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河落日 第五十二節

五月上,西疆,敦煌,陽關。

大漢天子和大將軍巡視河西,於五月初九到達陽關。

陽關建於漢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因坐落於玉門關之南,故取名陽關(古以南爲陽)。孝武皇帝在河西“列四郡、據兩關”,這兩關就是玉門關和陽關,乃兵家必爭之地。玉門關在敦煌郡西北部,用以防備匈奴,而陽關在敦煌郡西南部,用以扼守西域諸國。兩關相距一百四十里,有長城相連,每隔數十里便有烽燧墩臺。

站在關隘上極目遠眺,當見雲山浩渺,大漠蒼茫,雄渾至極。

關隘的東面是美麗的南湖,輕風薄霧,繚繞飄指,如夢如幻。西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漠,近處有一條南北直向的溝渠,泉水涓涓,甚爲甘冽。北面墩墩山上有被稱爲“陽關耳目”的烽燧,巍峨挺拔,猶如瀚海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崢嶸奇殊。

今日的關隘破敗不堪,隨處可見斷垣殘壁,想起昔日的雄偉,不由得讓人感慨萬分。

“玉門關呢?”小天子轉頭看向賈詡問道,“玉門關現在怎樣?”

“早在二十多年前,玉門關就已經被羌人拆除了,只剩下幾段牆垣了。”賈詡嘆道,“自孝桓皇帝以來,大漢國力日衰,對西域的控制力越來越弱。”

“元嘉元年(公元151年),西域長史趙評在於闐病死。第二年,王敬繼任長史。西域的拘彌王因與于闐有仇,誣陷於闐王殺死了趙評。王敬大怒,率軍攻殺于闐,殺死了于闐王。于闐國人不服,轉而叛亂殺了王敬。接着永興元年(公元153年),車師後部王阿羅多起兵反漢,西域諸國響應者很多,西域長史部和戊己校尉部不得不撤回敦煌,自此大漢就失去了對西域諸國的控制。”

“聽說,孝靈皇帝熹平四年(公元175年),于闐國王安國攻殺拘彌國,殺其王,當時的戊己校尉和西域長史還同時發兵西征,幫助拘彌國在大漢的質子定興復了國。”傅幹馬上問道,“如果此事是真的,那麼孝靈皇帝朝的時候,大漢對西域諸國還是有影響力的。”

“西域本是大漢的疆土,西域諸國本是大漢的藩屬國,幾百年了,當然有影響力了,但大漢的影響力並不能代替我們對西域的實際控制。”賈詡苦笑道,“那件事的確是真的,但那也是大漢最後一次出兵遠征西域。算起來,距今整整三十年了。”

“近百年來,西疆的羌人屢屢叛亂入侵,大漢和西域諸國的聯繫頻頻中斷,在這種情況下,大漢對西域諸國還有多少控制力,可想而知。孝靈皇帝朝,先有黃巾起事,後有邊章、韓遂之禍,朝廷自顧不暇,府帑空竭,兵疲財盡,無力他顧,丟失西域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丟了容易,撿回來就難了。”賈詡指着前方廣袤的戈壁,仰天長嘆,“大漢自光武皇帝中興後,因爲匈奴人霸佔了西域,嚴重威脅西疆安危,不得不在西域一地屢屢用兵,歷經三通三絕

。雖然我們最終擊敗了匈奴人,但西域諸國因爲失去了匈奴人的威脅,再加上大漢國力不繼,漸漸離心離德,開始互相征伐兼併,同時反抗政令的事也頻頻發生。元嘉二年、永興元年的叛亂,就是西域諸國試圖擺脫大漢控制的開始。建寧元年(公元168年),疏勒王被自己的叔父和得殺害,和得自立。建寧三年(公元170年),涼州刺史孟陀派戊己校尉任涉等人率西域諸國三萬多人圍攻疏勒楨中城,四十餘日不得攻克,無奈撤圍而走。這件事對西域諸國的震動很大,曾經縱橫捭闔的大漢不行了。此後,西域各國肆無忌憚,征伐兼併之事愈演愈烈,到今天爲止,已經形成了鄯善、車師等幾個大國。大漢要想再象昔年班超、班勇一樣輕私收復西域,根本不可能。”

“孟陀?”李弘詫異地望着賈詡,“就是當年西涼肅貪時,被我殺死的孟陀?”

