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雨(六十四)

少爺在家乖乖地等了兩三日,先是和爹孃說了明白,再來就是和老舅他們說了。這些年了,大夥心裡都有個譜,如今知道了只一心替他高興;但也總有那麼一兩個傻不拉幾的,眼神不好,腦袋不靈光。

燒餅那個直腸子聽着消息,差點兒沒把下巴給落掉了。愣是大半天沒緩過神兒來,大夥笑話他這些年都夢遊着過日子,他愣是勒着大林一個勁罵人家不講義氣,和陶陽有小故事都瞞着他!白瞎這麼些年一直護着他們,拿他們當親兄弟來着,可得好好教訓。

少爺心裡頭高興和他們鬧起來,十年前在一塊的人如今都還在身邊兒,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這勁兒頭一過,就盼着陶陽來了,只是這一天兩天又三天地過去了,陶陽也沒出現,也沒去書院,從那天分開後就再沒見他露面過了。

心裡頭開始生出不安的感覺來,難道他又不聲不響地一個人偷偷溜走了?

少爺晃了晃腦袋不敢去想這個念頭,只覺着心裡難受,熬不過第三日下午,他就乘馬車去了陶府。

陶府大門緊閉,不像往常一樣賓客文士往來,門口也沒有守門送客的僕人。心下一沉,他拉起門上銅環,重重地敲了又敲。

過了許久,都快要以爲這家裡沒人的時候,一名素布小廝才把門低低地拉開了一條縫兒,側身出了門,又關上,就是一副不打算迎人進去的架勢。

小廝一行禮,垂眸道:“郭少爺。”

少爺皺着眉,看了眼身後緊閉的門,道:“你家少爺呢?”

小廝答非所問,道:“您是有急事?”

陶府上下誰不認識他,從前一來,無論是誰見着都是喜笑顏開地迎着他進去的,哪裡會站在門邊兒問東問西,先不說合不合規矩,就沒這個先例過。

“用你問!”不知是真生了氣,還是用惱怒來掩蓋心慌;推開小廝就要推門而入。

小廝卻一把攔住了他,急急道:“少爺不在府裡,您見不着的。”

“什麼?”他腳步一頓,以爲自己聽差了。

小廝攔在他身前,垂眸不敢看他,低低道:“少爺前天已經離開盛京了,不知去了哪。”

“胡說!”他一把攥住了小廝的衣襟,吼着:“讓開!我要見他!”

小廝慌得不行,一把跪了下去,道:“這兩日夫人身子不好,不見客,您請回吧!少爺真不在府上!”

他手力一鬆,自個卻險些摔了下去。只覺得胸口疼得不行,喘不過氣來,一下子人就紅了眼。

少爺神情恍惚,整個人失了魂般,只覺得胸口疼嗓子涌起一陣腥甜,也不記得是怎麼回家去的,小廝個個大氣都不敢喘,真是怕極了這幅樣子。

入夜回春涼,一陣風起穿過了他的衣裳,整個人墜入冰窟般顫抖不停;他砸了院子裡所有的東西,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惱怒不堪,可分明是惱怒咬牙的模樣偏偏又淚流成河,看得讓人心疼不已。

二爺回府時已經深夜,像是有什麼要緊事,着急忙慌地往咱大少爺院子裡趕。一進去就看小廝們慌亂無措地圍在屋外,聽着裡頭的聲響。

一皺眉,像是猜到了什麼。

二爺推門而入的時候,正好看他推翻了桌椅,東西砸了一地,他像是着了魔似得聽不見任何呼喊,一個勁兒宣泄着情緒。

“大林!”二爺皺着眉頭,上前控住他身子,握住他肩膀吼道:“郭齊麟!”

少爺停下了掙扎,擡手緊緊攥住雲磊手臂,崩潰反問:“你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我做了那麼多,還是留不住他!明明什麼阻礙都沒有了,他爲什麼又要走!”

