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六 斥返
左相周勃等人攔在御駕之前苦苦相勸,“陛下心念代地戰局乃萬民之福,臣等深負聖恩,必誓死與匈奴決一死戰。但匈奴來勢着實太大,戰情一日瞬變,若陛下上了前地,遭了意外險情,臣等便是一死也無法謝罪。”雙手撫在地上,將頭深深的叩下去,大聲道,
“爲天下萬民計,敢請陛下留在東都。”
劉盈心中沉吟。他的本意自然是希望能夠親赴前線與匈奴作戰,此次決意御駕親征,是爲了向天下展示大漢與匈奴大戰的決心。但他亦心中清楚,若自己不顧阻攔一意孤行深入前線,大漢軍隊便不能一心作戰,反而要將多半心力放在自己身上,對於大漢戰局反起了不利影響。他爲君多年,也漸漸練達的心性果斷,思慮片刻,便做了最終決定,從御駕下來親自攙起一衆老臣,“衆位愛卿請起。”
“先帝素來勉勵於朕,新秀之才雖要時時提拔,但衆位老臣纔是大漢國之基石,若遇大事,需要信賴衆位之力。如今大漢與匈奴此戰傾全國之力,你我君臣同心,卿等爲大漢一力在前線一力作戰,朕便親自坐鎮東都,爲卿等督促糧草後勤。預祝各位愛卿大勝匈奴凱旋歸來。”
一衆老臣爲君王所激勵,面上俱都漲起激動的紅色,大聲應承,“臣敢不盡死!”聲震雲霄。
雁們都尉張偕從幷州趕到東都,帶着北地一身的風沙。
劉盈正在洛陽行宮之中觀覽代地送過來的軍情,忽聞得小黃門在殿外稟報,“雁門都尉張偕求見。”微微一怔,隨即大喜,揚聲道,“宣。”
一身戎裝的青年武將從殿外進來。向着御座上的帝王單膝跪地行了一個軍禮,發出“啪”的聲響,“臣張偕見過陛下。”聲音輕揚。
“闢疆,還不趕緊起來。”劉盈忙從坐上起身,親自攙扶這位久別的發小,“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張偕順着皇帝攙扶的勢起身,朝着皇帝一笑。“剛剛進的洛陽城。飛雁騎已經趕到函谷關外。還請陛下下旨,即刻前往戰場作戰。”
自八年前大漢實行募軍制以來,劉盈便命人成立了一支募軍,交由張偕訓練。便是飛雁騎。這支飛雁騎中的每一位成員俱是精選而出,出自關中之郡,年紀年輕,且身手俊秀,如今訓練已經有了火候,適逢漢匈大戰爆發,自然是要試試劍鋒的。
“這……”劉盈微微遲疑。
說起來,張偕是他的心腹愛將,君臣二人年少相交。對於對付匈奴。自有一番心中意氣。值此漢匈大戰之際,劉盈自然希望將這一支勁旅送到前線上去。但張偕妻子不久前剛剛病逝,只留下一個幼子於期,此時正在妻子孝期之中,讓他在此時上戰場。似乎有一些……。
張偕擡頭瞅見皇帝面上的神情,知道劉盈心意,面上微微一黯,主動毅然開口,“匈奴常年犯我大漢,狼子野心,大漢路人皆知,其罪當誅。便是留留……留留若泉下有知,知道我今日請戰,亦定會支持我出戰。”
劉盈便不再猶豫,斷然道,
“既如此,朕便命你爲車騎將軍,率領飛雁騎前往代地,在大將軍周勃帳下聽候調遣。”
張偕面露釋然,拱手道,“臣定不辱使命!”
流利的春風吹徹東都洛陽,洛陽街頭巷尾的春花次第盛開,在洛陽以西,帝都長安之中,綠柳成蔭,一輪紅日掛在未央宮大殿檐之上,恢宏莊嚴。
青衣宮人在前面領路,呂行之牽着父親呂祿的手走在未央宮的廊道上,擡頭看着呂祿“阿翁,行之今天不能跟着阿翁回去了麼?”