“對,就是他。”賈詡臉顯怒色,氣憤地說道,“建寧三年的西域之戰,不是敗在武力上,而是敗在這些貪官污吏手上。大軍的糧草軍資被朝廷和涼州的不法官吏們層層貪污和盤剝,所剩無幾,這仗怎麼打得贏?仗打輸了,西域也丟了。”

小天子聞言怒氣上涌,惡狠狠地罵了幾句,然後一腳踢在殘垣上,“殺,要把這些貪官污吏們統統殺了,一個不留。”

“殺,是解決不了吏治腐敗問題的。”李弘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天子的肩膀。

“怎麼不能解決問題?當年大將軍在西疆殺了一大批,後來不是打了勝仗嗎?”小天子不服氣地反問道。

“我在西疆肅貪,只能解決一時的問題,而陛下肅貪,要解決一世的問題,要考慮大漢的長治久安,要考慮大漢的千秋萬代。”李弘笑道,“陛下應該牢牢記住這一點,千萬不能像我,只圖一時之痛快,而誤了社稷大事。”

小天子撇撇嘴,顯然對大將軍的話不以爲意,但礙於大將軍當面,不好說什麼,勉爲其難地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朕記住了。”

“你真的記住了?”李秀湊到他耳邊笑嘻嘻地問道。

“朕記住了。”小天子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衝着她耳朵大聲吼道。李秀嚇了一跳,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一行人沿着主牆,有說有笑,向距離關隘最近的烽燧墩臺走去。

“賈大人,你剛纔說,自光武皇帝中興後,大漢在西域用兵歷盡了三通三絕,這是什麼意思?”李弘一邊和賈詡並肩而行,一邊虛心求教道。

小天子走在兩人前面,聽到大將軍問起西域的戰事,非常感興趣,急忙退後一步,擠到了兩人中間,聽賈詡娓娓道來。

“這要從王莽篡逆說起。”賈詡略略思索了一下,緩緩說道,“王莽篡奪了大漢社稷後,對西域諸國非常鄙視和輕侮,在匈奴人的離間下,西域諸國連續爆發叛亂。天鳳三年(公元16年),王莽派五威將軍王駿、西域都護李崇、戌己校尉郭欽出兵平叛。焉耆人詐降,殺了王駿,李崇也兵敗退到龜茲。郭欽聞訊,引兵撤回敦煌。王莽死後,李崇沒了消息,西域都護府自此撤消

。”

“西域大亂後,南北兩道諸國幾乎全部臣屬於匈奴,只有莎車王延仍舊臣屬於大漢。大將軍竇融過去屯兵河西的時候和莎車王延的關係非常好,他深知西域對西疆穩定的重要性。所以建武五年(公元29年),他奏請光武皇帝,以朝廷名義拜莎車王爲建功懷德王,西域大都尉,西域五十五國皆聽其號令。建武十四年,莎車王與鄯善王遣使洛陽,要求朝廷重設西域都護,恢復自孝武皇帝以來的正常統轄關係,但光武皇帝以內地初定,不遑外顧爲由,拒絕了這一請求。”

“三年後,莎車王又遣使再次提出請求。大司空竇融說,莎車王室自孝元皇帝以來,一直對大漢忠心耿耿,數世不渝,當朝廷與西域中斷聯繫時表現得尤爲突出。他建議朝廷賜莎車王西域都護印緩,以便依靠莎車王安撫西域諸國,穩定西域形勢,恢復正常統轄關係。光武皇帝同意了,誰知莎車使者持都護印緩回國經過敦煌時,敦煌太守裴遵向朝廷提出,‘夷狄不可以假以大權’,反對將西域都護印緩賜予莎車王。當時西域的事敦煌太守最有發言權,光武皇帝於是下詔,要收還都護印緩,改賜大將軍印。莎車使者不答應,裴遵強行迫奪,致使莎車國和朝廷關係驟然緊張。”

“裴遵對西域諸國採取歧視、排斥態度顯然是錯誤的,而朝廷出爾反爾,特別是裴遵強行迫使莎車使者換印一事,更是侮慢而近於戲弄。大漢就這樣白白丟失了收復西域的大好機會。”

“這是一絕。”

“莎車國心懷怨憤,舉兵叛亂,而西域諸國更是自相攻伐,干戈不息。建武二十一年,西域焉耆、鄯善、車師等十八國使者趕到洛陽,訴說莎車國的殘暴,懇求朝廷重設西域都護,保護西域諸國,但光武皇帝仍舊拒絕,迫使西域諸國不得不投靠匈奴。”

