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悔恨
錦衣衛詔獄。
通政使張縉渾身是血地匍匐在稻草上面。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滿臉惋惜地看着他,忍不住輕聲開了口。
“張大人,何苦如此呢?”
“你歷事三朝素有賢名,何必非要做出這些事情?”
張縉慘笑了一聲,悽聲道:“不管緹帥信與不信,此事都並非本官做的。”
“通政司乃是天子耳目喉舌之司,本官又怎會做出故意扣留奏章致使反賊作亂這等國賊行徑?”
牟斌聞言眉頭一皺。
他確實不相信此事是張縉所爲。
因爲這個張縉確實名聲不錯,歷事三朝,始終一節,爲官清正,是位出了名的賢才幹吏!
不過上一次,張縉受到李東陽和劉大夏唆使,在黃興輔、朱懋恭等人算計中山侯的時候,出了一把力,極力請求皇帝陛下派遣中山侯湯昊即刻率軍前往青州平叛。
事後皇帝陛下反應了過來,明白了自己和中山侯這是遭人算計,因此自然也盯上了這個張縉。
不過從表面上來看,張縉的作爲並沒有什麼問題,畢竟有人造反作亂,朝廷自然應當立刻調兵遣將前去平叛,他不過只是順水推舟罷了,自然也算不上什麼過錯。
因此那一次,皇帝陛下並沒有急着對這張縉動手,只是派遣廠衛暗中盯着此人。
直到這一次,通政司內有人故意扣留兵部左侍郎熊繡奏章,致使軍情貽誤響馬賊造反作亂,皇帝陛下終於不再忍受,理所應當地懷疑到了通政使張縉身上,直接將其打入詔獄嚴刑拷問。
上一次,張縉表面上沒有任何罪過,所以皇帝陛下也不好動手。
但是這一次,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爲之,那張縉這個通政使自然脫不了干係。
然而經過一系列嚴刑拷問後,張縉卻是始終沒有鬆口,而且看他這態度架勢,好像對此事當真不知情。
一時間,牟斌不由有些犯難。
他思索片刻之後,還是問出了一個問題。
“張大人,上次你爲何要推波助瀾,算計中山侯?”
聽到這話,張縉沒有回答,而是選擇了沉默。
“據錦衣衛探查得知,昔年那劉大夏曾對你有提攜舉薦之恩,對吧?”
“你上一次之所以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受那劉大夏唆使?”
“或者我們敞開天窗說亮話,劉大夏、李東陽這些湖廣鄉黨,究竟有沒有參與勾結倭寇走私謀利一案?”
張縉聞言身子一顫,還是沒有回答。
他該如何開口?
劉大夏和李東陽對他可是有着提攜之恩啊!
仕途提攜之恩,重於泰山,不是那麼好還清的。
他張縉爲官至今,從未做過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可就是因爲那一次的錯誤選擇,結果招致了皇帝陛下的忌憚與猜疑,給今日這場無妄之災埋下了禍患。
不用懷疑,此事過後,他張縉就算沒有被罷官,仕途之路恐怕也會就此斷絕了。
所以,沒什麼好說的了。
張縉只想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僅此而已。
“緹帥不必再問了。”
“張某隻求一個問心無愧,僅此而已。”
得到這麼個答案,牟斌也忍不住有些動怒。
“好一個問心無愧!”
“但你張縉想過沒有,那些混賬侵吞國利貪腐受賄,難道就是對的嗎?”
“真是愚不可及,你就等着……”
話音未落,一人匆匆趕了過來。
“大人,東廠那邊傳來消息,人已經找到了。”
“此人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參議,得知事發後已經畏罪自殺,獨自承擔了罪責。”
“另外東廠傳來消息,將張縉轉爲右副都御史,專司督察水道運糧,同時兼任剿滅淮南盜,即刻離京不得有誤!”
牟斌聽後暗自咋舌,皇帝陛下連個太監都不派來,就給了一道口諭,顯然是對這張縉意見很深吶。
而且從大九卿之一的通政使,貶爲右副都御史,這個懲處也不可謂不重,至少這張縉若是以後做不出什麼出彩的政績,那他這輩子就會止步於此了。
“張大人,都聽見了吧?”
