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李東陽致仕
萊蕪鐵廠。
湯昊再次囑咐了王文博等人一番。
隨後他就帶着上千斤精鋼與上百名鐵匠浩浩蕩蕩地離去,返回清河船廠。
望着這位兇狂中山侯的背影,王文博陷入了沉思。
王顯文忍不住低聲開口道:“二伯,這位中山侯爺,爲什麼要攔着我們上報啊?”
“上報?”王文博沒好氣地白了這個侄子一眼,“你準備上報給誰?工部尚書李善?還是內閣首輔李東陽?”
“我看你是昏了頭了!”
王文博恨鐵不成鋼地怒罵道:“第一,我們沒有必要上報,悶聲發大財的道理你不懂嗎?”
“如果上報了,朝廷肯定會抽調走這批鐵匠,那誰給我們生產鋼鐵?你他娘地上去鍊鐵鍊鋼嗎?”
頓了頓,王文博若有所思地開口道。
“雖然說這種事情肯定是瞞不住的,但等到朝廷下來視察,這中間少說也有個一年半載的,你知道我們可以多掙多少銀子嗎你這個該死的蠢貨!”
王文博索性看向了三十六家一衆家主,冷聲提醒道:“你們也是看在眼裡的,以往燒一爐鐵至少要他娘地兩天兩夜,而且燒出來的成品也就那樣,但是現在呢?不到四個時辰,這高爐就燒出了上萬斤的生鐵,還有上千斤的好鋼!”
“這裡面隱藏着多麼驚人的利潤?不要告訴老夫你們不心動,不要告訴老夫伱們不想要!”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
朝廷並不知道他們已經做出了改革,也不知道此刻這鐵廠產量如此驚人。
中山侯既然讓他們隱瞞朝廷不上報,那他們就不上報便是。
反正朝廷的額度就那麼點,多生產出來的這些,那可都是他們完全可以自主買賣的金山銀山啊!
誰會放着這堆金山銀山不要,去做那什麼幾把狗屁大明忠臣?
王文博紅着眼睛,掃視全場,最後無一人反對。
“很好,諸位都是明事理的。”
“不過爲了防止走漏風聲,這些鐵匠也要做好安撫。”
“他們以後的工錢提升十倍,另外一定要嚴加巡查每一塊精鋼!”
“只要有精鋼出現,立刻收集起來,按時按質量地送到清河船廠!”
“不要去挑戰中山侯的耐心,我們家大業大跟這樣的兇人狂徒沒辦法比!”
怎麼比?
人家一言不合地就要殺你全家!
作爲士族的家主,家族傳承永遠都是第一位的。
正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是這麼個無法無天的狂徒兇徒,可謂是直接拿捏住了這些士紳家主的命脈。
所以,確實惹不起!
“但是,二伯啊,這事兒要是事後朝廷追究起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過啊!”
王文博嘴角慢慢上揚,略顯無辜地攤了攤手。
“這事情跟你有什麼關係,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中山侯可是皇帝陛下派來山東的欽差大臣,他擁有便宜行事之權和節制地方軍馬之權,就算是你這個工部主事也只能聽命於他!”
“就算是說破了天,那也是中山侯讓你我等人隱瞞不報的,所以就算最後朝廷追究起來,該殺頭的人也是他中山侯湯昊,跟你我沒有關係!”
聽到這話,王顯文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還準備開口勸說一二。
然而王文博卻是不耐煩了,紅着眼睛提醒道:“一天保底一萬斤生鐵,那可就是至少八百兩雪花紋銀啊,再算上數百斤精鋼的價格,至少一天都得有三千兩!”
“怎麼?你難道不想要?”
王顯文一怔,隨即眼睛也紅了起來。
大明生鐵價格是每斤六釐銀,但是還要算上二釐的腳價,也就是運輸費用,所以市場價是每斤八釐銀,粗略算下來那就是將近一千兩了。
再算上這些價格昂貴的熟鐵和好鋼,三千兩都是保守估計的了,恐怕得有五千兩銀子!