“匈奴佔據了西域後,不斷出兵侵擾邊境,河西、攏右等地連番告急。”

“到了孝明皇帝朝,大漢國力已經增強,在匈奴人屢屢寇邊的情況下,朝廷不得不重修國策。永平五年(公元72年),謁者僕射耿秉上書建議,出兵遠征,攻殺匈奴,恢復對西域的控制。”

“第二年,朝廷兵分四路,騎都尉來苗、度遼將軍吳棠、駙馬都尉耿秉、奉車都尉竇固各領大軍攻擊匈奴。竇固率軍一直殺到東部天山,擊破駐守伊吾的匈奴南呼衍王,將其追趕至蒲類海,在伊吾地區設立了宜禾都尉。與此同時,班超領三十六隨從,來往於西域南道諸國之間,誅殺了匈奴使者和于闐巫師,使西域南道諸國歸屬朝廷。第三年,竇固和耿秉又率軍出擊車師諸國,大勝。至此,朝廷恢復了對西域的控制,重建西域都護府和戊己校尉。”

“這是一通。”

“但這次遠征戰果僅僅維持了兩年多。永平八年(公元75年),匈奴人反攻,殺了西域都護陳睦,只剩班超在喀什一帶固守,另有耿恭困守孤城。恰好中原地區遭遇嚴重旱災,孝明皇帝駕崩,朝中再掀棄守西域之論,只有司徒鮑顯力主援救。孝章皇帝無奈之下,下令班超、耿恭等人撤出西域。”

“這是二絕。”

“但班超沒有撤出來。班超一行返至於聞時,西域諸國堅決阻止班超東歸,‘互抱超馬腳不行’。班超被西域人感動,同時他也知道,漢軍撤走後,匈奴人必將重霸西域,朝廷幾年的努力將付諸東流

。於是他不顧孝章皇帝的旨意,決定重返疏勒,繼續征戰。這一戰就是十五年。”

“幸運的是,匈奴人也遇到了困境。當時的北匈奴單于庭衆叛親離,遭到了南匈奴人、丁零人、鮮卑人和西域諸國的四面圍殺。大漢的軍隊從孝和皇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開始,在竇憲、耿秉、耿夔等人的統率下,連續三年遠征西域,給了北匈奴人以毀滅性打擊,迫使其主力西遷。”

“永元兩年(公元90年),大月氏派兵七萬進蔥嶺攻打班超,班超堅守疏勒,大月氏糧草斷絕,大敗而走。此仗震驚西域諸國,無不臣服。”

“這是二通。”

“孝和皇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西域都護班超病重,請返洛陽。‘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但書上三年不得批准。他妹妹班昭親自上書和帝,哀求請調。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班超回到洛陽,當年去世。”

“接替班超任西域都護的是任尚,此人征伐多年,驕恣跋扈,嚴酷暴虐,施政不當,結果釀成動亂。四年後,朝廷調回任尚,由段禧接任西域都護,但戰亂依舊不止,而被徵調前去鎮壓的羌兵又臨陣叛亂,切斷了河西通道,導致朝中棄守西域的主張再度佔據上風。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六月,孝安皇帝下旨,罷西域都護,招回伊吾、柳中屯田吏士。”

“這是三絕。”

“朝廷與西域斷絕後,北匈奴殘部捲土重來,不斷侵擾西域和河西地區,威脅西疆。孝安皇帝永初七年(公元119年),敦煌太守曹宗建議朝廷出兵伊吾,以招撫西域。同年,敦煌長史索班率軍出屯伊吾,西域諸國望風歸附。第二年,索班被匈奴人殺了,但敦煌太守曹宗堅持要求出擊匈奴,主政的鄧太后支持此議,不過此時朝廷爲平定西疆羌人耗盡了財賦,只能在敦煌置營兵三百。延光二年(公元122年),朝廷以班超之子班勇爲西域長史,率兵五百出屯柳中。”

“五百人收復西域,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形勢的發展,遠遠超出了朝廷的估計。第二年鄯善歸附,龜茲、姑墨、溫宿負荊投首,在西域諸國的有力支持下,班勇率西域各國步騎萬餘人,在車師前王庭擊敗匈奴伊蠡王,恢復車師前部,在短短時間內,便打開了西域的局面。”

