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阜陵,長江岸邊。
以十三艘樓船爲主的百餘艘戰船緩緩靠岸,將士們離船登岸。
大軍凱旋,淮南王劉安親自到江邊迎接,在岸邊立起諸多帳篷,設宴款待樑嘯一行。
韓安國很謹慎,他以征戰辛苦,身體不適爲由,婉拒了劉安的邀請。樑嘯與衛青、枚皋等人一起棄舟登岸,與淮南君臣相聚一堂,把酒言歡。
宴後,淮南王派左吳送走衛青等人,留下樑嘯。衛青等人要避嫌,樑嘯避無可避,反而可以心安理得的留下來,與劉安暢談。
“這一趟出征,我淮南也是大開眼界。”劉安臉上泛着酒紅,舌頭也有點大。
這一次能奇襲東冶和漳浦,淮南樓船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雖說郡國兵名義上不由王國控制,但淮南一直沒有嚴格執行,淮南樓船士大部分還以淮南國人自居,這次指揮他們的又是淮南名士伍被,水師的勝利自然也是淮南王劉安的榮耀,何況伍被也順利完成了驗證信息、探查海外的任務。
樑嘯等人出使番禺的時候,伍被在漳浦可沒有閒着。他不僅探查測繪了周邊的環境,還親自去了一趟夷洲。具體的情形,他抽空和樑嘯說過,對夷洲的情況非常滿意。
淮南王當然也滿意。對樑嘯這個建策者,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
劉遷看在眼裡,心情有些酸溜溜的。“可惜伍被未能去番禺,不然的話,連另一個大島也順便探查一下,就更好了。”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樑嘯輕聲笑道:“不管是哪個島,都是跳出了大漢現有的疆域。是從無到有。有了這第一步,以後就可能有無數步。”他瞥了劉遷一眼,頓了頓。等劉遷消化一下他的意思,才接着說道:“殿下。你說是不是?”
劉遷沉吟不語,略顯尷尬。
他看樑嘯不順眼,心裡存了找碴的念頭,言語帶刺。可是聽了樑嘯這句話,他才意識到自己這麼做實在不妥當。海外有多大,誰也不知道,但夷洲在天子的視線以外,有了這一步。淮南就可以從容佈局。據伍被說,夷洲之大已經不亞於淮南,將來發現比夷洲更大的土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樑嘯此策,無疑是給淮南留下了一個非常寬裕的退路,他如果再針鋒相對,豈不是太沒見識了。
劉遷訕訕地笑了兩聲,岔開了話題。
劉安看在眼裡,暗自點頭。樑嘯知道劉遷想要什麼,適時的拋給他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前景。
劉遷閉了嘴,樑嘯也沒有窮追猛打。他不在乎劉遷。但劉遷畢竟是劉陵的兄長,他要給劉陵留點面子。他問起了水災的事,特別是問到了黃河決口的原因。
“你想治河?”劉安有些意外。
“不治。難道就這麼任由河水橫流?”
劉安眨了眨眼睛,撫着鬍鬚,沉吟良久。“伯鳴,你回京之後,和陵兒商量一下,再作決定,可好?”
樑嘯不解其意。不過,從劉安躲躲閃閃的眼神中,他知道這件事可能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後面也許隱藏着其他的考慮。他遲疑了片刻,點點頭。一口答應。
——
三月中,樑嘯到達長安。劉陵派人在城外相候。得知天子在甘泉宮,又讓他先在家休息幾天,再去甘泉宮覆命,樑嘯立刻知道,天子現在不想見他。
樑嘯沒有多說什麼,和嚴安、枚皋等人分別之後,他回家休息,嚴安等人自去甘泉宮覆命。
時隔大半年,樑嘯再一次回到家中,家裡的氣氛大有不同。
李蓉清生了一個兒子,乳名大虎,嫡妻劉陵也生了一個兒子,乳名小虎,都是五六個月大,正是可愛的時候。加上之前月亮所生的一子一女,樑嘯剛剛二十四歲,已經有一個女兒,三個兒子。按老孃樑媌的話來說,樑嘯天生就是多子之相,樑家將來必然人丁興旺。
樑嘯回家,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盡享天倫之樂。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後,樑嘯夫妻又陪老孃說了一頓話,這纔回到自己的房間。
侍女們已經鋪好了牀,保姆抱走了孩子,劉陵坐在梳妝檯前,解開了髮髻。烏黑的頭髮披撒下來,像一匹黑色的錦緞,遮住了她的身體,更顯得她的身體潔白如玉。
樑嘯斜倚在榻上,打量着劉陵。劉陵從鏡子裡看到了他的眼神,臉上飛起兩朵雲霞,起身走到榻邊,坐在樑嘯身邊,伸手輕擰樑嘯的鼻子,嗔道:“看什麼?”
