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六十三)

朝廷的派遣人員趕到後疫病得到了控制,懷安的災情也得到了修復,所有的事兒都慢慢地好了起來,步入正軌。

少爺拉着陶陽出城上了鳳嶺山,算是散散心。鳳嶺山上的紫玉是天下有名的,正好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採一塊兒屬意的。

想是出門的早,又趕上了大霧的天氣,少爺握着陶陽的手,兩人一步一坎坷地踏着碎石青木上了山頂。

這山頂的景緻原本是極好的,能將山下的官道看得一清二楚,當年他就是站在這裡目送少爺的車駕回京。可惜了今兒大霧,什麼也瞧不見了,遠處日出光亮在濃霧裡朦朧着,一層絨黃的光暈似乎就要穿過山風林霧包圍他們。

陶陽現在崖頂心裡猛得有些慌亂了起來,垂眸時卻不見了這一路攜手同行的人,四處空無一人,不聞聲不見影,只有他自個兒在原地被圈在了濃霧裡。

他不安極了,慌亂地尋找少爺的身影,一聲一聲呼喊蕩在空無一人的崖頂,無人迴應;他聽見了一聲“阿陶…”,心下一喜,當即轉過身去看。

這脣角的弧度正上揚了一半兒,就變成了張皇失措的驚駭。

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少爺就在身後,真的不知道自己這一回頭卻把他推入了萬丈深淵!陶陽擡手去抓,努力向前跑着,可是卻還是和他的指尖兒錯縫而過,眼看着他眉目含笑,滿眼溫柔地向後倒去,最後那一瞬的嘴角微動,似乎還像往常一樣兒,柔聲喊他:“阿陶…”

“不要——”

他聽不清自己的嘶吼裡穿雲裂石的悽切,只覺着這心阿,霎時隨他落崖而清脆碎裂地散落。

他大半個身子都墜在崖邊,滿眼淚痕正要往下跳時,卻被一股力給拉了回來;那股氣力十分慌亂着急,握着他的肩膀不斷搖晃着,他掙脫開來,上前兩步跳下了濃霧不清的山崖。

直到,有聲音:“阿陶,醒醒。”

他才冷靜了下來,身子一沉一顫,才一身冷汗地驚醒。

氣息不穩,眼神慌亂,掌心死死攥着被褥一角兒;他看着眼前的青布牀賬,神色恍惚,分不清這是夢或者夢中夢。

少爺在他身邊,支起了身子皺着眉頭正擔心他,握住他攥得青筋暴起的手,低聲哄着:“不怕,做噩夢了是不是?”

一直以來,都是這個大少爺像個臭不要臉的孩子一樣,膩着鬧着哭着;陶陽定了定思緒看向他,眼裡仍舊有些恍惚。

我總說你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卻忘了你一直想當一個照顧我的大人。

陶陽不說話,鬆開了攥緊的拳頭,張開手擁抱他,有些說不出的心酸和難受。

少爺笑了笑,像哄孩子一樣拍了拍他肩背,道:“不怕…我在呢。”

難得啊,能有這麼一回看他像個無助的娃娃兒似得來擁抱;少爺心裡是歡喜的,他不知等了多久,纔等到陶陽不做大人的時候呢。

盼着他依賴,盼着他不講道理,盼着他不守規矩,盼着他隨心肆意。

陶陽聽着話,眼眶一紅,閉了閉眼,只覺着嗓子幹疼的很,忍不住咳了兩聲兒。

少爺眉頭一皺,道:“這的氣候不好,我們回家。”

回家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陶陽點點頭,濃着嗓答應着:“好。”

“嗯。”少爺的笑意裡又帶了些稚嫩的奶音,眼睛彎彎的,高興極了;嘟囔着:“以後別再來這麼遠的地兒了…”

沒等陶陽回答,又聽他倔強稚氣地補了一句,道:“哪都不許去。”

就在家裡陪着我。

陶陽沒說話,在懷抱裡心安地閉上眼,壓下滿心愁緒,沉沉睡去。

天明如何是天明的事,日出一定會來,但滿懷溫暖卻不一定還在,總該珍惜些,來之不易,更勝性命。

少爺倒是高興得整宿整宿地睡不下,嘴角揚着笑意,滿心滿懷地計算着回京的事。回京以後,就能日日見到他了,兩人會一生一世在一起,成他們倆人的家,立各自的業,一塊敬孝師長。

成家立業,敬孝師長,原來是這樣令人滿心期待,思之歡喜的事。

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浮雲,都各有評說,好壞與否自有論斷。有時覺得殘酷,有時覺得冷漠,有時又覺得美好,說到底唯心而已。

父母在堂,兄弟扶持,摯愛在懷,這世間再多殘酷都無謂。

少爺一直等着這一天,等着可以帶着他的阿陶回家,像小時候一樣兒年年給他買菸花逗他開心,日日給他買桃花酥做零嘴,冬夜裡裹在一個被窩睡着;就是這樣簡單,少年所願。

一切準備妥當也不過兩三天的事,少爺就歡歡喜喜地領着陶陽上了回盛京的車駕。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想回去和爹孃說,和老舅說,和孟哥說,和燒餅說,和所有人說,他把阿陶帶回來了。

這條路從未變過:從前來嘉陵關,他總覺着怎麼這麼遠。

如今上路回家,他仍舊覺着怎麼這麼遠。

陶陽一路沉默不語,少爺也只當他是累了,護着他,不讓他覺着半點不舒心。

等到了盛京時,已經是五月了。

有句話說,不吃糉子不脫襖。意思是端午節來之前,這天兒啊都是虛熱的;可別因爲入了夏,就着急換了夏衣,五月之前都是餘春,天氣反反覆覆地,看着熱,保不齊就霎時冷風涼雨地落下了。

告訴人們時刻警醒着,備着點衣物,別被這捉摸不透的天兒給傷病了。

馬車在郭府門前停下時,少爺先跳下了車駕,隨即轉身向陶陽伸出了手。

陶陽臉色微白,不知是累了還是心裡頭憂着哪件事兒,坐在車裡看着少爺向他伸出的手,一動不動地。

少爺一愣,心下沉了沉又上了車,笑意盈盈道:“怎麼了這是?”雖然說笑着,但不知爲何,心裡頭總生出不安來。

陶陽搖了搖頭,垂眸默了默,再擡起頭時有時那一副溫暖笑意,道:“你先回去,我回家看看爹孃。”

是啊,他是陶家的少爺,這回來了哪能不回家呢?

少爺心裡一空,有些失落,道:“先吃了東西,晚上我送你回去就是。”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過,兩家人關係好,他打小都住在郭府聽課的,陶家爹孃不會介意。

“我都好久沒見爹孃了。”陶陽聲音低低地有些無力,看少爺這樣子,又忍不住心軟了下來,哄着:“等過兩天就來看你好不好…”

少爺嘟囔着:“還要過兩天…”

陶陽一笑,脣上扯出兩道痕來,道:“以後有的是時間,別鬧。”

算是聽到一句讓人高興的話了,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還是捨不得讓他不高興。

少爺傾身抱了抱他,嘟着嘴有些委屈巴巴的樣兒,道:“那你得想着我。”

“好啦…”陶陽有些無奈;真就是個孩子似得,在書院教習新學子的時候那股勁兒都上哪去了?

目送他委屈巴巴,不情不願地下了車駕,三步兩回頭地進了家門,陶陽這才放下了嘴角一直勉強掛着的笑容。

揉了揉眉心,對車伕吩咐道:“回。”

這車駕又是顛簸動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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