像他這樣的人早該滾出官場了。
“記不清了.”
夏原吉雙手的青筋冒出，用力地捂住了頭。
後面的話語，夏原吉萬萬不敢說出口了。
夏原吉相信，如果姜星火看到他能讓世界變成一個他理想中的樣子，那麼姜星火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只爲實現那個理想。
“爲何？”夏原吉苦笑道，“這個位置，誰來坐都差不多的，鬱尚書如此，夏某也是如此。”
放下茶盞，夏原吉的視線投向桌上壓着的宣紙，眼睛一眨不眨。
“可是，伱是從什麼時候，把一個個活生生的老百姓，都當成了黃冊上的無數個字，當成了統計時的一堆數字？”
道衍的心中早有腹稿，徑直說道。
“可夏某隻是覺得。”
或許，這纔是稅收的真正意義。
良久，夏原吉方纔整理儀容。
“道衍大師，你不妨把話說的再明白一點。”
夏原吉擡起頭看向道衍，乾脆問道：“打算要我做什麼？”
結果江南因爲“攤役入畝”所爆發的周縉謀反案，導致朱棣揮舞屠刀，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族誅。
“不一樣。”道衍搖了搖頭。
道衍的答案，果真讓夏原吉鬆了口氣。
“你還不能走。”道衍把辭呈扔進紙簍，緩緩道。
他們又何嘗不是呢？
錢都撈夠了，官也當了這麼多年，門生故吏無數，攢下的財富和資源足夠延續家族了。
這下子，雖然朝堂上明面毫無波瀾，但暗地裡，卻是暗流涌動。
“推翻理學，解放被束縛的思想。”
“所以，這都是道衍大師的計策？”
“姜聖天資何等驚豔？學問橫壓當世，見識更是看透古今，從你化妝進入詔獄的那一刻，你就已經露餡了。”道衍淡淡說。
良久，夏原吉緩緩閉上眼睛，眉頭緊鎖，思索片刻後，終於下定決心，抓起筆蘸飽墨汁，開始奮筆疾書。
夏原吉沒有掩飾自己的神情，只是疲憊地問道。
“老衲只是讓姜聖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不至於出獄時感覺太過突兀。”
“你是姜聖的學生！”
畢竟，姜星火是真的不怕死！
仕途走的太遠，一路上艱難地攀爬到了頂峰，回首望去，早已不見來時路。
尤其是他深耕多年，最爲熱愛的經國濟民之事業。
道衍垂眉輕語：“姜聖這種人，只要讓他看到能改變這世間不公的希望，他就一定會踏上那條路。”
“夏尚書。”
如果在今天以前，夏原吉一定會對道衍所說的這些嗤之以鼻。
夏原吉自問自答式地喃喃自語。
然而當夏原吉從那恐怖的【絕對理性】所構成的冰冷數字世界中脫離出來，體驗了那種是天地萬物爲芻狗的無情之感，便產生了深深地恐懼和懊悔。
那還等什麼？等着被朱棣砍頭嗎？
可如今，夏原吉竟然主動請辭，這讓吏員一時無法消化。
夏原吉張口欲言，卻吞了回去。
心中無數念頭閃過，沉默幾息間不知想到了什麼，夏原吉反而重重點頭。
夏原吉輕聲對道衍說道。
“那從此以後你我，便是同路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