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嘯經歷了一次艱苦卓絕的雪地行軍,殘酷只有上次被渾邪王千里追殺可比。
接連七八天,他和傭兵們一起爬冰臥雪。白天踩着滑雪板,拖着雪橇行軍。晚上找個背風的地方,挖個雪洞,和衣而臥。餓了,啃兩塊肉乾。渴了,吃兩口雪。
沒有葡萄美酒,沒有帳篷,沒有溫暖的篝火,只有傭兵們敬佩的目光。
每個人都很辛苦,但沒有一個人叫苦。
樑嘯不能喊苦。他雖然有滿腦子的現代思想,可是人微言輕,不可能僅憑思想加官進爵,過上想要的生活。他只有從底層做起。能在兩年內走到現在這一步,他已經覺得非常幸運了。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他要徹底擊垮烏單,證明自己有保護大宛的實力。
傭兵們不能喊苦。一來這是他們自願的,只有多割幾個匈奴人的人頭,多拿一點賞賜,他們才能讓家人過得舒服一點。二來樑嘯身爲大漢使者,能與他們同甘共苦,身爲傭兵,他們還有什麼好說?
最辛苦的卻是阿爾法四人。她們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不過,她們沒有叫苦。不僅因爲她們是樑嘯的侍女,沒有叫苦的權利,更因爲她們是亞馬遜女戰士,先輩的尊嚴讓她們必須承擔所有的苦痛。
所有人都咬緊牙關,埋頭前行。
夜幕降臨,樑嘯等人停下腳步。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雪原,無遮無掩,連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今天,他們又將在雪洞裡過夜。
無須吩咐。大家停了下來,各自找位置挖洞。李舒昀、靈狐各率一部分人在外,荼牛兒、龐碩率領十八名傭兵在內,阿爾法四人和樑嘯在最裡面,以樑嘯爲中心。形成一個三重圓陣。
在龐碩等人的幫助下,阿爾法和貝塔挖了三個雪洞。雪洞的上面保持完好,內部互相連通,如同窯洞。雪洞並不大,鋪好皮褥之後,只能容一兩人蜷身而臥。
雖然沒有風。雖然身上厚厚的皮襖一件也沒有脫,可是雪洞裡還是很冷。草原上找不到木柴生火,他們只能靠身體硬扛。出山之後,行軍三天,已經有十七個傭兵凍死。每次看到那些人臉上凝固的笑容。樑嘯就覺得自己太殘忍,爲了自己的功業,將他們推到了死亡深淵,又感動莫名的慶幸。
虧得這些人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強者,如果換成普通的傭兵,凍死的恐怕更多。
踩着厚厚的積雪,在李舒昀和靈狐的陪同下,樑嘯細細檢查每一個傭兵的身體情況。手腳凍壞的不在少數。更有不少人的臉被凍傷,臉頰成了兩大塊黑紫色的斑,估計這輩子都消散不掉了。
看到樑嘯巡營。傭兵們強打精神,起身行禮。樑嘯好言安慰,一一檢查。巡視完畢,回到自己的雪洞,樑嘯盤腿而坐。
“主人,肉乾。”希格瑪從旁邊的雪洞裡伸出手。遞過來一片肉乾。
看着肉乾,樑嘯覺得口腔一陣刺痛。這些肉乾被凍得生硬。咬起來像木頭一樣,嚥下去的時候。經常有血腥味。口腔被磨破了,每次吃東西都疼得像上刑,一口唾沫一口血。
不過,這樣的天氣不吃東西是不行的,說不定明天早上,他也會帶着那種笑容長眠在這冰天雪地中。
樑嘯伸手接過肉乾,意外發現肉乾很軟,摸在手裡還有些溫暖。
“你們怎麼弄的?”
“嘻嘻,貼身放着,可以焐熱焐軟。”希格瑪縮回腦袋,隔着雪洞也能聽到她的笑聲。“主人,有點汗味,你可別怪我啊。”
樑嘯拿到鼻端聞了聞,的確有些汗臭味。雖然希格瑪還是個處子,可是十天不洗澡,同樣有汗臭味。不過,比起又冷又硬的肉乾,這肉乾雖然有點汗味,卻是軟和的,還帶着點體溫,簡直是美食了。
“辛苦你了。”樑嘯咬了一口肉乾,慢慢的嚼着。“你怎麼想到的?”
“那些傭兵教的。他們都是這麼幹的。”希格瑪又探出頭,露出紅撲撲的小臉。“是不是很臭啊?”
“你放哪兒的?”樑嘯故意皺起了眉頭。“是不是放鞋裡了?”