張縉艱難地硬撐着起身跪倒在地上,然後恭恭敬敬地叩頭謝恩。
“罪臣張縉……接旨!”
與此同時,幹清宮內。
朱厚照還是很不爽利。
“區區一個正五品官員,他是瘋了還是傻了,纔會做出扣留奏章這等殺頭大罪?”
“大璫,楊師,你們說說,這到底是何人所爲?”
陳寬沒有吭聲,因爲楊廷和在場,他沒必要開口。
楊廷和思索了片刻,最後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陛下,此人既然畏罪自殺,那就意味着線索到這兒就全斷了。”
“而且其背後勢力能夠做到讓一名正五品的官員以自殺承擔罪責,那麼自然不容小覷,甚至是……衆多勢力。”
“眼下直隸有叛軍作亂,京師上下人人自危震動不安,臣以爲還是莫要再節外生枝的好。”
楊廷和是朱厚照的帝師,這麼多年教導下來,他自然瞭解朱厚照的脾氣秉性,說白了朱厚照就是咽不下這口惡氣,還想着讓廠衛繼續追查,甚至做出興大獄之舉。
朱厚照聽了楊廷和的勸諫,也不由皺了皺眉頭。
響馬賊叛亂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朝廷就算想要隱瞞消息也壓根瞞不住。
畢竟直隸就在京師旁邊,那些反賊殺官造反,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怎麼可能隱瞞得了。
是以整個京師上下現在確實是有些不安,對此次叛亂一事頗爲關注。
而這恰恰也給朱厚照帶來了不小的壓力,因爲野人湯昊此刻正在故意拖延時間!
“說起來,湯侯的做法,你們怎麼看?”
朱厚照再次開口,詢問兩名心腹的意見。
陳寬低聲道:“皇爺,湯侯此舉恐會引起非議,勢必會有大量朝臣彈劾攻訐!”
他這句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卻是在旁敲側擊地表達態度,那就是支持湯昊的殘酷做法,利用這支反賊清洗掉直隸境內的士紳鄉紳,重新將他們兼併的田地分配給百姓!
爲什麼?
因爲陳寬是宦官,而宦官是皇帝的家奴,自然一切行爲都要從皇帝陛下的利益角度出發。
中山侯湯昊這麼做,他自己能夠得到什麼嗎?
除了揹負更多的罵名,除了遭受天下士紳的攻訐彈劾外,他還能得到什麼?
說到底,人家這是在爲陛下盡忠,爲大明盡忠啊!
那爲什麼不予以支持呢?
陳寬表態之後,朱厚照扭頭看向了楊廷和。
這位新晉內閣首輔,在短時間內就展現出了頗爲高超的手段,至少在廠衛探查到的消息可知,已經有不少朝臣官員尊稱楊廷和爲“元輔”。
元輔,這是對於內閣首輔的尊稱,比如弘治首輔劉健那般,連朱厚照都得尊稱他一聲“元輔”。
而那李東陽,靠着勾結宦官閹人上位,繼劉健成爲內閣首輔,但朝臣官員卻壓根就不買賬,直接稱他爲“李學士”,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是所有的內閣首輔,都可以得到“元輔”這個尊稱。
而楊廷和僅僅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可以降服部分朝臣官員,足見其能力手段。
楊廷和思忖了片刻,沉聲道:“湯侯此舉雖然略顯酷烈無情,但於國有利於民有利,陛下自然應當予以支持!”
第一句話,直接表態,楊廷和同樣支持湯昊的所作所爲。
人家都不在乎己身,寧肯揹負罵名揹負士紳縉紳的痛恨和報復,也要爲國盡忠爲陛下盡忠,這等忠正賢良,楊廷和自然支持。
不過,支持歸支持,有些問題還是要解決。
“但是,如此一來,那麼這場反叛就會持續良久,若是動用些手段,只怕會動搖國朝統治根基。”
這一點,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中山侯湯昊不忙着剿賊,反而是故意追着這支反賊到處跑,任由他們禍害河北境內的士紳縉紳,一旦消息傳揚出去,那麼平民百姓只會覺得朝廷愈發無力了,連區區反賊都不能直接剿滅,而士紳縉紳則會認爲皇帝陛下暴虐無道,一門心思地跟他們對着幹!