樑嘯笑笑,將劉陵摟了過來。“我在想,也許我應該自免,請天子將我的封地徙到豫章去。我在廬山建了一個莊園,冬暖夏涼,非常舒適。一家人住在那裡,不問朝堂之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住在廬山就能不問朝堂之事?”劉陵輕笑一聲,偎依在樑嘯懷中。“你想得太簡單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要真想逃,廬江還不夠遠。再說了,京城看似危險,其實卻不是最危險的地方。離開京城,纔是任人魚肉。你忘了絳武侯周勃了嗎?”
樑嘯微微一笑。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周勃的下場。文帝登基之後,把周勃趕離朝堂,讓他回到封地。沒有了權力的周勃徹底沒有了在朝的風光,惶惶不可終日,最後還是難免下獄。劉陵的意思很明白,離開朝堂,放棄權力,並不是安全之選,只會淪爲被宰割的對象。
“不過,如果作爲以退爲進的策略而言,引退自免,倒不失爲一選擇。”
樑嘯靜靜地聽着。在這些具體的策略上,他一向尊重劉陵的意見。
“天子不想見你,是因爲他在甘泉宮大興土木,擔心你出言不遜,讓他無法下臺。處罰你,則傷君臣之情。不處罰你,又會讓某些人誤以爲進諫的機會來了,大放厥詞。無所顧忌。在這個時候大修甘泉宮,名義上是爲山東祈禱。其實更多的是天子私心,藉機修築避暑之地,還有求長生之意。對此不滿的人爲數不少,只是不敢出頭罷了,就等你這樣的人先開口呢。”
“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明哲保身,沉默是金?”
“如果你能做得到,那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你做不到。”劉陵轉過身來。面對樑嘯,伸出纖纖玉指,點了點樑嘯的胸口。“你的志向太大,豈能坐視天子走上歧路。”
樑嘯眨眨眼睛,哈哈一笑。劉陵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無須隱瞞。他翻了個身,平躺在榻上,看着帳底出神。劉陵伏在他胸口,將他的臉撥了過來,笑道:“被我說中了?”
“夫人聰慧。無所不中。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等一等。待時機到了,再做計較。”劉陵胸有成竹。
“什麼時機?”
“治水的時機。”
樑嘯想起劉安的話。心中一動,便對劉陵說了。劉陵聽了,抿着嘴笑了起來。“你知道麼,大河決口,對山東普通百姓來說當然是災難,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爲。”
“什麼意思?”
“大河決口,受災最嚴重的是豫兗青徐四州,但周邊郡國卻是受益的。一是受災的百姓外逃,周邊郡國有了大量的流民。這些人要吃飯。糧價會上漲。這些人要掙錢,傭價會下跌。那些連飯都吃不起的人。只能賣兒賣女,甚至把自己賣了。所以奴價也會下跌……”
樑嘯聽了劉陵的解釋,後脖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他沒有下船,只是遠遠地看到了岸邊捕魚解飢的流民,已經覺得事態嚴重,聽了劉陵的分析,這才知道這不僅是天災,更是人禍。
除了那些受災地區的百姓,根本沒有人願意治水,因爲他們是這場洪災的受益者。他記得歷史上記載田蚡不主張治水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封在在河北。現在看來,把責任推給田蚡一個人未免有失公允,實際上,這場洪水之所以流毒十餘年,是因爲有無數人不希望洪水結束。
“治水之時,要用到很多物資,能夠提供這些物資的人,都能從中獲益。朝廷撥付的大量賦稅究竟有多少被用到治河上,又有多少被人私分了,誰也說不準。就說洪水過後,那一層厚厚的淤泥在很多人眼裡都是一筆財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瓜分呢。”
樑嘯斜睨着劉陵。“你父王也等着發這筆財?”