“延光四年(公元125年),班勇發敦煌、張掖、酒泉六千騎,配合鄯善、疏勒、車師前部兵,進攻車師後部,俘獲車師後部王與匈奴使節,帶到索班戰死的地方殺了,又派人殺了東且彌王,報了索班被殺之仇。於是車師六國悉平,在此基礎上,班勇再接再厲,抓緊時機,召集各國人馬數萬,徹底搗毀匈奴老巢,呼衍王逃至枯梧河,其衆二萬餘人皆降。匈奴大單于率萬餘騎前來救援,亦狼狽引退,自此車師再也見不到匈奴騎兵,這樣西域諸國復歸大漢。”

“這是三通。”

“真乃英雄,大漢的父子雙雄。”小天子激動地叫了起來,“朕也要象定遠侯(班超)一樣,遠征西域,建下蓋世功業。”

“陛下要治理社稷,不能勞師遠征,這收復西域的事,就交給我吧。”李秀突然從李弘的背後伸出一張俏臉,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小天子愣了一下,“你是個女孩子,怎能統率大軍?去,去,一邊待着去……”忽然他看到李秀眼神突變,好象要把他吃了一樣,馬上改口,換上一副討好的笑臉,“不過,朕可以帶你一起去,嘿嘿……嘿嘿……”

李秀得意洋洋地眨眨眼睛,腦袋又縮了回去。

“那就這樣說定了。”李弘大笑,伸出了右手,“我們君臣擊掌爲誓,臣替陛下戍守大漠,陛下則率軍收復西域,重建大漢偉業。”

“好……”小天子大喜。有了大將軍的支持,這趟征戰可以說是鐵板釘釘,跑不掉了。他一把拉住大將軍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想想又不放心,一口氣連拍三下,“大將軍,說話算話,不能耍賴。”

李弘連聲答應。

“什麼時候打西域?明年嗎?”小天子急不可耐了。

“西域的情況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賈詡笑道,“一則匈奴人先是被我們擊敗,然後又被鮮卑人打到了極北之地,西域諸國沒有了威脅。二則這些年西域諸國互相征伐兼併,車師、鄯善都已變成了實力較大的大國了。現在他們想做的是西域霸主,而不是臣服大漢再做藩屬了。如果我們要打西域,肯定有一番大戰。這樣一來,大漢首先要穩定,要國力強盛,以確保勞師遠征的時候,軍隊能持續保持強悍的武力和得到源源不斷的糧草輜重。”

小天子臉顯失望之色,“這麼說,還要很多年才能遠征西域了?”

“何時遠征西域,要取決於陛下。”李弘拉着小天子的手,一邊走,一邊問道,“剛纔賈大人說了很多,臣想問問陛下,爲什麼大漢和西域之間,會有三絕三通?爲什麼打下來了,又總是丟了?”

“應該是四絕。”小天子說道,“現在大漢失去了西域,已經是四絕了。如果朕收復了西域,那就是四通。爲什麼總是丟?”小天子想了一下,說道,“沒有軍隊。班勇大人只帶五百人出征,最後只能靠西域人戍守西域,西域有好人有壞人,壞人會背叛,西域當然會丟了。還有……”他抓抓頭,又想了一下,忽然揮手說道,“還有財賦不足。朝廷沒有足夠的錢,當然沒辦法保住西域了。打仗要錢,沒錢就不能打仗。還有……”他搖頭晃腦,哼哧了半天,想不出來了。

“還有決心,守住西域的決心,戍守疆土的決心。”李弘說道,“大漢的疆土,一分一寸也不能丟,所以,棄守西域的主張,就和棄守西疆的主張一樣,是絕對錯誤的,是亡國之論。朝廷只要清醒地看到西域對大漢社稷的重要性,只要決心守住西域,無論多少困難,都能克服。當年班勇大人率五百人出征西域,最後結果如何?還不是成功了嘛。所以堅守大漢疆土,堅決不讓大漢疆土丟失一分一寸,是我們大漢的國策,永遠不可更改的國策。”

“這一點,至關重要。”大將軍停下腳步,望着小天子,鄭重說道。

小天子神情嚴肅,舉手發誓,“朕終其一生,絕不讓大漢的疆土丟失一分一寸,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但要想守住西域,有決心不夠,有軍隊也不夠,有財賦也不夠……”李弘低頭望着小天子說道,“回頭看看歷史,想想賈大人剛纔說的話,其實不難發現,以夷狄制夷狄這個策略並沒有錯誤,錯誤在於牧養失宜