也就是說,他們每家貢獻出去的那五萬兩銀子,按照這萊蕪鐵廠現在的生產率,不到十天就可以賺回來!
當然,這些精鋼肯定是要送去清河船廠的。
不過這其中的驚天利潤還是讓人難以拒絕啊!
這是什麼?
金山銀山啊!
而且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那種!
放在面前的金山銀山,誰會不想要啊?
“二伯,那這些鐵匠,就必須得看好咯!”
王顯文被貪婪侵蝕了神智,當即提議三十六家派遣家丁護衛駐守這萊蕪鐵廠,看住這些鐵匠勞力,以免走漏了消息。
此舉自然贏得一衆家主的一致認可,他們沒有猶豫立刻展開了行動。
不爲別的,就爲了這一塊塊堪比真金白銀的鋼鐵!
這邊湯昊正悠哉悠哉地策馬向前。
左一刀似乎想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開口道:“侯爺,您故意不讓他們上報,真是高明啊!”
“哦?”湯昊笑了,“說來聽聽?”
“其一,暫時將此事隱瞞上報,我們可以用這一批批的精鋼儘快打造出一批質量上乘的火器,而且全盤由我們的人經手,朝廷那邊的文臣縉紳自然就不知道了,也不可能從中使壞。”
“其二,這三十六家如果真按照侯爺所說的,將此事隱瞞不報,獨吞那些鉅額鋼鐵,以此倒賣謀利,那麼他們必死無疑,哪怕到時候這些蠢貨將此事推到侯爺身上,但是又有誰會相信呢?”
湯昊聞言大笑不止,看着左一刀打趣道:“你小子就是在錦衣衛待久了,所以心理變得陰暗了。”
“本侯可沒有坑他們的意思,全看他們自己選擇罷了。”
左一刀聞言也笑了。
“正因爲侯爺給了他們一個選擇,所以他們纔有底氣敢不上報,隱瞞下了此事。”
“可是他們哪裡知道,只要他們敢因爲貪婪而選擇不上報朝廷,那此事將會成爲這三十六家的滅頂之災!”
“人性貪婪,慾壑難填!”
湯昊笑着搖了搖頭,“本侯只是讓他們自己選擇,沒有作過多幹涉。”
“如果他們真的爲了這驚人利益,選擇侵吞國利枉顧家國,那麼下次本侯再來的時候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宰了他們了!”
說到底,這就是湯昊故意拋出去的一個餌,就看這些士紳咬不咬鉤了。
“沒辦法,陛下缺錢,京軍戰兵的訓練就是一個無底洞,要多少錢都不爲過;本侯現在也缺錢,攤上了組建船隊重建水師這麼個爛攤子,這同樣也是個無底洞。”
“所以啊,與其讓這些利益被那些該死的文臣縉紳給吞了去,不如先放在這三十六家手裡面,等什麼時候陛下和本侯想要了缺錢了,再過來收割就行了,方便!”
湯昊說的輕鬆寫意,左一刀聽得頭皮發麻。
嘶……
讓士紳幫你和皇帝陛下賺錢?
你們想要了再直接將人家抄家滅族?
我的個乖乖!
這行事未免也太過心狠手辣了吧?
合着人家倒了八輩子血黴才認識你這個中山侯?
都說錦衣衛行事狠辣無情,這個狗日的中山侯不是殺人如草芥,比誰都要冷血無情嗎?
“一刀,你在想什麼?”
湯昊似笑非笑地看着左一刀。
後者直接打了個冷顫。
正當這個時候,一名錦衣衛匆匆趕了過來。
“侯爺,大人,京師密報!”
左一刀接過密報,然後直接遞給了湯昊。
湯昊看罷之後,臉上露出了一抹冷色。
“李東陽致仕了。”
“但是那個熊繡又回京了,晉升爲兵部左侍郎!”
