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下,一隊約三四千人的步騎正在緩緩前進。
他們走得很慢,心情低落。雖然已經是秋末,陽光失去了夏日的威力,氣候涼爽而宜人。雪山匯成的小河在他們身邊流淌,帶來了難得的溼潤氣息。遠處的山坡上,半黃的牧草依稀可見,有時還能看到幾隻岩羊站在峭壁之上。景色優美,美不勝收,可他們他們卻沒有任何觀賞的心情。
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也是最忙碌的季節。寒冬將近,他們應該忙着收拾行裝,整理自己的土屋,準備足夠的木柴,而不是不遠千里來打仗。
打仗無非是爲了保護自己,或者掠奪他人。但現在他們卻兩者都不是。他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只爲滿足天狼復仇的慾望。他們要進攻的敵人弱小而貧困,戰利品根本不足以抵消他們的付出。
這注定了是一場得不償失的戰爭。
可是,在天狼的威逼之下,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他們只能忍氣吞聲,負重前行。低落的士氣讓他們提不起任何前進的念頭,即使已經接近目的地,他們依然沒有戰鬥的熱情,只是機械的向前走。
人如此,馬如此,駱駝也如此。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遠處山坡上出現的騎士,只是低着頭向前走,直到有人發現路邊的石碑。
石碑很簡單,只是將一塊巨石鑿平了一面,然後在上面畫了兩個箭頭,一個箭頭回轉,指向一個快步行步的人,一個直直向前,指向一個倒地的人,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喉嚨,已經變成褐色的血流了一地。
沒有文字,但是圖畫得很明白,前進是死,回頭是生。
士卒們互相看看,生起一陣寒意。他們不敢怠慢,立刻把消息傳給前軍主將若羌王。若羌王也吃了一驚,帶着親衛趕到石碑前,仔細查看,臉色變幻了很久,依然沒能做出決定。
他叫來了同行的幾個部落首領。這些部落實力一般,大部分時候都只能聽他的指揮。可是現在事關生死,他猶豫不決,需要他們的意見。
幾個部落首領趕到之後,商量了半天,決定還是繼續前進。
前進固然可能被樑嘯射殺,但後退同樣會被天狼射殺。對他們來說,樑嘯的威名雖盛,但他們沒見過樑嘯,天狼的殘暴卻是有目共睹的,他們之中有人能成爲首領或者王,就是因爲之前的首領或者王被天狼殺了。如果他們不戰而退,天狼不會介意再換個人。
當然了,更重要是他們清楚樑嘯的實力有限,依附他的幾個部落加起來,所有老弱都算上,最多也就是三四千戰士。而他們現在就有三四千人,更別提身後還有天狼率領的主力。兩相比較,就算樑嘯善戰,也沒什麼勝利的希望。
幾個人權衡厲害之後,決定無視這個警告,繼續前進。
危險將近,警示的號角聲反覆吹響,各級軍官都扯起了嗓子,喝令自己的部下打起精神,準備迎接隨時可能出現的敵人。
如果說天狼以超強的箭術和殘暴的手段出名,那樑嘯則以奇襲出名,他當年奔襲河西的戰績至今仍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傳奇。面對這樣的對手,疏忽大意無疑是非常致命的。相對而言,在擁有優勢兵力的情況下,只要保持警惕,不讓樑嘯有偷襲的機會,勝利也必將是他們的。
這個邏輯嚴格來說並不成立,但很多人卻真是這麼想的。
——
樑嘯立馬山巒之上,看着蜿蜒而來的敵人,輕笑了一聲,微側身體。身邊的鷹部落首領黃若立刻將身體湊了過來,洗耳恭聽。
“這就是若羌王?”
“將軍說得沒錯,那就是他的戰旗,左邊那個是且末,右邊那個是小宛,遠處的就看不清了。”黃若笑道:“若羌雖然算不上什麼大國,但他們靠近若羌水,水草豐茂,土地肥得流油,富得很。天狼佔領南山諸國,若羌卻早歸附,所以現在做了前鋒將領,把樓蘭都給擠到一邊了。”
樑嘯心領神會。“你眼紅了?”