。”

“牧養失宜?”小天子喃喃自語,疑惑不解。

“牧養失宜,是當年班勇大人敬獻西域之策時說的話,意思是說,西域之所以屢屢丟失,關鍵是策略錯誤,措施失當。在治理西域諸國的過程中,常常因爲政策錯誤,導致暴亂和背叛,繼而讓朝廷喪失了對西域的控制。”賈詡解釋道,“其實,這句話,如果放在西疆,探詢西疆戰亂不止的原因,同樣正確。如果放在社稷,探詢社稷傾覆的原因,還是非常正確。”

“朕知道了,朕明白了……”小天子立即醒悟過來,“我們去打一個地方,或許很容易,但要想守住一個地方,就要象治理社稷一樣,要有正確的國策,要有適當的御民之術,說到底,就是要讓他們吃飽穿暖,要讓他們安居樂業。”

李弘和賈詡互相看看,欣慰而笑。

“陛下說得對啊,說得很對。”李弘捋須嘆道,“我們去年征伐西疆,陛下都看到了,西疆人爲什麼打仗?羌人爲什麼屢屢入侵?爲了生存。西域人也是一樣,也是爲了生存。西域諸國居住的條件很惡劣,生存很艱難,要想活着,就要想盡一切辦法,甚至不惜出兵征伐。大漢要想收復西域,守住西域,首先要做的不是殺戮,而是讓西域人活下去。大家都能吃飽穿暖,何苦還去塗炭生靈?”

“陛下要牢記,要牢記啊。”李弘拍拍小天子的後背,手指西方湛藍的天空,語重心長地說道,“等你有一天覺得自己可以確保守住西域了,不會讓大漢將士的血汗白白流失了,不會讓西域人爲生存而苦苦掙扎了,你就可以率軍遠征了,否則,三絕三通的噩夢會死死纏繞着大漢,無數的大漢子民將爲這個噩夢付出慘重的代價。”

小天子站在烽燧墩臺的最高處振臂狂呼,興奮不已。

李秀、顏霸等一羣孩子蹦上跳下,歡聲笑語迴盪在這片美麗的綠洲上。

李弘負手而立,望着東面一望無際的原野,望着隱約可見的南湖,心事重重。賈詡走到他身邊,笑着問道:“大將軍在想什麼?”

李弘回頭看看正在打鬧的一幫孩子,沒有說話。

“大將軍爲了小天子能早日主政,可謂殫精竭慮,費盡心血,但現在看來,大將軍這種做法的確很有效。”賈詡說道,“小天子長結實了,也更聰明瞭,將來即使沒有孝武皇帝那般曠古爍今的偉業,也會成爲一代明君啊,大漢會在他手中一步步走向中興的。”

李弘笑笑,輕輕嘆了一口氣。

“大將軍是擔心長安嗎?”

“有子烈、仲淵和飛燕坐鎮長安,我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會把改制的事處理好。”李弘停了一下,又說道,“趙岐老大人去世的時候,我雖然心裡很痛,但我覺得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我還要繼續撐下去,但看到雲天躺在冰天雪地裡,我……”李弘眼眶突紅,神情悲慟,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賈詡靜靜地站在他身邊,沉默不語。

“我心裡很痛,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也死了……”李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顫聲說道,“這麼多年了,死去了數不清的兄弟,我的眼淚已經幹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支撐不下去了,我想離開這裡……”

淚水忽然滾了下來,隨風飄逝。

“這麼多年了,我想找到自己的親人,我想找到他們……但是……但是……”

賈詡伸手摟住了李弘的肩膀,他想安慰幾句,但他實在不知如何安慰。大將軍能熬到今天,不容易。看看他長髮裡的白絲,看看他眼裡那越來越濃的憂傷,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愁苦,但又有誰能分擔他肩上的責任?小天子今天的話或許觸動了大將軍封閉了很久的心靈,他二十多年來的心願和責任似乎隨着小天子那不經意的一句話找到了寄託之處。“讓他們吃飽穿暖,讓他們安居樂業。”這是大將軍一生爲之奮鬥的目標,這是大將軍唯一想傳承給小天子的東西。他帶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就是想告訴小天子這句話,就是想讓小天子把這句話銘刻在心。他做到了,他想離開了。

