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期盼的目光中,劉陵款款走上講席,向四方來賓躬身施禮,說了幾句歡迎辭,迅速切入正題。
“諸位可能意識到了,今天的來賓中有一半以上是享國的封君。之所以如此選擇,是因爲相比於普通人家,優秀的繼承人對諸位更加重要。縱有萬貫家財,富貴無雙,如果沒有繼承人,家族的未來也是一片虛無。如果生一個蠢笨的人,那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時候甚至還不如沒有繼承人……”
劉陵寥寥幾句話就成功的吸引了聽衆的注意力。誰不希望家族興旺,子孫滿堂?如果沒有子嗣繼承,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掙來的功勞都是一場空。如果生一個又蠢又笨的敗家子,那也好不到哪兒去。
家族的命運,牽動着每一個封君的神經。
天子亦然。他雖然對外戚勢力非常敏感,但到目前爲止,對陳皇后的提防還沒有提上日程。太皇太后過世之後,館陶長公主已經沒有主心骨,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至於陳家,更沒什麼威脅可言。他要提防的外戚是母后的家族:王家和田家,特別是田家。
否則,他也不會在陳皇后無子的情況下這麼給她面子。
皇后無子,對他的傷害遠遠大於皇后家族擅權。
一時間,天子暫時放下了心中的不快,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幾句開場白之後,劉陵開始解說這個調研項目的出發點和方法。她不厭其煩的介紹調研的經過,甚至一一點名那些參與項目的權貴少年,有力地證明了自己所得的數據真實可靠,絕無造假嫌疑,同時也進一步勾起了觀衆的興趣。
“這個學問做得有點大啊。”天子微微側過身子。和陳皇后耳語。“這麼多人蔘與其中,堪與一場戰事。”
“陛下所言甚是。劉陵雖是女子,卻頗有大將之風。在一點上。我看樑嘯都不如她。”
天子眉梢一動。“劉陵對樑嘯的封賞可曾有什麼意見?”
“有啊。”陳皇后不假思索的說道:“她說陛下封賞太厚,擔心對樑嘯不利。”
“是麼?”天子很意外
。又有些不太相信。他知道陳皇后雖然不算笨,但是和劉陵相比,她離笨也不遠。焉知這些話不是劉陵故意說給陳皇后聽,就是要陳皇后傳到他的耳中?
“千真萬確。”陳皇后說道:“她說樑嘯出身草莽,讀書少,修養不夠。突然富貴,恐怕會得意忘形,恃寵而驕。反而不美。再說了,此次李广部封賞太厚,容易遭人忌恨。樑嘯的食邑與李廣相近,雖是朝廷制度,卻也容易惹人非議。”
天子眉頭一挑,笑而不語。
臺上,劉陵介紹完了項目,終於開始公佈各種數據。數據一出,衆人頓時譁然,議論紛紛。
天子看着繪在帛上的那些圖樣。眼角不由自主的抽動起來,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重親有這麼大的危害?”
陳皇后也愣住了,看着那些觸目驚心的圖和數據。臉色蒼白。天子用眼角餘光看到她的臉色,心中釋然。陳皇后神情如此,足以證明她和這件事無關。否則,以她的性格很難裝得這麼真實。
劉陵的結論很簡單,總結起來只有兩句話。
一,重親對子嗣的危害極大,不僅容易出現早產、難產、流產等一系列問題,嚴重者還會出現不孕不育。
二,血緣關係越近。危害越大,表親結婚出現在生育異常的比例比沒有血緣關係的夫妻高出三十倍。隔代表親的比例則降到十倍左右。
講到第二點的時候,劉陵插了一句話:爲什麼古書裡常有兄妹相婚的記錄。而到了近代,兄妹相婚卻是聖人禁止的****行爲。從這個數據推測,兄妹相婚出現生育異常的可能性高達百倍以上。因此,聖人禁止兄妹通婚是洞察天道的真知灼見,而不是隨意之談,更不是毫無根據的牽強附會。
換句話說,很多看似沒道理的東西,其實都有道理隱藏其中,只是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淚爲代價。從這一點上來說,學問從來不是空談,而是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大事,與每一個人都切切相關。
“感謝諸位的耐心聆聽。”劉陵笑了一聲:“下面請諸位各呈已見。有什麼疑問,也請暢所欲言,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話音未落,就有無數人站了起來,七嘴八舌地準備發言。
劉陵眼神一瞟,看到了雅間中的天子。她笑道:“諸位,陛下有話垂詢,不妨先聽聽天子有什麼疑問吧?”
