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爲財死鳥爲食亡,爲了個人的榮辱,人們可以不顧生死。”
“但還有一種東西,能使人爆發出更加強大的力量,那就是正義。”
“華夏文明對正義的追求是貫穿始終的……”
“當一個人認爲自己的行爲是正義的,他可以犧牲一切。”
“當一個羣體和組織認爲自己是正義的,就能爆發出驚人的活力和凝聚力。”
“所以,我們的新思想必須是偉大的,是崇高的。”
“它不是爲了某一個人,某一個羣體而存在,而是爲了追求全人類的福祉。”
衆人不明覺厲,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崇高的思想嗎?
朱雄英卻脫口而出道:“大同世界。”
陳景恪心道,沒白教你那麼多:“正是大同世界。”
大同世界出自《禮記·禮運》: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已;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爲已。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是謂大同。
可以說,大同世界是儒家思想構建的終極理想世界。
只是因爲太不現實,很少有人真的把它當回事兒。
就連儒家自己都不怎麼提這玩意兒。
前世康有爲倒是想在這方面做文章,只是他屁股太歪,最終失敗了。
之前陳景恪就給朱元璋他們講過大同世界,只是他們也一樣沒有當真。
這不過是儒家幻想出來的,咋可能存在。
到了現在,朱元璋依然不信:“這東西……真的有人信嗎?”
陳景恪反問道:“道教的天庭,佛家的淨土,豈不是更虛無縹緲,天下人爲何願意相信?”
朱元璋反駁道:“宗教不同,它們是靠愚弄百姓獲取信仰的……”
陳景恪搖搖頭,說道:“百姓願意相信它們存在,是因爲能從中得到心靈的慰藉。”
“說白了,信徒能從中得到好處,哪怕只是一點點心理安慰。”
“同理,世人願不願意相信大同世界,取決於朝廷如何做,取決於他們能否從中得到好處。”
“一邊喊着大同世界,一邊拼命壓榨他們奴役他們,自然沒有人願意相信。”
“可是大明不同,現在的大明可以自豪的說,在濟世安民這一塊我們遠超歷朝歷代。”
聽到這句話,衆人心中都不禁生出一股驕傲情緒。
雖然現在的大明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就政策這一塊,確實稱得上歷朝歷代做的最好的。
“別的朝代將大同世界作爲終極目標,會被世人嘲笑。”
“可是大明這麼做,所有人都會認真考慮可信度……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朱元璋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胸膛:“咳,景恪言之有理,我大明豈是別的朝代所能比擬的。”
衆人:……
馬皇后白了他一眼,嚴肅的說道:
“圍繞大同世界改造儒家思想,倒也不是不行,但具體要怎麼做?需要皇家做些什麼?”
衆人表情一肅,她這話其實就是在問,新思想如何保證皇家的利益。
陳景恪自然知道這是核心問題,不解決這個問題,任憑他說的天花亂墜都沒用。
“這個問題之前我曾經籠統的說過,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釋。”
“其一,是以道德經中的天之道爲思想。”
“天子代天行道,削弱豪強,補助蒼生……”
“其二,天子的權力和責任都是歷史賦予的……”
“天子非一家一戶之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天子。”
“天子的終極任務,是帶領世人建立大同世界。”
這兩點之前陳景恪確實都講過,而且分析的很透徹,也獲得了衆人的認同。
所以,見他從這兩方面來確保皇權的合法性,大家都放下心來。
馬皇后點點頭,滿意的說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誰都知道她同意這一套邏輯了。
朱元璋等人就更沒有意見了。
對於他們來說,皇權是‘天’賦予的,還是歷史賦予的,區別不大。
只要這一套思想承認皇權的合法性,就足夠了。
況且朱元璋對天賦皇權那一套也不是很感冒。
要知道,他可是說出過‘我本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這樣的話。
在登基詔書裡,也直言自己就是布衣得天下。
在歷史上堪稱獨一份。
相比起天賦皇權,他反而更能接受歷史賦予皇權這一套邏輯。
最關鍵的問題得到解決,衆人的心情就放鬆了下來,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
朱雄英就很興奮的說道:“我華夏作爲先行者,要帶領全人類一起進入大同世界。”
“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和義務,我們要勇於承擔起來。”
“所以我們要主動走出去,幫助蠻夷擺脫落後和愚昧。”
“我們征服四方,不是爲了個人的文治武功,而是爲了踐行理想。”
“我們……是正義的。”
很中二的一番話,卻聽的衆人熱血沸騰。
華夏文明擁有自己的家國天下觀,對正義的追求是刻在骨子裡的。
平時可能不會掛在嘴邊,甚至表現的不屑一顧。
但一旦站在正義的一方,會變得非常亢奮。
大有一種無所畏懼暴打天下的氣勢。
以前擴張是爲了建立屬於自己的封國,現在是爲人類謀福祉。
意義完全不一樣了好吧。
這叫啥?
這叫我打你,是爲你好。
什麼叫道德制高點?