熊繡,湖廣寧遠衛人,成化二年的進士,成化七年擢貴州道監察御史,在朝正直敢言,有器識,凡百論議,務持大體,略苛細。
弘治十三年,升兵部右侍郎,後轉任兵部左侍郎,兵部尚書劉大夏深倚信之,凡邊情重務,必與熊繡商確而後行。
期間因爲劉大夏、李東陽等湖廣鄉黨與天官馬文升展開明爭暗鬥,熊繡險些被馬文升排擠出朝堂前去總督兩廣軍務兼巡撫事,但他一直以抱病爲由推辭不去赴任。
直到湯昊聯手朱厚照對劉大夏、李東陽等湖廣鄉黨瘋狂打壓,這才逼迫劉大夏主動請辭致仕,而熊繡也被朱厚照給一腳給踹去了兩廣做巡撫。 結果現在這纔沒多久,熊繡就又回來了,而且還是做他的兵部左侍郎。
想來,這就是一場利益交換吧!
“李東陽一直不肯致仕,估計是害怕遭受清算。”
左一刀給出了合理的推測,沉聲道:“湖廣鄉黨中真正排的上名號之人,無非就是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兵部尚書劉大夏,兵部左侍郎熊繡和三邊總制楊一清!”
“現在李東陽用自己的致仕,換取了熊繡迴歸中樞朝廷的機會,至少有熊繡在朝,李東陽也不怕輕易被清算,湖廣鄉黨也有下一任黨魁!”
“再有,現任兵部尚書乃是楊一清,此人……”
湯昊擺了擺手,笑道:“不用擔心楊一清,這就是塊茅坑裡面的臭石頭——又臭又硬!”
“李東陽以爲熊繡重回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面有楊一清這個兵部尚書坐鎮,他們湖廣鄉黨就可以重回當初劉大夏與熊繡的那種模式,但他李東陽不知道的是,楊一清就是楊一清,這個孫子誰的臉都不會給!”
湯昊可是不會忘記,自己大婚的時候,這個孫子送來一匹駑馬,純粹他娘地噁心人!
“侯爺,那我們現在……”
“不必理會!”湯昊直接將密報扔給了左一刀,“熊繡頭頂上面還有一個楊一清,他翻不起什麼浪花來的!”
左一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李東陽府邸。
他正有氣無力地看着身前二人,一副行將木就的悽慘模樣。
饒是楊一清見了,都是忍不住長吁短嘆。
“西涯?西涯!”
“你又何苦如此呢西涯?!”
“早早地致仕歸鄉養病不好嗎?”
“何苦如此?”李東陽面目猙獰地嘶吼道:“楊一清,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可以堅守本心,但是我李東陽呢?”
“我李東陽爲國操持一生,親人接連死了個乾淨,連我自己都成了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可是到頭來我李東陽得到了什麼?”
李東陽瘋狂喝道:“我問你,楊一清,我得到了什麼?”
“天子欲殺我而後快,中山侯不斷迫害湖廣黨人,難道你都沒有看見嗎?”
楊一清聞言怔然失色,默默地閉上了嘴。
是要到了什麼地步,一位前朝重臣纔會引起皇帝陛下如此之深的怨念和殺意?
他難以理解,也無法接受。
李東陽這輩子,好似沒有什麼過錯啊,無非就是結黨營私罷了。
那位皇帝陛下當真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應寧!”
李東陽滿臉希冀地看着楊一清。
“老夫不求你什麼,只求你多照看一下汝明,別讓他就這麼被中山侯和皇帝陛下給廢了,那就足夠了!”
熊繡字汝明,他也在現場。
只是當他聽見李東陽這些話後,一顆心卻沉進了谷底。
因爲現如今的湖廣鄉黨,早已經大不如從前,隨着李東陽和劉大夏這兩位碩德老臣接連被迫致仕,湖廣黨人裡面身居高位者,也就剩下了他熊繡和楊一清。
而且熊繡是兵部左侍郎,楊一清是執掌天下戎政的兵部尚書,看似好像兵部又如當年劉大夏出任尚書時一樣,重新回到了湖廣黨人手中。
但是問題偏偏就出在這個楊一清身上,油鹽不進,恪守成規,這楊一清甚至都不能算是湖廣黨人。
哪怕劉大夏和李東陽屢次舉薦提攜於他,楊一清依舊如此不願做出貪腐受賄之事!