“我今年六十了。”賈詡低聲說道,“等到小天子主政,我就六十四了,我也可以回家了,我可以留在美麗的祈連山下,徜徉在這片美麗的藍天下。”

大將軍明白賈詡話中的意思,還有四年,還有四年的時間,大漢就是小天子的天下了。

“四年時間,這裡能成爲阡陌相連的農田嗎?”李弘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指着前方綠油油的草地問道。

“不要奢望了,雖然很多年前這裡曾是阡陌相連的農田,曾是美麗富饒的綠洲,但那都是遙遠的記憶了。從孝武皇帝屯田戍邊開始,直到王莽篡漢,這裡都是好地方啊。”賈詡搖搖手,笑着問道,“怎麼?大將軍有意和我一起重新開荒墾田?”

“我要到北疆去,那是我的誓言,曾經對無數死去的兄弟許下的誓言。”李弘嘆道,“你也不可能致仕回家,在這裡優哉遊哉地種田,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四年內,用什麼辦法才能恢復這裡的屯田?邊軍要戍邊,要遠征西域,將來朝廷還要世世代代戍守西域,這裡的屯墾馬上就要開始,刻不容緩。”

“河西曆盡戰亂之後,尤其是敦煌、張掖兩郡,幾乎成了廢墟。想在短期內重建,需要耗費驚人的財力和物力,朝廷恐怕一時半會還顧不到這遙遠的邊荒之地。”賈詡苦笑道,“我也急啊,這裡是我的家園,我也希望它儘快恢復昔日的富饒。但急解決不了問題啊。大漢中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一代人、兩代人甚至三代人才能完成。當年光武皇帝中興,到孝明皇帝派軍遠征西域,整整花了五十年時間。我們即使等不到五十年,至少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後吧?”

李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沮喪地揮了揮手,“算了,這是天子的事,我們管不到了。一代人管一代人,我們這一代保住了社稷,社稷中興的事,就交給他們這一代吧。”

五月下,武威,姑臧。

長安的消息連續傳到河西

鄭玄大師的病逝讓衆人非常震驚。雖然長公主、輔弼大臣、朝中諸多公卿大臣都趕到洛陽參加了大師的喪禮,試圖挽救因爲大師的故去而給新經造成的重創,但新經的官學地位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機。畢竟新經出現的時間太短,研習的弟子太少,而且它和古文經學又有很深的淵源,在古文經學高舉“反讖緯,反繁瑣”的大旗公開挑戰新經的情況下,它的地位岌岌可危是很必然的事。

朝廷以新經爲官學,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儘可能消除今古文經學兩派延續了兩百多年的爭論和矛盾,從而減少因爲學術紛爭給國策帶來的影響。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在中興大業步入最關鍵的國策調整期的時候,鄭玄大師竟然倒下了。

許劭、王剪、胡昭、楊奇、韓融、淳于嘉、鍾繇等今古文經學兩派大儒都給大將軍寫信,各自呈述理由,希望大將軍能正視現實,出面勸說長公主和丞相李瑋等人,重修官學,把今古文經都納入官學,增設太學博士。

現在的現實問題是,私學盛行。無論是古文經學派,還是今文經學派,大儒們的私學都辦得非常紅火,這和當年北疆爲了解決人才緊缺問題而鼓勵開辦私學有關,這個政策至今未改。如今選拔制度改了,《九品官人法》的主旨是唯纔是舉,看上去儒士們都有出路了,但朝廷在選官的時候顯然不會重用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儒士,所以這種情況如果一直延續下去,研習今古文經學的儒士們會越來越少,最後兩種經學必定衰落,這是今古文經學大儒們無法接受的事實。

李弘很爲難。大儒們希望李弘能利用自己的權勢威懾朝廷,讓今古文經學一直存留於世,但李弘不想讓自己的權勢凌駕於朝廷之上,他尊重和相信朝廷的決策。

李弘想了很久,最後給諸位大儒各自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天子四年後主政,長公主也好,我也好,輔弼大臣們也好,都要還政於天子。而這四年時間內,今古文經學的地位暫時還不會遭到新經的打擊。所以官學的事,還是將來請天子決斷吧。