這就是。
不過這套思想現在還只有一個最高目標,別的都一無所有。
想要將其完善,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更何況,很多細節陳景恪自己也沒有考慮清楚,還需要時間去總結。
而且他很清楚,靠自己想要完善這套思想體系是不現實的。
有些事情真的需要天賦。
很顯然,他這方面的天賦並不是很高。
即便有前世的見識,也很難獨立完成偉大思想的建設。
當然,這個想法要是被別人知道,肯定會認爲他太謙虛了。
二十歲能有這成就,天賦絕對是第一等的。
只是他自家知道自家的事情,真要說天賦,他肯定是有一點的。
但不多,只有一點點。
能混到今天這一步,更多還是靠前世的經驗。
儘管現在功成名就,他腦子始終是清醒的。 這是前世當醫生,養成的一個優秀品格吧。
不管別人怎麼吹捧,自己心裡一定要清楚自己的能力。
不會就是不會。
不懂裝懂去給人治病,是要出大事兒的。
即便現在不怎麼給人看病了,這種性格也一直在影響着他。
至於找誰來幫他一起完善這種思想,現在還沒有合適的人選。
方孝孺也只是備選項之一。
這麼多年未見,誰都不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
萬一兩人的思想相沖突呢。
但不管找誰來幫忙,都要自己肚子裡有貨才行。
“所以,接下來幾年,我會將更多心思放在研究百家學問,尤其是儒家學問上面。”
“力求早日拿出完整的框架,然後纔好找人一起完善。”
馬皇后意外的道:“你不準備自己完成這套思想?”
陳景恪搖搖頭,說道:“能力有限,勉強搭建個框架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最終完善實在無能爲力。”
衆人都非常震驚。
算學、醫術之類的也就罷了,這可是正兒八經稱子封聖的機會。
竟然也願意分給別人?
正如前面所說,沒人認爲他做不到,只以爲他在謙虛。
那麼他爲何要這麼做?
答案只有一個,他想盡快讓這套思想問世,早日爲大明所用。
該是何等的胸襟,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朱標不禁動容,再次說出了那句話:
“景恪,真君子也。”
朱雄英情不自禁挺直了胸膛,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總角之交。
——
兩位親王凱旋帶來的熱度,持續了半個月才消散,但帶來的政治影響力卻更加深遠。
皇帝的親兒子能戰善戰,意味着對軍隊的掌控能力更強。
誰再想搞什麼請願、逼宮、消極對抗,都很難威脅到政權穩定性。
原本還想沉默對抗新政的官吏,默默的放棄了這個念頭。
利益受損,總比被滅族要強不是嗎。
包括很多之前一直未能深入的政策,進度也陡然加快了許多。
比如人口鬆綁政策。
朝廷取消了匠籍,但很多地方依然在變着花樣的奴役工匠。
奴僕要簽訂契約,但實際上依然有大量人家在使用賣身契,衙門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些官吏以爲自己做的隱蔽,事實上朝廷早已經心知肚明。
只不過以前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無暇顧及。
朱標監國,政策開始轉向休養生息、深化革新,就是爲了解決這個問題。
百官也明白風向要變了。
只是他們習慣了這種作爲,再加上僥倖心理作祟,依然我行我素。
兩位親王統兵,同時大獲全勝,着實震懾到了他們。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講道理遠不如震懾來的有用。
也就在這個時候,朱元璋突然開始頻繁召見朝中重臣,重點是勳貴。
徐達、馮勝、藍玉、傅有德、李善長等等。
同時還對鎮守地方的將領進行了替換,很多中樞關鍵位置也換了人。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替換上來的全都是太子一系的人。
雖然父子倆共用一套班子,但總有親疏遠近。
朱標也有自己親近信任之人,這是難以避免的。
只是以前父子關係和諧,大家也就沒有特別加以區分。
現在突然大規模的,讓太子黨羽掌管重要位置,太反常了。
怎麼看像是在搞政權交接一樣?
如果不是老朱依然正常上早朝,召見羣臣,大家都以爲太子政變了。
也不是沒有人想過,皇帝是不是要禪位給太子?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自己否認了。
原因很簡單,權力這東西一旦粘上就很難放的下,更不容許別人染指。
親父子也不行。
大明三代君主關係和睦,確實是史上獨一無二的盛況。
然而衆人依然不認爲,朱元璋會活着禪位。
更何況現在他身體狀況良好,精氣神甚至比很多年輕人都充足。
別的不說,後宮關係可是很和諧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會禪位,怎麼捨得禪位?
但不論大家怎麼懷疑,這種人員替換依然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且因爲都是熟面孔,幾乎沒有引起什麼動盪。
時間不知不覺就進入九月份。
當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種人員替換的時候,朱元璋突然對外宣佈,他要禪位給太子。
一時間朝野震動。
這可是皇位交替啊,歷來都是大事。
不過和之前朝代不同,百姓在震驚之餘,很快就接受了這件事情。
皇帝太子太孫那都是明君,誰當皇帝都行,老百姓不擔心他們瞎折騰。
真正無法接受的,是官僚集團。
因爲這超出了他們的認知。
皇帝竟然真的要禪位?
他是怎麼捨得的?
還是說他被太子一黨給控制了?
但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朱元璋不是李淵,朱標也不是李世民。
排除所有不可能,那最後一個可能即便在不靠譜,也是唯一答案。
朱元璋是真的想禪位。
此時再回頭看,其實此事早就有端倪了。
幾次讓太子監國,尤其是去年那一次,直接就不管事兒了,所有的軍國大事盡歸太子處置。
這很可能就是一次試運營。
而朱標做的也非常好,甚至可以說堪稱完美。
今年大明四海昇平,唯一的心腹大患北元又被趕到漠北,漠南再無蒙古鐵騎的蹤跡。
可以說是禪位最合適的時機。
至於爲什麼要活着禪位,並不難理解,確保皇權穩定交替。
想一想就知道了,皇帝活着禪位給太子,將會帶來多大的好處。
可還是那個問題,爲什麼?
朱元璋就真的一點都不留戀皇位?
歷史上活着禪位的皇帝也不是沒有,遠的不說,宋朝就有一位。
宋高宗趙構禪位給養子宋孝宗趙眘。
不過趙構那只是走個形式,實際上國家大權還是掌握在他手裡。
可朱元璋不一樣,他提前讓太子的黨羽接管了國家大權。
這就是真正的全面交權啊。
他是怎麼捨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