真是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
熊繡目光不善地看着楊一清,後者頓時陷入了尷尬的處境。
一方面,是李東陽和劉大夏這兩位同窗好友多次舉薦提攜之恩,另一方面卻是他楊一清一直堅守的爲官出心,不爲任何私情所動搖!
最終,家國大義還是戰勝了個人私情。
楊一清正色看向李東陽,然後艱難地搖了搖頭。
“西涯,我做不到!”
“做不到?”李東陽下意識地反問道,“你爲什麼做不到?你爲什麼就是要死守着那些該死的……”
話還沒有說完,李東陽就劇烈咳嗽了起來,竟是從他掌心裡面隱隱可見殷紅血跡。
“罷了罷了,楊應寧,你走吧,走吧!”
楊一清聽到這話,神情苦澀地搖頭失笑,然後徑直起身離去。
看着他的背影,熊繡忍不住恨聲怒罵道:“真是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
“當年他楊一清是因劉公(劉大夏)舉薦,這才得以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擔任陝西巡撫,同樣是劉公請求朝廷任命他楊一清總制三鎮軍務(陝甘總督),此後晉升爲右都御史,成爲三邊總制!”
“甚至就連他這個兵部尚書,那也是李公你苦心運作而成,如此提攜之恩他楊一清卻就此視而不見,簡直就是忘恩負義到了極點,這些該死的西南蠻子一個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楊一清祖籍雲南,加上他居官清正,得罪了不少人,因此經常被罵爲西南蠻子。
在這個年代,湖廣雲南四川等地依舊是朝廷士人眼中的蠻夷之地。
李東陽無力地擺了擺手,倚靠在軟榻上面。
“汝明,你要記住一件事情!”
“楊一清就是楊一清,不管他怎麼樣,都不會做出有損國朝利益之事,這就是他楊應寧啊!”
“這麼多年過去了,老夫和時雍(劉大夏)何嘗不想堅守本心,做個清正廉明的正直忠良呢?可是一步步走到最後,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這個大明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大明瞭!”
“偏偏他楊一清就能坐到,不得不說這是老夫最佩服他的一點。”
“可是他……”熊繡忍不住反駁道。
誰不想做個清正廉明的好官?!
誰不想實踐當年寒窗苦讀的政治抱負?!
但這大明官場本身就是一個大染缸,人只要進去了就別想守住什麼道德底線!
他們這些官員縉紳,哪個不是吃拿卡要,誰屁股底下又是乾淨的呢?
就算他們想要乾淨,他們背後的宗族家族也不會讓他們乾淨!
這就是現實!
憑什麼你楊一清可以做到清廉如水?
這纔是熊繡真正痛恨楊一清的地方!
當一個完美無瑕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會本能地讓人心生自卑和愧疚!
“汝明,不說這個楊一清了!”
“以後湖廣黨人就要託付給你了,你就是湖廣黨魁!”
李東陽神情鄭重地看着熊繡,對這位新任湖廣黨魁提出了一個要求。
“以後,湖廣黨人要記住一個準則,像這個楊一清一樣,要讓皇帝陛下重新信任我們湖廣黨人,這樣我們纔有重新崛起的機會!”
“不要跟陛下對着幹了,反而要一切順從陛下,不管陛下要你們做什麼,你們都要順從,聽明白了嗎?”
李東陽怔怔嘆了口氣。
“如果不這樣做,湖廣黨人將會一直被陛下厭惡!”
“不要忘了,陛下如今還很年輕啊!”
朱厚照年輕嗎?
他才僅僅十八歲啊!
而且纔剛剛親政!
如果不讓朱厚照減輕對湖廣黨人的厭惡,那他們這輩子都會處在被皇帝陛下打壓的恐懼之中!
熊繡也是身子一顫,明白了這個可怕的事實。
如果湖廣黨人不能想辦法消除這份厭惡,那他們終生都將會活在這種恐懼之下!
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