黃若哈哈大笑,卻不回答。
“你的確也該換個牧場了。”樑嘯笑道。
鷹部落原本是個小部落,但是黃若很識時務,一開始就支持樑嘯,上次又非常配合地對黃牛部落痛下殺手,算是有功之臣。所以這次戰鬥,黃若獨領一部,隨樑嘯作戰,相當於副將,黃若非常高興,做事非常積極。現在樑嘯又答應了戰後將若羌的地盤給他,他更是興奮莫名。
“將軍,這些人不聽勸告,讓我教訓教訓他們吧。”
“不急。他們現在警惕性很高,兵力又多,你衝下去也是一場苦戰。再等等,等到了我們選好的殺場,再殺起來就輕鬆了。”樑嘯頓了頓,又道:“你若想在若羌站穩腳跟,就要有一定的實力。我可不想你三天兩頭的來找我。”
黃若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將軍說是對,將軍說得對。”
樑嘯撥轉馬頭,向山坡下走去。黃若緊緊跟上,片刻不離。
——
赤谷城。
阿瑞堪敞着衣襟,雙手抱腿,蜷坐在東方朔專用的那張大椅子上,眼神哀傷。她靜靜地看着遠處的雪山,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
烏單送來了消息,他糾集了南山諸國的所有力量,已經開始東征。按照時日計算,他很快就要和樑嘯接戰。據他打聽到的消息,包括漢騎在內,樑嘯只有一千騎,其他各部落大概有兩千餘騎,這是所有的力量。而烏單僅是直屬的精銳騎兵就有四千騎,所有的步騎加起來超過兩萬,擁有絕對的優勢。
可是阿瑞堪卻從這個看似好消息裡看出了不祥之兆。
烏單一再強調他的兵力優勢,正說明他面對樑嘯時信心不足。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倆很像。樑嘯以十餘騎入西域,他以百騎控制南山諸國。樑嘯擁有人弓,射藝精絕。烏單擁有地弓,射藝更甚一籌。他本當像殺死阿留蘇一樣,以自己過人的箭術向樑嘯發起挑戰,而不是統領大軍。
如果兵力多就有用,當初他西征大宛何至於一敗塗地。
要不要救烏單,怎麼救?阿瑞堪猶豫不決。她想了很久,卻悲哀的發現自己救不了烏單。別說獵驕靡不敢輕舉妄動,就算獵驕靡有樣的勇氣,敢和漢人撕破臉皮,他也來不及救烏單。等他穿過大漠,趕到戰場,至少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而一個月以後,勝負早就分曉,烏單如果不敵,肯定死了。
何況獵驕靡根本沒有心情去救烏單。他現在每天陪着東方朔喝酒,喝完酒就睡覺,把陪東方朔的任務交給她。她當然不相信獵驕靡不知道她和東方朔的私情,他這麼做,只能說明一件事:她在他的心目中不再是那個不可侵犯的渾邪王之女,只是一個可以用來討好漢人的禮物。
沒有了渾邪部強大的實力做後盾,她已經尊嚴掃地。
她不怪獵驕靡,草原上的民族本來就是這麼實際。爲了生存,別說是妻妾,就算是自己,都可以向敵人俯首稱臣,等待時機。當年的冒頓單于就是這麼幹的,烏孫被月氏亡國的時候,獵驕靡也曾經如此依託於匈奴人。
她要想找回尊嚴,只有一個辦法:重新找一個強大的靠山。
東方朔給了她一個機會。重建渾邪部,這個渾邪部雖然不可能像以前的渾邪部一樣稱雄河西,只可能作爲漢人的一個附庸,但正因爲如此,她纔可以藉助漢人的力量,重新獲得尊嚴。
如果是這樣的話,看着烏單去死,也許是唯一的選擇。既然漢人願意將錯就錯,只認天狼,不認烏單,那就讓烏單以天狼的身份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當然了,如果烏單能夠殺死樑嘯,重新控制南山諸國,那就更完美了。
“在想什麼?”阿瑞堪頭頂傳來東方朔的聲音,一雙大手從背後伸了過去,捂住了她的臉,掌心傳來一陣陣暖意。阿瑞堪的臉上立刻浮現出淺淺的羞澀,轉身瞪了東方朔一眼。“喝多了?”
