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個月前的時候,唐恩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出造反的事情來,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商人,聽到別人說那些大膽的話,他都會心驚膽戰的不敢多聽,他也從沒想過那些學生說的東西會跟自己有關係。
對自己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命運多半都是隨波逐流,如果沒有意外,無論這天下變成什麼樣子,只要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的妻子兒女,那就足夠了。
雖然日子漸漸難過了起來,家裡的餘錢漸漸見底,生意也掙不到錢了,市面上的各種商品價格一天比一天高,自己的壓力也就跟着越來越大,但總歸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唐恩原本以爲,苦日子熬一熬總能過去的,無非就是自己再辛苦一些再累一些。
他心裡隱隱有些期待,那些慷慨激昂的學生士子商人工人們一直在說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自己只要等一等再等一等,或許就能等到他們成功,然後自己和家人就都能享受到那之後的好日子了。
但是還不到等到這樣的好時候,他就發現自己日子就先過不下去了。
生意做不下去,他只能關了鋪子,重新開始尋找工作,然而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如今光景已經急轉直下,工廠經營壓力越來越大,一家跟着一家破產倒閉,或者是被上面的貴人收購資產。
這直接導致能找到的工作越來越少,每個崗位都有無數人擠破腦袋競爭,而且工作待遇一個比一個難看。
這個時候唐恩才驚覺,曾經先帝和許聖人轟轟烈烈的推行的新法,在今天已經形同虛設。
他不懂朝廷頂層洗牌和意識對抗的深層原因,但也能看到地方官府似乎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種懶散而低效的那種模樣。
如自己這樣的普通人好不容易擺脫了鄉紳地主的欺壓,才過上幾年的舒坦日子,如今又要被上面的大貴族欺壓,新法所規定的一切保障被他們任意踐踏,當工人們累死累活再也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時,再也沒有第二個先帝和許聖人給自己做主了。
唐恩想不明白,先帝殯天這是不能挽回的事情,但許聖人明明尚在人世,爲何當今天子卻不願任用。
這天下在當今天子手裡明明一天比一天難過,他卻還是放着許聖人這麼個人才不用,難道他真的被豬油蒙了心嗎。
自己做生意都知道誰能讓衣服賣的多就僱傭誰,怎的這天子還不如自己機靈呢!
現實的殘酷讓唐恩始料未及,天下形勢變化之快更讓他難以適應,就好像剛剛自己還沉浸在生活安定富裕的美夢當中,下一秒邁出去世界就又變成那個冷酷殘忍的舊時代,擡頭一看,曾經壓在自己頭上的大山又跑了回來,而且這次更加沉重起來。
爲了養活妻子兒女,唐恩不得不日復一日的流落街頭尋求工作,但結果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吃閉門羹,到最後他放棄了一切尊嚴和心氣,只要能讓自己有個活兒幹,哪怕工錢再少,自己也甘願去做。
因爲自己沒有退路了,回去再務農已然不可能,當初就是種田活不下去了纔會來府縣尋求活命,現在又怎麼可能再去做農民,自己沒有田地就只能被鄉紳老爺奴役到死。
所以不管打工多麼艱難,他都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幹下去,能掙到錢至少有口飯吃。
最終,他很幸運的進入一家紡織廠,總算是給自己小小的家庭找到一條生路,只不過這條生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的。新法形同虛設之後,貴族經營者對底層的小工人根本沒有任何憐憫,在他們眼裡,工人本質上就只是血肉組成的機器而已,甚至還不如機器,至少機器不用吃飯和工錢,如果不是現在的機器離不開工人的操作,恐怕他們連那麼一丁點工錢都不願意給。
這個時候,唐恩才意識到,當初先帝和許聖人推行的新法是何其重要,那就像是底層工人的一重保障,保護了他們的基本權利。
當這層保障失去效用之後,唐恩看到的就是經營者的冷酷嘴臉,他們恨不得把工人的每一分力氣全部榨乾,如果有人工作的頻率稍稍慢下來一點,馬上就要遭受他們的剋扣和打罵。
自己沒有工時標準,要一直從天還沒亮的時候幹到日落下去,到最後唐恩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工廠的一隻牛馬騾子,每一天都喘不過氣來,身體的所有精力都被榨乾,重複枯燥的工作無情無盡永遠也結束不了。
他每天從進入工廠的第一刻起,就已經在期盼天黑了,因爲天色黑下去之後沒有了工作環境,經營者纔不得不放工。
以前他總想着京城的電燈有一天能普及到自己這裡來,讓自己也能享受夜晚的時間。
但現在他只乞求這種東西永遠不要傳播過來,因爲他相信到時候工廠主會貼心的解決他們夜晚無法工作的問題,那時候就真的只能不眠不休了。
事實上,自己都不算是最慘的那一部分人,畢竟自己是成年人還能咬牙硬頂,那些十歲出頭的半大娃娃,也要一樣的高強度連續工作。
工廠主甚至因爲童工的工作效率低下,連那麼一丁點的工錢都可以不給,只願意給他們提供飯食。
爲了活命,他們也只能接受,把自己瘦弱稚嫩的身體當做機器來使喚,以至於唐恩看着都於心不忍,這遠比自己要艱難的多,他真的看到很多累死的童工,就被廠裡的監工挖坑一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唐恩第一次感受到了資本的毒打,這一點也不比鄉紳老爺們來的溫和。
原來這世道從來沒有變好過,不管是以前種田還是現在打工,普通人永遠都是被奴役欺壓的,以前大家都覺得能過上好日子是工廠變多了活命的機會也就多了。
現在唐恩纔想明白過來,以前的安定富裕只不過是許聖人和先帝給世人做的一場春夢而已。
讓他們過上好日子的從來不是什麼工業,而是當初站在他們前面的先帝和許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