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刻辰,跟隨自己多時的‘八元卒’戰死其五,這個結果元邯在戰前恐怕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以至於當一名驚慌失措的叛軍士卒大喊出聲後,元邯手中那正要揮出的巨型鐵槍當即便停下了。
“連樂闊也……”元邯這位叛軍悍將眼中露出了震驚之色,他難以想象擁有精銳都伯級實力的八元卒之首樂闊,竟然也戰死在此。
[好年輕啊……]
元邯靜靜地打量着遠處正在奮勇殺敵的張煌等人。
好不誇張地說,若是此時元邯放棄了自己的職責,轉而去追殺張煌等人,除非張煌等人立即逃走,否則,恐怕也就只有死路一條。年輕的黑羽鴉,未來的豪傑們,此時尚不具備與元邯這等悍將交手的資本與實力。
然而,元邯卻並沒有那麼做,他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因爲這就是戰場的殘酷!
殺人者,人恆殺之。再是英勇善戰的猛將,有朝一日也會在戰場死在新一代的年輕猛將手中,這一點元邯想得很開。甚至於有些猛將到了暮年,反而會因爲自己將老死在牀榻之上而徹底輾轉難眠,因爲他們覺得,戎馬一生的他們,只有在戰場上結束生命,他們的這一生纔算是完全的。
最好,能夠親眼見到超越自己的年輕猛將,敗地心服口服,然後在死去。
當然了,正值壯年的元邯倒還沒有想到那麼遠,但是還是認爲,踏足戰場的士卒。都必須有直面死亡的覺悟,包括他的親兵八元卒。也包括他自身。
沙場並非兒戲,生死看天命。榮辱憑本事,基於這個武人普遍的觀點,儘管樂闊等八元卒跟隨了他多時,但是元邯還是沒有選擇去追殺張煌等人爲樂闊他們報仇,因爲戰場上這種各爲其主的廝殺,並不存在所謂的血海深仇。
這便是屬於武人的豁達。
元邯這一停手,卻是給了陳杞喘息時機。不可否認,陳杞的武力頗爲強大,那一手精湛的槍法縱然是號稱‘海陵之虎’的都伯呂閔亦要甘拜下風。堪稱是大漢朝年輕代的英傑,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但遺憾的是,即便是這種人才,在悍將元邯面前依然顯得格外無力。
溫熱的鮮血,從額角的傷口緩緩流淌下來,染紅了陳杞身上的甲冑。雙手,顫抖不停,而虎口更是早已迸裂,鮮血直流。
喘着粗氣的陳杞擡手拭去嘴角的血跡。儘可能地握緊手中的雙尖槍,再次做出戒備的舉動。
其實,當陳杞的體力消耗殆盡時,他已沒有能夠阻擋悍將元邯的資本。支撐他堅持到現在的,恐怕只有那股信念。
[不行,不能倒下。我可是……可是眼下此地最高指揮將領!]
深吸一口氣,陳杞一雙虎目瞪地睛圓。再一次朝着元邯發動了凌厲的攻擊。
然而這一回,元邯卻沒有再做避退。只見他單手揮槍,但聽砰噔一聲,陳杞手中的雙尖槍竟是被他打落離手。
再復一揮,元邯如常人手臂般粗細的巨大鐵槍狠狠掃中了陳杞的腹部,只見陳杞猛吐一口鮮血,竟被打飛整整三丈遠,在地上連連翻滾,何其狼狽。
“將軍!”幾名廣陵軍士卒瞧見情況不對,大叫着欲衝上前來救援,卻被元邯隨手揮舞那重達上百斤的鐵槍,輕鬆砸死掃退。
“莫要過來!”倒在地上的陳杞單手撐地,厲聲喊道,“各百人隊按照之前將令行事,務必要將賊軍阻擋在此!在楊將軍來援前,死守此地!”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難道一劫,陳杞盡顯身爲軍隊將領的職責,下達了或許是平生的最後一道軍令。
這個舉動,就連元邯意外之餘亦是欽佩不已。
不過敬佩並不代表元邯就會手下留情,畢竟他的職責是帶領麾下士卒擊潰廣陵軍,任何阻攔他們腳步的敵人,都必須予以掃除,而陳杞,顯然算是一名頗具威脅的廣陵軍將領,至少元邯覺得己方軍中的裨將,沒有任何一人能比這陳杞更厲害。
“呼——”
重量超過百斤的巨型鐵槍高高掄起,繼而在元邯的揮舞下狠狠朝着陳杞的腦袋砸去。那重逾千鈞的力道若是砸在陳杞的身上,很難想象不是一個頭開顱綻、腦漿橫流的慘象。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就連陳杞也認爲自己難逃此劫之時,忽見一道人影閃到了他面前,硬生生替他抗下了這一槍。
是呂閔,是都伯呂閔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用剛體擋下了元邯威力強勁的一槍。
“咚——轟轟——”
與平常刀刃觸及剛體後的叮叮金屬聲截然不同,元邯那杆沉重的鐵槍砸在呂閔手中長槍上,竟是發出了彷彿鐘鳴般的轟隆之響。元邯憑藉着他那天賦異稟的怪力,那杆巨型鐵槍在砸彎了呂閔手中鐵槍的情況下,再一次砸到呂閔胸前。儘管呂閔有剛體護身,卻竟也被震得連退三步,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搖搖欲墜。
更令驚駭的是,呂閔的耳鼻竟滲出了絲絲鮮血。
明明施展了剛體,卻依舊還是被元邯的蠻力重傷,可想而知元邯的臂力究竟有多麼的恐怖。
“呂閔……”
陳杞有些失神地望向了從元邯手中救下了一命的呂閔,他怎麼也想不到,呂閔竟然會來救他。
“帶陳將軍……走!”