呂祿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平視幼子囑咐,“是啊。行之,阿翁在家裡不是交待你了麼?從今天起,你要留在宮中。皇后殿下雍容威嚴,皇太子更是尊貴無匹,行之今後留在宮中,要好好陪伴太子殿下。你毎隔半個月可以回一次家,平日裡,阿翁會常進宮看你。你自己也要爭氣呀!”
行之似懂非懂,乖巧的點頭,“阿翁,行之知道了!”
陽光灑在漣漪的池水上,泛點的金光。池水邊的楊柳在初夏的南風中招展着枝葉,彎下柔軟的腰肢,將葉稍垂入水中。滄池風景秀麗,繁陽長公主和皇太子的嬉笑聲遠遠傳來,童音清脆,像是一串悠揚風鈴,張皇后坐在漸臺之上,微笑望着自己的一雙兒女,風吹過她墨綠紅花襦裙的裙裾,恍若神仙中人。
呂祿恭敬的拜下去,“臣呂祿拜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繁陽長公主,。”
他的身邊,行之也學着呂祿的模樣,參拜道,“行之見過皇后殿下,太子殿下。”
繁陽長公主劉芷“覷見”人過來,忙將和弟弟的打鬧收斂起來,正襟危坐,倒也有幾分淑女形狀,打量着搖搖晃晃的呂行之,鳳目之中閃過一絲好奇色彩。
“這就是你家的十一郎麼?”張嫣開口詢問。
呂祿行禮道,“正是。”
張嫣便朝着呂行之招了招手,“過來給我看看。”
呂行之擡頭看了呂祿一眼,見呂祿低下頭,目不斜視,猶豫了片刻,行到張嫣面前。
張嫣垂目打量呂行之,見呂行之不過三四歲年紀,臉上一雙呂氏遺傳的鳳眸,粉雕玉琢,笑盈盈讚道,“真是個好人物。”
轉身吩咐辛夷,“將我的那串羊脂玉牌拿來。”
辛夷屈膝應了,不一會兒,取來一串羊脂玉牌,上面用上好的漢八刀手法雕刻了祥雲靈芝,紋路流暢古樸,玉質潤滑欲滴,堪稱佳品。
張嫣將玉牌交給呂行之,“收下吧。”
呂行之收下玉牌,恭恭敬敬道,“行之謝過皇后殿下賞賜。”
“傅姆,”張嫣轉過身來,吩咐楚傅姆。“收拾一間屋子給呂家的小郎君。”
楚傅姆屈了屈膝,恭敬應諾。
“吩咐好了宮中諸人,要好好照顧呂小郎君,可不準給怠慢了!”
未央宮日夜流轉,男主人暫時從這座宮殿遠行,留下了宮殿的女主人和他們的孩子。檐廊千宇,永巷深深。曾經帝國的心臟此刻靜謐平和。但無論如何,卻總是蘊育着明亮的希望和真摯思念。
御苑之中楊柳垂下來,用明亮的嫩綠色將天地都染的分外清秀。臨着朝陽的那一株柳枝之下,劉頤睜大着眼睛。問身邊的呂行之道,
“……行之表哥,我如今在跟着母后讀書,母后現在在教我《詩經》。你如今學到哪裡呢?”
呂行之努力挺高了胸膛,讓自己看起來更切實可靠,“《詩》是一本好書,裡面有着深刻道理,多讀讀再好不過了。行之如今跟先生學《論語》,阿翁每隔幾日還帶着我去馬場練騎術。”
“哇。行之表哥會騎術了麼?真厲害。我阿翁說過兩年也會請騎射師傅開始教導我。”
呂行之的臉紅了紅。“不,我年紀也小呢,手腳不夠力氣,制不住駿馬,不過是被阿翁帶着在馬背上兜兜風而已。我阿翁是個大將軍。行之也要學阿翁,做個大漢朝的將軍,以後上戰場驅逐匈奴。”
童言童語順着風飄過來,楚傅姆在檐廊下笑着回過頭來,朝着張皇后道,“殿下,你看太子殿下和呂小郎君交往的還不錯。”
張嫣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輕淺淺的笑了笑,“無論是什麼身份,小男孩總是要有一個伴的!這樣挺好!”