丞相李瑋的書信很長,洋洋灑灑,顯得心情極爲順暢。他對大將軍說,新制實施後,他有絕對的把握讓朝廷的財賦在一年內翻倍。

按照他的估計,十月秋收的時候,朝廷基本上可以控制鹽鐵價格,這樣就能提高谷價,一來可以增加農夫們的收入,提高農夫們種田的熱情,二來可以讓朝廷得到更多的糧食。

“入粟拜爵”的律令頒佈之後,各地富豪們響應積極,預計兩到三個月內,邊郡就能得到大量的糧食,而驃騎將軍鮮于輔大人也就可以對北疆、遼東的叛逆們展開攻擊了,西疆各郡的形勢也能暫時得到緩解。不過,考慮到鮮卑人扶羅韓和射隆的實力比較強悍,漢軍動用的軍隊較多,三萬人以上規模的大戰還是要等到秋收之後展開爲好。

李瑋對朝廷龐大的債務問題耿耿於懷。他有個設想,西疆現在人口少,地多,要想迅速恢復只有移民屯田戍邊,但短期內想遷移人口到西疆,可能性微乎其微。誰願意到那麼貧瘠的邊疆去?當年孝武皇帝爲了移民戍邊,想盡了辦法,效果很差,最後幫他解決問題的告緡令。告緡令讓中小商賈都破產了,很多人還因爲被人誣陷獲了罪,這些人和他們的家眷、奴僕最後都被強行遷到了河套、河西一帶屯田戍邊。當然了,這個辦法朝廷不能用

朝廷當初在賒貸的時候,曾和大門閥大商賈有個約定,朝廷可以用其它同等價值的東西償還這筆債務,可以是谷粟,也可以是絹繒,所以李瑋打算鑽這個空子,把債務全部轉成河西四郡的三十年土地租種權。

大門閥大商賈如果不去河西耕種土地,這筆債務就算他們自動放棄了,他們如果願意去種,願意派遣僱農、田僮、奴僕去開墾,朝廷可以給予很多的優惠,各方面的優惠。如此一來,遷移人口和屯田戍邊的事解決了,朝廷揹負的龐大債務去掉了,糧食和財賦也有了,一舉多得。

另外,此策對朝廷堅守西疆的策略也有好處。這些大門閥大商賈爲了保住河西土地上的糧食,爲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必須和朝廷保持一致,堅決戍守西疆,將來還要遠征西域,否則他們的錢財就煙消雲散了。

不過,這個債務轉土地租種權的事,便宜都讓朝廷佔了,大門閥大商賈們短期內只有投入,沒有產出,只能盼望着長遠效益,卻沒有任何短期效益,而他們要想得到長遠效益,邊郡的戍防就成了重中之重。所以,此策若想逼迫大門閥大商賈們同意,首先就要確保西疆的穩定,這樣一來收復西域的事就顯得非常急迫。其次,除了迅速穩定北疆外,還要儘快南下展開攻擊,最起碼要把徐州打下來,以便增強朝廷的威信和威力,讓朝廷和這些大門閥大商賈們商討此策的時候,可以拉下臉來威脅他們,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否則我讓你屍骨無存。

李弘哈哈大笑,衆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李弘高興地把李瑋的書信遞給賈詡、傅乾等人,“仲淵太厲害了,怪不得現在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賈詡匆忙掃了一眼,拍案稱絕,喜笑顏開,“好計,好計啊……西疆的事解決了,河西的事也解決了,這個辦法太好了……丞相大人真是天才……”

李弘鬱積在心裡的憂愁和陰霾一掃而光,他很激動,有些失態地一把摟住坐在身邊的小天子,鄭重其事地說道,“陛下,你要記住,大漢可以沒有臣,但絕對不能沒有丞相大人。大漢的中興大業能有今天的成就,丞相大人居功至偉。”

小天子很鄭重地點了點頭,“朕記住了。大將軍,既然丞相大人才智超絕,他爲什麼不是朕的老師?”

“這個……”李弘抑制不住興奮,大聲笑道,“因爲他太聰明瞭,得罪了很多人,仇人太多,個個都想殺他。如果陛下也像他一樣,將來還如何出京統率大軍征伐西域?”

“哦?”小天子摸摸腦袋,“原來這樣,那還是笨一點好。”

衆人開懷大笑。

“看樣子,丞相大人又要遭人刺殺了。”蔣濟放下書信,擔心地說道,“現在恨他的人太多了,朝野上下人人稱其爲本朝第一奸佞,此策若出,恐怕……”

“我會想辦法的,如果仲淵出了事,大軍至少三年內無法征伐。”李弘連連點頭,指着傅乾笑道,“告訴丞相大人,陛下和我們都同意了此策,讓他即刻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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