顫巍巍的雙腳勉強站定,呂閔一聲大吼驚醒了附近幾名滿臉呆滯的廣陵軍士卒,這幾名士卒在反應過來後連忙上來拉扯着陳杞向後撤離。
然而,元邯會眼睜睜放任陳杞被其麾下士卒救走?要知道陳杞可是此地眼下最高的指揮將領,如能將他斬殺,廣陵軍勢必士氣大跌、羣龍無首。因此,元邯說什麼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叫陳杞逃生。
“哪裡走?!”
一聲氣喝。元邯緊走幾步,或有幾名廣陵軍士卒不顧性命地前來阻攔。但是卻被他輕易揮槍擊斃,兩者的實力相差太多懸殊。
然而……
“鐺——!”
又一次,呂閔擋在了元邯前進的方向,用手中那杆明顯彎曲的鐵槍,再次擋下了元邯的一記巨槍橫掃,但也因此被元邯威力驚人的臂力反震地連連後退,非但雙手虎口迸裂,就連口耳鼻三處滲出的鮮血也愈來愈多。
元邯皺眉打量了一眼呂閔,心中頗有些驚訝。要知道就連陳杞也不敢用剛體硬扛他那重達百餘斤的鐵槍,然而呂閔卻做到了。
元邯的眼中露出幾許讚賞,沉聲說道,“迄今爲止,你還是第一個硬抗下元某一槍而不死的……退下吧,莫要自誤!”
很奇怪,明明都是讚許,但是爲何元邯卻欲殺陳杞而打算放過呂閔?其實道理很簡單,元邯欲殺陳杞是因爲後者是陸莊莊門附近眼下軍階最高的指揮將領。維繫着這些廣陵軍士卒的軍心,而呂閔僅僅只是一介都伯,多殺一個或少殺一個,其實對於附近多達上萬人的戰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然而呂閔卻不打算接受來自於敵人的善意。他握緊了手中早已彎曲的鐵槍,顫巍巍的身軀堅定不移地擋住了元邯欲追趕陳杞的去路。
“你欲擋我?就憑你眼下這般狼狽,亦想阻擋元某?”元邯的眼中露出幾許不悅。因爲他感覺自己彷彿被輕視了。
而面對着殺意大盛的元邯,呂閔的表情卻猶自從容。
“我乃……大漢士卒!”
“……”元邯聞言爲之動容。眼中的殺意稍稍退散了幾分,沉聲問道。“你認爲你能擋下元某?”
“死阻爾!”呂閔對此的答覆很是簡略,但是他的眼神卻彷彿透露着某種驚人的訊息,那就是,哪怕是戰死,亦要將元邯拖在此地。
“說得好!”似乎元邯也被呂閔這份豪情給感染了,但是他全身上下散發的氣息卻不減反增。
“既然你已有了這份覺悟,那麼,來試試吧,試試看究竟能否……將元某擋下!”
大喝一聲,元邯奮力揮舞起手中鐵槍,舞地破風聲颯颯作響,這份力道,竟是比之前他應戰陳杞還要沉重。
[一定……將你擋下!]
呂閔,這股被稱之爲海陵之虎的男人在心底發下誓言。
陸莊的戰鬥仍在繼續,面對着多達近萬的叛軍的攻勢,人數僅僅只有一千五、六的廣陵軍毫無懸念地呈現潰敗之勢。
有許多廣陵軍的士卒們在心底大聲呼問。
楊琦將軍在何處?他們第一軍的大將楊琦將軍在何處?