這樣下去,自然不是辦法。
民心所向纔是王道,任何朝廷失去了民心,最終都會轟然崩塌!
朱厚照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此刻也苦惱這件事情。
該死的野人,平叛不好好平叛,非要追着這支反賊到處禍害士紳縉紳,他是玩得開心了,但是朱厚照這邊壓力山大啊!
那些士紳縉紳又不是傻子,豈會看不出來野人的這些陰險計劃,到時候他朱厚照要面臨的壓力可就更大了。
而且關鍵在於,朝廷不能及時地剿滅反賊,這就是疲軟無力的最佳證據,這若是時間再長一些,只怕天下各地那些心懷不軌之人,都會紛紛效仿揭竿而起了,更別提還有白蓮教妖人這些造反專業戶!
朱厚照可不想玩着玩着,把大明王朝給玩沒了,江山社稷都落入了他人手中,到時候他可真是無顏下去面見列祖列宗!
“楊師,可有什麼良策?”
朱厚照滿臉希冀地看向楊廷和。
後者明顯是準備好了腹稿,所以給出瞭解決措施。
“其一,通政司當大力宣揚湯侯剿賊的戰果,反賊不敢與王師爲敵而四處流竄,這也是實情,最好是中山侯時不時地啥殺幾個賊首之流,如此方能安定人心。”
“其二,將直隸百姓深受馬政之害一事宣揚出去,並且將武廷宦等貪腐受賄的太僕寺官員斬首示衆明正典刑,如此百姓士子方能瞭解此次反叛原委,斬殺這些罪魁禍首更能安撫人心。”
“其三,朝廷針對馬政改革得措施儘快落實到位,藉助此次事件完成對國朝馬政的改革……”
在湯昊的有心幫助之下,未來的大明賢相楊廷和,提前一步成爲了內閣首輔,並且還是在他正值壯年的時候。
因此,深受中山侯作爲刺激的內閣首輔,此刻也渴望實踐自己心中的政治抱負,攜手中山侯與皇帝陛下,共同勵精圖治,中興大明!
楊廷和的措施經過商議之後,朱厚照當即下旨正式出臺。
百姓士子也因此真正瞭解了此次反叛的事情原委,對太僕寺卿武廷宦等貪官污吏痛恨異常。
得知朝廷將在十日後將這批貪官污吏給明正典刑,頓時整個京師歡欣鼓舞,百姓士子翹首以盼,反倒是直接忽略了此刻正在四處流竄的反賊。
嗯,畢竟中山侯爺正追着這些霸州反賊跑呢,那還能出什麼問題?
只需要靜靜等待一些時日,肯定就有霸州反賊被剿滅的消息傳來。
此刻被百姓士子遺忘的霸州反賊,正狼狽不堪地躲進了深山老林裡面,昔日聲勢浩大的三萬義軍,此刻也僅僅三千多人,而且大多都是衣衫襤褸、骨瘦如柴。
沒辦法,他們遭受到了致命性的打擊!
就在範文成爲義軍制定好了宏圖霸業,齊彥名率衆意氣風發地南下之後,他們身後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來了一支大軍,也不主動攻擊他們,就等着他們攻破一座城池後再撲殺上來,追着他們到處亂竄。
義軍一路從霸州府被追到了河間府,然後又是真定府、順德府、廣平府……
這些該死的官軍,明明戰鬥力強得嚇人,他們手中還擁有一種恐怖至極的犀利火器,足以洞穿甲冑的那種,偏偏就是不肯一口氣剿滅他們,而是故意追着他們四處逃竄,猶如貓抓老鼠一般。
那是在景州的一戰,齊彥名麾下兵力一度高達五萬,所以他覺得自己有實力跟身後這支官兵碰一碰了。
結果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先前看到他們只會腿軟求饒的大明官兵,竟然強得讓人絕望,那簡直就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五萬大軍被一萬戰兵給殺得丟盔棄甲哭爹喊娘,尤其是那些戰兵手中的古怪火器,更是直接打崩了義軍士氣,就連驍勇善戰的劉六劉七都被嚇得摔落下馬,不戰而逃。
那一戰,五萬大軍分崩離析,最後就只剩下了這三千多人還忠心耿耿地追隨齊彥名和劉六劉七。
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大明戰兵根本就是不可能戰勝的,尤其是他們手中那恐怖至極的火器!