“沒有,沒有,我放在胸口的。”希格瑪連忙說道,說着還拍了拍胸口。
樑嘯笑了起來,眨了眨眼睛。“怪不得,有股奶香味。”
“纔沒有呢,人家還沒有……”希格瑪突然意識到樑嘯在逗她,頓時紅了臉,連忙縮了回去,又吃吃的笑了起來。和她同住的阿爾法附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兩人一起笑了起來,打成一團。
樑嘯笑着,將肉乾吃完,又從雪洞壁上摳了一些雪,含在嘴裡,等雪化了,在口中溫熱了,才慢慢的嚥下去。這也是和傭兵們學的。如果直接把雪嚥到肚子裡,內臟會受寒。
吃完肉乾,喝完雪水,樑嘯盤腿而坐,開始調息。
學射兩年,他早就知道靜坐吐納可以生熱,也教了其他人,但是能像他一樣堅持靜坐的人少而又少。就像他教很多人習射,但真正能做到長期堅持的人卻屈指可數一樣。就目前而言,只有希格瑪能每天堅持。
所以射藝進步最快的也只有希格瑪一人。她已經完成了百日築基,現在能引八十斤的弓,射六十步,十中七八。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換一石弓了。
樑嘯很快進入了冥想狀態,周圍的一切安靜下來,呼吸聲,心跳聲,漸漸在耳畔清晰起來。風吹着雪粒,滾過頭頂的雪層,沙沙作響。
——
烏單坐在雪橇上,眼睜睜的看着一個騎士慢慢地從馬背上歪了下來,一頭栽在雪中,再也沒有起來。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聽從巫師的建議,他帶着千餘親衛營,扔下了其他士卒,帶走了僅剩的輜重,不顧人馬疲憊,一路急行。僅僅走了兩天時間,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掉了隊,剩下的也都精疲力盡,經常走着走着,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死在路邊。
開始的時候,每看到一個人倒下,烏單的心裡都像刀割似的。這些親衛都是他自己的親信,是他這麼多年積累起來的力量,不管是忠誠還是實力,都是百裡挑一的。樑嘯襲營的時候,正是他們捨生忘死的擋住了樑嘯,才讓他死裡逃生。
他們沒有倒在戰場上,卻死在了風雪中。
可是,當倒下的人多了,烏單心頭的痛楚卻漸漸的弱了。彷彿是看得慣了,他的情緒不再有絲毫波瀾,就彷彿看着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死去。
夜色降臨,隊伍慢慢停了下來,親衛營的千夫長伊烏爾騎着一匹駱駝走了過來。他在駱駝背上伏下身子,仔細看了看烏單的臉色。
“大王,還好嗎?”
烏單點了點頭,難得的露出一絲微笑。伊烏爾是他的心腹,也是他從小的玩伴。兩人雖然不是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
“我沒什麼事。還有多少人?”
“還有六百多。今天又有三十多人掉隊,明天早上起來,還不知道會少幾個。大王……”伊烏爾臉色黯然,壓低了聲音。“大王,爲什麼要聽巫師的?這樣的天氣,應該就地休息,保存體力。”
烏單沉下了臉,正準備說話,巫師踩着雪走了過來。雖然寒風刺骨,她卻還是光着腳,也看不出她有怕冷的樣子。烏單皺了皺眉,給伊烏爾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知說話,自己站起身來,撫胸施禮。
“大巫師?”
“不能停。”巫師厲聲說道:“我們還沒有脫離惡魔的陰影,必須繼續趕路。”
烏單吃了一驚,正準備說話,伊烏爾搶先說道:“天黑了,還怎麼走?夜裡風冷得能吹掉人的手腳,不找地方休息,我們要死多少人?”
“死再多的人也沒關係,但大王不能死。”巫師眯起眼睛,瞪着伊烏爾。“你敢違抗神諭?”
伊烏爾脹紅了臉,怒不可遏。“神諭,神諭,神諭就是讓我們去死嗎?我們都死了,就算大王還活着,他一個人能控制渾邪王部落?沒有人馬,回去也是送死。”
“你藐視神諭,一定會受到天神的懲罰。大王,如果你聽他的蠱惑,違背神諭,天神將會再次拋棄你。”
烏單猶豫不決。巫師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伊烏爾盯着巫師的背影,直喘粗氣。他和烏單交換了一個眼神,卻發現烏單眼神空洞,像死人一般。
“大王,你怎麼了?”
烏單一動不動。伊烏爾連叫了兩聲,烏單才如夢初醒,扭頭看向西方,眼神驚恐。“我……感覺到了危險。伊烏爾,我們必須聽大巫師的,繼續趕路。”
伊烏爾瞪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看着噤若寒蟬的烏單,厚厚的嘴脣動了動,唾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大王,你被嚇壞了。”說完,他一甩手中的鞭子,大聲吼道:“停——就地休息!”
北風停了一下,隨即吹得更緊,匈奴人咒罵着,四處散開,尋找宿營之地。
巫師陰着臉,擡起頭看着漆黑的夜空,張開雙臂,低聲祈禱。“天神啊,請不要拋棄我們。”
數裡之外,雪洞中的樑嘯突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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