其餘幾位裨將又在何處?
他們並不知道,楊琦與他麾下除陳杞以外的其他幾名裨將,還有其餘一半兵力,其實此刻都不在陸莊,而是在十餘里外的品橋附近。
楊琦去品橋做什麼?
很簡單,他想偷襲宮酆。
楊琦知道,今日白晝間他故意使昏招誘使叛軍強渡長江的伎倆,雖說能瞞叛軍大將宮酆一時,卻也瞞不長久。過不了多久,宮酆就會察覺到這件事內中的蹊蹺,繼而推斷後廣陵軍一方可能還有一支援軍在後方襲他宮酆的尾巴。
因此,爲了避免腹背受敵的窘迫,宮酆就唯有儘快地擊潰屯紮在陸莊的楊琦軍。此後,無論是他揮軍威逼廣陵江都,還是掉頭迎戰後方的廣陵一方援軍,宮酆都至於會出現太大的輸面。
而夜襲,就是一條不錯的妙計,畢竟一般而言,若是兩軍在白晝打了一仗,夜裡很少會再次發生廝殺,但是作戰經驗豐富的將領,卻能將這條反過來運用,成爲克敵制勝的奇兵。
宮酆不愧是叛軍的大將,他想到了當日夜襲這條妙計,而楊琦亦不愧是老刺史臧旻的副將,猜到宮酆會如此調度,因此提早一步帶着一半的兵力偷偷迂迴回到品橋附近,打算在宮酆派出偷襲陸莊的軍隊後,反襲品橋叛軍臨時營地。
然而有件事楊琦疏忽了。他沒有想到之前帶兵作戰頗爲謹慎仔細的宮酆,此時竟彷彿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般。將全部的兵力都投入在夜襲陸莊的戰鬥中,以至於楊琦帶着兵馬去偷襲品橋時。竟是撲了個空。
雖說從近幾日的帶兵能看出宮酆與楊琦的水準不相上下,都是作戰經驗極爲豐富的將軍,但不可否認楊琦這個烏龍擺地實在冤枉,沒按照計劃偷襲到叛軍不說,還害得陸莊陷入了苦戰。
這不,得知陸莊情況危急的楊琦,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再次帶領那一半的兵力朝陸莊趕。
陸莊的形式的確是極爲嚴峻,指揮將領陳杞重傷被麾下士卒救走。而原本代替陳杞指揮作戰的都伯呂閔也爲了給陳杞斷後,拼死阻擋叛軍悍將元邯而身負重傷,這就使得廣陵軍士卒們的士氣大爲受創,在叛軍兇猛的攻勢面前節節敗退,以至於在短短一會工夫內,竟然失去了對大半個陸莊的控制。
而爲陳杞斷後的呂閔更是渾身上下鮮血淋漓,比李通還要悽慘幾倍,在耗盡了氣、無法再施展剛體的情況下,他完全是靠着堅韌的意志支撐着。
但是。儘管如此也已是到了極限。
“砰——”
在一次力拼中,呂閔手中的鐵槍終於達到了極限,砰地一聲斷開。很難想象,鐵質的槍桿竟然會被硬生生打斷。
眼瞅着元邯那杆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巨型鐵槍。呂閔因爲滿臉鮮血而顯得格外兇狠的臉,竟流露出幾分如釋重負的表情。
[逃兵?]
[難道不是麼?本將軍派了麾下三名伯長,帶領三支百人隊伍去支援你東石村。若是你等有決心死守,在那三百兵士卒的幫助下。留住東石村兩個時辰綽綽有餘。兩個時辰,足夠楊琦將軍帶兵從軍田營支援東石村了!可結果呢?你們這幫孬貨卻選擇了不戰而逃……]
шшш ●ттκan ●¢ O
[將軍慎言。我等也有守村,只是覺得是勢不可違,這才決定撤退……]
[去你孃的勢不可違!就因爲你這句勢不可違,老子麾下三百名士卒葬送了……你覺得是你們撤離了東石村,因此那幫閩山族兵就不再怎麼盡心追殺你們了?放屁!老子告訴你,那羣閩山狗東西之所以不多派人追殺你們,是因爲他們忙着追殺老子那三支百人隊!]
[怎麼會……]
[怎麼會?老子那三百名將士給你們當了替死鬼,你給我來句怎麼會?!你給老子記住了,呂閔!這筆賬,陳某會跟你們這羣孬貨算的!]