劉陵白了樑嘯一眼。“我父王現在有大筆的生意在手,日進斗金,哪裡還會在乎這點小錢。他不是不肯說,而是怕你按捺不住一腔熱血,半途中就上書天子,或者誇下海口。治水,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做禹的人很多,但絕大多數人最後都成了鯀。”
樑嘯汗顏。的確,治水不僅是一件技術活,更是一件苦差使。他又不懂治水,如果激於一腔義憤,主動請纓,不僅要吃很多苦,最後下場也不會樂觀。
“所以說,你暫時引退也不錯,一來可以鑽研一下治水之道,二來也好讓情緒發酵一段時間。雖說從中得利的人不少,但絕對不包括天子。時間越長,他受到的壓力越大。除非那些神明真的能幫他,否則他遲早會因此事受到譴責。”
劉陵說着,咯咯地笑了起來。“特別是那些捐了錢的世家,現在可都憋得一肚子火呢。”
“他們又怎麼了?後悔了?”
“肯定後悔了。”劉陵擡手撩起腮邊的一縷亂髮,抿嘴輕笑。“他們圖省事,直接把錢獻給了朝廷,由朝廷統一調度。現在這些錢是用來賑災了,還是用來修甘泉宮,誰也說不清楚。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受災的災民肯定不知道他們捐了大筆的款項,所以也沒人感激他們。只有我家……”
劉陵得意的笑了起來。“我家的捐助是最實際的,那些牛羊毛皮都送到了冠軍侯國和青雲裡的百姓手中,肉可以充飢,皮毛可以禦寒。他們得了利,我家得了名,沒讓那些蠹蟲得到一點好處。”
樑嘯愣了片刻,不由得連連點頭。劉陵這個做法看似費事,但卻是最好的。就像後世的慈善捐款一樣,如果不能直達受捐人的手中,往往會出現很多不可知的事。爲人民服務的公務員都有可能從中謀利,把百姓當草民的封建社會官員更不會手軟。
“你辛苦了。”樑嘯抱着劉陵,感慨不已。那時正是劉陵生產前後,還要操心這麼多事,不知道多費神呢。“我替冠軍侯國的百姓和青雲裡的鄉親謝謝你。”
“沒什麼。”劉陵淡淡一笑。“這其實也是我的計劃之一。衆怒難犯,那些捐了錢的人非富即貴,他們如果鬧起來,就連天子也要斟酌斟酌。田蚡身爲丞相,帶頭反對治水,我看他最後如何收場。呵呵,還有王太后。她不壞了名聲,陳家如何能出頭?”
樑嘯愕然。他瞪着劉陵看了半響,劉陵看着他,笑道:“是不是覺得我心機太深了?”
樑嘯點點頭。“是的,我沒想到這件事還能牽扯到王家和陳家兩代外戚。”
“那是因爲你心裡裝着經天緯地的大事,這些勾心鬥角的小事,只好由我來做了。”劉陵伏在樑嘯胸口,傾聽着樑嘯的心跳聲,幽幽地說道:“平陽公主最近剛送了幾個美人入宮,其中一個王美人就深得天子寵愛。如果不及時準備,誰知道最後誰是太子?陳氏姊妹畢竟不是皇后,萬一這王美人成了皇后,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會付之東流,就像山東的百姓一樣。”
樑嘯沒有說話。劉陵的心機雖然深了些,手段卻算不上陰狠。這只是正常的反應罷了。不過,如果要發動世家與天子抗衡,風險極大。以天子的性格,一旦發現劉陵在背後興風作浪、推波助瀾,絕不會一笑而過,槍打出頭鳥,殺一儆百纔是最可能的選擇。
“這麼說,我要先策反董仲舒才行。”樑嘯忽然說道:“就算不能策反他,也要讓他先閉上嘴巴,不要再給天子灌輸什麼君權神授,天命所歸之類的屁話。”
劉陵笑出聲來。“沒錯,現在正是堵他嘴的時候。夫君,你知道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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