“他沒走!”二爺吼得這一聲終於讓他安靜下來,這才吐了口氣兒,穩住氣息告訴他:“他在陶府,但是受了重傷,沒法兒來見你。”

重傷…

少爺原本就心緒難平,聽了這一句,整個人又是一顫,亂得連怎麼呼吸都忘了,啞着嗓子張嘴想問,卻只發出了幾聲嗚咽。

二爺嘆了口氣,道:“他跟你回來,也需要面對很多事。”

外頭電閃雷鳴,霎時就大雨傾盆;二爺沒有攔着他,只是讓人在身後跟着他。看他的背影跑進了大雨裡,急切而慌亂。

情爲何物,兩者歡喜兩者傷。

少爺幾近失去了理智,在滂沱大雨裡飛奔而去,分不清臉上的淚和雨,感受不到半點涼意,只滿心滿意想要飛奔到他身邊兒去,握緊他的手。

雨滴落地碎裂,像是老舅的聲音,一字一滴地跟着他的步履。

“陶陽向陶家人坦白了,跪了一天一夜也沒認錯。”

“陶伯父請了家法,打了他三十鞭子,昏睡過去了。”

“今兒發了燒,小廝出府請大夫我才知道了消息…”

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跪了一天一夜,用單薄的身子承受了三十鞭子也不低頭認錯,他病了,還在念着…

少爺拍打着陶府的大門,一聲一聲伴隨雨滴撕裂喊着陶陽的名字。

他要進去,要進去看他的阿陶,要進去陪着他,不能讓阿陶一個人承受這一切…

陶氏一族家法甚嚴,年少時有一位族親犯了錯,被打了十五鞭就血肉模糊,傷可現骨,當時還和陶陽說笑着幸虧他郭家沒有這家法,否則早被打廢了。如今,他居然受了三十鞭,可自己半點兒也不知道,還在家家盼着他來,殊不知他該是如何煎熬痛苦地忍着。

小廝出來開了門,行禮道:“您回吧,老爺說了不見客。”

少爺咬着脣,眼裡生出堅定來。

一撩袍子,跪在雨裡,冷聲道:“去回話,見不到阿陶,我就在這跪着。”

小廝着急忙慌想拉他起來,卻怎麼也拉不動他,着急道:“您這是何必呢,這麼大雨,您快回去吧!”

“轉達伯父。”大雨打溼渾身衣物,順着鬢髮滑進他衣領,聲音嘶啞:“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和阿陶無關。”

小廝拿他沒辦法,趕忙跑進去通傳了。

這場雨下了大半個時辰也沒停,夜裡風雨更甚,吹打得他飄搖欲墜。

但身子沒有動彈半分,反而眼神越來越堅定。

一個電閃雷鳴,府門打開,出來了一個撐傘的婦人。

走到他面前,皺眉看着這個倔強的孩子。

少爺一擡眸,眼睛又紅了起來,幸是下着大雨分不清淚雨。

他跪着,拉着她的衣裙,喊:“陶姨…”

陶夫人看着他,心裡說不出的心疼;記得他大婚,還去喝了喜酒,怎麼就…

“大林,回去吧。”她說。

“陶姨…”少爺哽咽着,說不出完整的話,跪着向夫人走了一步,濃聲:“您讓我進去見他吧,求您了…”

“見了又怎麼樣?你們之間,不可以也不能,有未來。”陶夫人蹲下身,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道:“就這麼散了吧,總歸各自活着,安好就好。”

“不…”他搖着頭,無措得像個孩子,哭着念着:“不會好的…”

沒有他,怎麼會好呢,不會好的…

“他受了家法。”陶夫人垂眸,聲音低低地融進了雨裡,道:“你還要他被陶氏除名,棄雙親而去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比起從前陶陽任何一次離開都讓他覺得傷痛。一柄利刃把他的心削得稀碎,血流不止。

他一直以爲兩個人在一塊就好,卻從來不知道是自己毀了他,害了他。

少爺跪在那,雨水打在衣上,淌進身子,流進心裡淹沒了多年來所有的堅持與情深。

“讓我見他一面。”他說:“以後,再不會有以後。”

夫人垂眸默了默,轉身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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