白雲在代地湛藍色的天空上迅速流動着,像是奔騰不息的駿馬,綠草如茵的原野上,一衆匈奴人策馬飛奔歸來。
冒頓提住了剛剛射中的羚羊,問身後的左骨都侯那訥,“戰況如何?”
那訥在馬上朝着冒頓拱手,面色不是十分好看,“不是很好。單于,自那代王死後,漢人軍隊就像是發瘋似的。咱們鐵騎雖英勇,咱們這小半個月推近有限。戰事沒有想象中順利,最要命的是,”他的眸中閃過惱火之意,
“那些漢人們臨撤退前將家裡的東西一把火燒光,田地裡的莊稼也是能毀就毀。族人們奮勇作戰拿下了城池,卻幾乎沒有分到東西,已經是很是不滿了,好在單于威信高,如今還彈壓的住。”
冒頓頓了片刻,揚鞭道,“我知道了!”
四月南風薰暢,北地百合花開的極盛,蒂蜜羅娜拎起一束花枝在眼前端詳,用剪子減去枝蔓,插入面前的圓肚陶瓶之中,聽見身後帳簾傳來掀動之聲,冒頓從外頭大踏步走進來。
“阿蒂。”
她連忙回頭,朝着冒頓行禮道,“單于。”
冒頓揮手示意她起身,“阿蒂,你素來對漢人最是瞭解,你說,代地的漢軍與咱們從前在雲雁遭遇的漢軍不一樣,代地軍民如今實行的政策也與雲雁一代大不相同。是漢人變了,還是代地之軍民比漢朝其他地方的人更加勇決?”
蒂蜜羅娜抿脣淡淡一笑,“單于,代王並非勇武之王,代地百姓也不會比雲中、雁門的守軍更驍勇善戰。從前雲雁的漢人不能與匈奴死戰,是因爲他們沒有不計後果的決心。如今代地漢民這般施爲,只有一個可能。”她神情微凝,
“從漢朝朝廷傳來的意思不一樣了,漢人這一次真的打算和匈奴決一死戰了!”
冒頓的眉頭蹙的極深。
蒂蜜羅娜覷着冒頓的神色,開口勸道,“漢人雖羸弱,但畢竟人口衆多。咱們匈奴遠離故土作戰,開頭銳氣已失,待到之後漢人大軍趕到,只怕反而不利。單于,你有沒有想過……從漢朝退兵算了?”
大都尉莫索隨在冒頓身後,聽見蒂蜜羅娜的話語,猛的擡起頭來,虎目之中冒出熊熊怒火,“阿蒂閼氏又何必長漢人志氣,滅咱們匈奴威風?如今這些漢人是比從前略強一些,但那又如何?這數十年來,單于縱橫漠南漠北,兵鋒所到之處,打敗過多少驕胡蠻族,創下盛世輝煌,此時不過遭遇南朝幾個蠻子,難道阿蒂閼氏竟是認爲,咱們單于連那些漢兵都贏不了麼?”
蒂蜜羅娜望着冒頓,“單于,阿蒂並沒有這般意思。”
蒂蜜羅娜靜靜的站在那兒,一雙眼睛特別的明亮,彷彿雪裡荊棘,帶着堅硬和刺骨。她總是這般的女子,驕傲百折不回,冒頓心中陡然升起一陣不悅,道,“好了。”
“阿蒂,你先回王庭吧!”
王帳之中匈奴使女相顧失色,單于親自徵漢,伴在他身邊一同前來的,只有阿蒂閼氏。這是蒂蜜羅娜的榮耀,也是蒂蜜羅娜作爲冒頓單于大閼氏身份的體現。如今,漢匈大戰尚未結束,蒂蜜羅娜便被送回王庭,這種恥辱,着實是難以承受。
蒂蜜羅娜靜頓了片刻,雙手摺疊交於胸前,朝冒頓優雅的行了一個禮,“阿蒂謹遵單于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