“沒多。”東方朔將阿瑞堪舉了起來,自己坐在椅子上,又將阿瑞堪放在自己的腿上。“昆莫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喝就醉。我喝得不盡興,讓人將酒菜待會兒送上來,我們接着喝。好不好?”
“好。”阿瑞堪一口答應。“昆莫有沒有提出兵助戰的事?”
“助什麼戰?”
“秋天到了,樑將軍難道不想西征,擊敗天狼嗎?我們收到消息,天狼集結了十萬大軍。”
東方朔哈哈大笑。“十萬大軍?是連會打仗的羊都算上嗎?”
“縱使沒有十萬,兩三萬總是有的。可是樑將軍和支持他的那幾個部落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千人。”
“三四千人都嫌多。”東方朔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將阿瑞堪摟在懷中,蒲扇般的大手輕輕摩挲着阿瑞堪的身體,將她搓得麪皮發燙,彷彿又回到了草原上,正值青春年少,躲過衆人的耳目,和心中的戀人幽會。她渾身發軟,只能依偎在東方朔的胸口,卻還要強自鎮靜,探聽東方朔的一言一語。
“樑嘯是什麼人?很多人都以爲兵力越多越強,可是對樑嘯來說,兵多的劣勢更明顯,那就是難以指揮,互相之間協調困難。他最擅長的就是以快打慢,對方越強,兵力越多,他越是如魚得水。看似強大的對手,在他眼裡處處都是破綻。”
阿瑞堪心中一驚。她也有這種想法,但是一直說不清楚。聽東方朔一分析,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擔憂從何而來。如果是這樣的話,烏單強徵南山諸國的兵力根本就沒有意義,只會拖累自己。
“南山諸國加起來能有多少人?”東方朔輕聲冷笑。“你以爲樑嘯之前是不能發動進攻嗎?非也。他就是要等天狼強徵南山諸國的兵力,激起諸國的反抗之心。如果一來,天狼看似人馬甚衆,可是他能相信誰?他就像坐在柴堆上玩火,一不小心,就會先將自己燒成灰燼。”
阿瑞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臉上的紅暈褪去,連嘴脣都失去了血色。她聽懂了東方朔的意思,也明白了樑嘯的險惡用心。天狼這麼做,根本就是樑嘯希望的,不自覺之中,他成了樑嘯砍殺南山諸國的刀。等他和諸國反目,兩敗俱傷,樑嘯正好趁虛而入,一舉控制南山。
南山諸國東西四五千裡,大小數十國,如果樑嘯要一一攻取,沒有兩年時間很難做到——天狼當初控制南山諸國,就用了兩年多時間。可是現在,在天狼的驅使下,這些大大小小的王國不遠千里,主動送到樑嘯的面前,給了樑嘯一戰定勝負的機會。此戰過後,樑嘯只要派一個使者,實力盡喪的南山諸國就只有俯首聽命的份。
樑嘯幾個月沒動靜,一動就是大手筆。
這些漢人果然陰險。
“你怎麼了,冷嗎?”東方朔笑嘻嘻地看着阿瑞堪,扯過皮氅,將阿瑞堪裹了進去。阿瑞堪身材也不算矮,可是在東方朔的面前,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嬌小。
“不是冷,我是害怕。”阿瑞堪蜷伏在東方朔的胸前,扮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你們漢人的心計太深了,和你們交往,隨時都有可能成爲你們的獵物。”
“我們漢人的心計只對敵人用,對朋友來說,我們從來沒有心計,都是敞開胸懷。你看,我現在不是對你敞開胸懷嗎?你要是還不放心,我可以把所有的衣服都脫了,袒裎相見。”
東方朔說着,就去解衣帶。阿瑞堪臊得滿面通紅,扭捏不已,連忙拉住東方朔的手。“別急,喝完酒再說不遲。你看,酒肉送來了。”
東方朔哈哈大笑,沒有再脫衣服,卻也沒有鬆開阿瑞堪。僕人們送上酒肉,阿瑞堪端起酒杯,湊到東方朔面前,笑道:“喝一口吧,這可是我初到烏孫時藏起的葡萄酒,今天是第一次喝。你看這顏色,像什麼?”
東方朔看了一眼深紅色的酒色,眨眨眼睛。“我知道,處子之血,對不對?”
阿瑞堪微怔,隨即面紅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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