[……]
緩緩地閉上眼睛,呂閔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那晚在營地與陳杞的對話。
那是在雙石峽之戰後的夜裡,整支百人隊只剩下寥寥七人的呂閔憤怒地找到了陳杞,想從他嘴裡問出個究竟,因爲正是陳杞向楊琦將軍請纓,留在雙石峽斷後,並且,將他二十六帳僅剩的二十二名戰士拉下了水。
然而,當時陳杞的神情卻比他呂閔還要憤怒,細問之下呂閔這才瞭解到,原來楊琦將軍早先覺得僅他呂閔一支百人隊守東石村有些不安妥,因此叫身爲裨將的陳杞從他麾下曲部中調了三支百人隊,就安置在東石山,爲的是當呂閔、張煌等人面臨叛軍猛烈攻擊時好給予援助,可結果,不明究竟的呂閔、張煌等人卻在惹來了閩山族兵的情況下選擇了撤退,使得那無辜的三百名士卒成爲了閩山族兵刀尖下的獵物。
從那之後,呂閔終於明白了爲何裨將陳杞左右瞧他們不順眼,恨不得讓他們全部死在戰場上。恐怕換做是他呂閔,多半也是這樣一種深刻的恨意吧?
這件事,呂閔沒有告訴張煌等人,因爲他當時是二十六帳的伯長,是他們的上官,要擔負罪責的,也只有他。
“終於……”
很奇怪的,彷彿感覺不到胸膛被元邯的巨大鐵槍掃中,本來就顫巍巍站立不穩的呂閔,雖說整個人被掃飛了數丈遠,甚至於像一塊破抹布那樣在地上狠狠地翻滾了幾圈,但是他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痛。
仰躺在地的他望着夜空中那不算璀璨的稀落星星,心情竟然出奇地平靜。
可是,他心情平靜,可不代表有些人也能做到這一點。
“呂頭?!”
發覺事態不妙的張煌等人迅速地圍了過來,很難想象平時裡頗爲冷靜的張煌,此時望向元邯的雙目竟是殺氣騰騰。
也是,畢竟呂閔手把手地教會了他軍中基層武官該做的事與該注意的事項,偵查敵情、藏匿行蹤、狩獵敵兵、設置陷阱,等等等等,還詳細地解釋了掌握剛體的途徑,說他是黑羽鴉幾名年輕人的軍旅啓蒙之師也不爲過。
“唔?”注意到適才殺了自己親兵樂闊的年輕廣陵軍小卒子一臉殺氣地望着自己,元邯微微皺眉問道,“你亦打算阻擋元某麼?你等幾個小傢伙,可莫要白白壞了自己性命!”
聽聞此言,張煌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刃,怒氣夾雜着殺氣,惡狠狠地望向元邯。但是說實話,對上元邯這麼一位叛軍悍將,年輕的雛鷹們實在沒有多大信心。
而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個人在張煌肩膀上拍了拍,繼而緩緩走到前面,望着元邯淡淡說道,“那就換我來擋你好了……我認爲,我的實力應該不比你遜色多少。”
“……”包括元邯在內,附近衆人微微一愣。張煌下意識轉頭望去,卻發現說話的是一名三十來歲的男人。
此人身上並沒有身穿廣陵軍制式的皮甲,而是尋常百姓打扮,頭上裹着一塊紅巾,看上去有些怪異。但是看此人的面容卻是頗爲不俗,大眼睛、大鼻子、大鬍子,給人一種頗爲英武的感覺。
“你是?”張煌剛問出口,忽然陸莊深處殺出一支兵力,一個個也俱是頭裹紅巾、身穿百姓服飾的人,與這個男人打扮頗爲相仿。
義軍?
張煌等人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要知道陸莊除了他們近三千廣陵第一軍外,還有不少前來助拳的義軍,只不過大多良莠不齊,因此不被重視罷了。
可這支人人頭裹紅巾的義軍,卻硬是幫助廣陵軍止住了潰敗之勢,並且呈現出反攻的勢頭,將攻向陸莊深處的叛軍,又再一次地趕了回來。
雖說除了這羣人外,其餘的義軍也紛紛出手相助,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拯救了廣陵軍的,正是這支人數僅僅只有三百多人的義軍。
難以置信!
而元邯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在神色凝重地望了一眼兩軍的戰況後,皺眉打量着張煌身旁那位大鬍子義軍首領,沉聲問道,“你是何人?是那羣頭裹紅巾的義軍的首領麼?”
“首領?不不不,我只是代行首領之務,其實不過是副手而已。”張煌身旁那位大鬍子義軍首領聞言笑了笑,提着手中鐵槍走上前幾步,朝着元邯微微欠腰抱了抱拳。
“赤幘軍副將程普,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