誰敢和天子搶?那些伸出的手臂立刻縮了回去,齊唰唰的把目光轉向了雅間。
天子一怔,剎那間有些慌亂。他只是驚訝於這個結果,卻沒有什麼問題。突然被這麼多人看着,多少有些緊張。不過他畢竟是天子,經常面對滿朝文武,很快就鎮靜下來,眼神中甚至露出幾分憂國憂國的沉重。
他清咳一聲:“這個結論如果成立,那對國家的影響有多大?”
劉陵笑了一聲:“陛下果然是陛下,我們只關注自己的小家,陛下首先想到的卻是天下百姓。”
衆人附和的笑了,有人立刻想到了天子和皇后無子的事實。不過,這時候誰也不去自討沒趣,只會異口同聲地誇天子心懷天下。
“陛下,王者以民爲天。陛下願意自己的子民是聰明強壯之人,還是呆傻愚蠢之人,抑或是戶口衰減,百姓日稀?”
天子無言以對,有些尷尬。
“我想,陛下其實想問的是,具體的影響有多大。”劉陵笑道:“這一點,恕我難以答覆
。以我個人的力量和有限的時間,我只能調查長安城內外,不敢輕易推廣到整個天下。推論必須要有節制,否則會有非常大的誤差。畢竟長安以外,天下沒有一個地方會集中這麼多的重親。”
衆人連連點頭。劉陵的謹慎不僅沒有讓他們覺得劉陵不靠譜,反而覺得劉陵這個結論可信,言之有據。
“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對於普通庶民來說,就算傻一點也沒關係,只要有把力氣都能耕種,影響不大。可是對於在座的諸位來說,那就不一樣了。你們的子女是有機會爲學出仕的,一個人才和一個笨蛋之間的差距,相信不用我說,大家也都清楚。”
衆人不約而同的點頭附和,誰家不希望出幾個英才啊,一個英才的價值抵得上十個、百個庸才。
劉陵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她向天子欠身施禮。“陛下心憂國事,我等望塵莫及。若陛下有意在天下進行調研,淮南王府願意鼎力支持,出人出力,盡綿綿之力。”
天子心中一動,撫慰了幾句,坐了下來。劉陵可以表示效忠,他卻不能輕易接受她的建議,戶口是朝廷的命脈所在,他豈能讓淮南王輕易染指。再者,要在天下進行調查,必然要派使者周巡四方,這樣的事也不能讓淮南王參與,只能由朝廷自己來辦。
當然了,讓淮南王府出人培訓,這倒是可以的。
天子入座,衆人開始頻頻發問,話題越牽越廣,劉陵應對如流,坦然相應,既不誇大其辭,也不遮遮掩掩,盡顯樸實風範。
雅間內,陳皇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神情越來越沮喪。天子看了,眉頭微皺,有些不忍,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心裡也有些亂。
以前他最擔心的是自己不能生育,當衛子夫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之後,他就放了心,只當無子是陳皇后的問題,與他無關。將來如果要廢后,無子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現在才知道不是陳皇后不能生,只是陳皇后沒機會像他一樣找別人生。如果再廢后,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
夜,館陶長公主府。
館陶長公主坐在案後,面前攤着一份帛書,正是劉陵講學的副本。雖然沒有那些具體的訪問人名單,但數據卻很詳實,而且配了圖,一目瞭然,那條直衝直霄的曲線就像一枝箭,射得她心亂如麻。
她又後悔又慶幸。
後悔的是以爲女兒無子是她有病,花了無數錢,吃了無數藥,甚至找了巫醫,依然無果。
慶幸的是劉陵的研究證明這不是皇后的問題,是天子和皇后雙方的問題,既然如此,天子就不能以無子爲由廢后。就算皇后無子,陳家也不用擔心,當然也不需要花那些冤枉錢了。
劉陵幫了陳家一個大忙。
現在,她也明白劉陵爲什麼堅決不肯與她合作了。不合作,這件事就不會引起天子的猜忌,以爲她們別有用心。合作,這件事就說不清了,誰敢保證這些數據不是你僞造出來的?
她相信劉陵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說不定還有一份詳細的名單以供天子查證,確保結論可靠。
“要是我有如此能幹的女兒,那多好啊。”館陶長公主嘆了一口氣,收起帛書。對坐在對面的兩個兒子說道:“你們也看到了學問的用處有多大,不僅能生財致富,還能排憂解難。以後啊,你們也花點心思,做點正事,省得一天到晚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陳須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躬身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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