齊彥名失魂落魄地靠坐在一棵大樹上,望着苟延殘喘的義軍怔怔出神。
他就是想不明白,那些朝廷的戰兵爲何如此可怕,戰鬥力如此驚人?
劉六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已經發黴的窩頭。
“大哥,快吃吧,別被人看了去。”
齊彥名聽到這話,又看了眼渾身鮮血淋漓的劉六,一時間驚是忍不住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不止。
他本來就只是個落第秀才,哪裡想過有朝一日會起步造反,更是被大明戰兵給打得陷入了這般絕境!
數月之前,他還是義薄雲天的響馬盜首領,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掀起了推翻暴明的浩大亂世!
時至今日,他卻成了臭名昭著的反賊頭目,狼狽不堪倉皇逃竄,死後都還要受萬世唾罵!
這其中的巨大落差,足以讓人絕望。
“都是我的錯!”
“是我齊彥名害了兄弟們!”
“都是我齊彥名的罪過,對不起兄弟們啊!”
齊彥名哭聲響徹全場,聽到他這話,反賊們也是心中慼慼然,不自覺地跟着嗚咽了起來。
正當這個時候,一道怒斥響起。
“哭什麼哭?”
“我們不是都還活着嗎?”
“還有機會!我們還有機會啊!”
衆人尋聲望去,只見說話的人正是範文成。
這位範先生此刻也是頗爲狼狽,披頭散髮,不復從容。
事實上,範文成是真的被中山侯湯昊的大手筆給震驚了,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該死的莽夫,竟然會如此暴虐無道狠辣無情。
範文成背後的江南士紳想要拖延時間,想要讓中山侯陷入平叛泥潭,從而無法脫身顧及清河船廠,從而給了江南士紳可乘之機。
面對這個陽謀,湯昊這個天殺的賊子,竟然直接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追逐着義軍四處流竄屠戮士紳縉紳,故意借用這支反賊清洗直隸境內得士紳大戶,可謂是殺了個血流成河、人頭滾滾!
反倒是清河船廠那邊,錦衣衛千戶左一刀親自坐鎮,麾下還有三千四衛禁軍和兩千京軍戰兵,江南士紳根本就窺伺不得,不管他們動用什麼手段都被左一刀給擋了回來!
繼續這樣下去,誰能夠保證湯昊這個畜生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萬一他追着這支反賊真的南下,殺入江南呢?
到時候可真就是大禍臨頭了啊!
所以此刻範文成悔恨到了極點,畢竟士紳一體,直隸士紳被血洗,江南士紳也會受到牽連,利益損失簡直無法估算!
更別提他們此刻還沒有應對之策,拿這個該死的畜生中山侯沒有辦法!
唯一的措施,就是逼迫湯昊立刻出兵絞殺這支反賊,否則士紳縉紳會損失更大!
範文成思來想去,最後只能想到一個地方,這三千反賊可以趕去的地方!
是以範先生面目猙獰地看向了齊彥名,然後低聲喝道。
“大將軍,南下是不可能了!”
“我們改道走德州入山東,奇襲曲阜!”
“什麼?曲阜?伱是說……孔家?”齊彥名大驚失色。
他下意識地就想要開口拒絕,然而範文成卻是早就準備好了話術。
“只有拿下了曲阜,我們纔有與朝廷談判的資格,纔有活下去的希望!”
“畢竟這曲阜可是……”
三日之後,湯昊神情古怪地看着冷寒鐵。
“你是說,這些反賊逃到了山東,直奔曲阜去了?”
冷寒鐵點了點頭,情報就是如此。
湯昊一陣沉默。
這算什麼?
小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