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鶯飛草長。
春風吹,遊人醉。不知不覺之間,杭州的西湖又迎來了一個明媚的春天。蘇堤上的柳樹抽出了新的枝條,輕輕地舞動着,像是在給自己梳着辮子;孤山的桃花探出了小腦袋,在枝頭上看着春姑娘的身影。
然而,成千上萬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戰爭難民,卻陸續從北方的地平線上相繼出現,突兀地闖進了這幅美妙的風景長卷之中,給如今已是春光明媚的西湖景色,抹上了一層動盪亂世的濃重陰霾。
距離這座聞名天下的“人間天堂”落入“澳洲髡賊”之手,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時光。
跟一年之前相比,眼下的杭州變得冷清了很多。因爲作爲消費主力的縉紳士子,不是舉家潛逃,就是被髡賊幾乎一掃而空的緣故,那些最豪華的青樓酒館,多半都已歇業倒閉。曾經被豪客一擲千金買笑的青樓名妓,被迫相繼降了身價,或者贖身從良。還有不少梨園名角,也因爲無人問津而斷了生計。而那些從事服務行業的百姓,同樣因爲客源大大減少的緣故,而相繼陷入了失業和困頓之中。
正如後世每次經濟危機到來之時,第一個倒黴的都是旅遊業城市一樣,眼下的杭州也是百業蕭條。雖然嚴格來說,杭州這邊也不是沒有發展輕工業和製造業的潛力,事實上,這裡自古就是絲綢和茶葉的著名產地。但問題是,對於在去年擴張過度,消化能力已經遠遠透支過極限的全球華人穿越者同盟而言,杭州已經是華南佔領區的最北方邊緣地段,不要說組織和恢復生產,就連維持佔領都已經很勉強了。
如此一來,盟軍長時間只能控制杭州、富陽等幾個主要城市,而始終未能完全統治廣大的鄉村地區。
所以,這一年來,杭州的經濟狀況十分糟糕。由於大批縉紳被殺或逃亡,導致原有的種桑養蠶產業鏈被打碎的緣故,杭州本地的絲織業一度瀕臨停擺。而茶葉產量雖然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卻無法創造多少就業崗位。於是,留下來的那批杭州市民很快就開始大批失業,若非盟軍的糧食供應一直充裕,可以每天設鋪施粥,讓失業市民湊合着不至於餓死,那麼只怕是一場大亂早已在城內爆發了。
換成在現代世界,即使人民勉強還有飯吃,遇到這種局面,恐怕也早已鬧起了亂子。不過古代老百姓對生活水平的要求標準,顯然比現代人低得多,只要不餓死就謝天謝地了。
幸好,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消化和安置之後,華盟各個加盟共和國從去年秋天開始,又一次恢復了吸納移民的能力。畢竟,華盟擁有半個地球的土地可供開墾耕種,還通過二十二世紀的生物黑科技,隨時可以獲得吃不完的糧食,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收容人口上限。而十七世紀這些爲了口飯食啥都肯幹的落魄難民,也不同於二十一世紀涌入歐洲的那些難民大爺,會妄想着不幹活光吃福利,靠國家補貼養着一大家子(少數秀才舉人等讀書人可能會這樣貪得無厭,但有關部門的棍棒和鞭子很快就會教導他們如何做人)。
之前一度中斷引進移民,僅僅是因爲官僚系統的管理能力到了極限,無法一下子給那麼多人口安排住房和工作,類似於火車春運高峰時期的車站乘客積壓。但只要這一次的高峰過去,再來幾場公務員擴招,增強管理能力,那麼移民墾荒工作就又可以熱火朝天地開始進行了。
因此,杭州城內那些生活無着落的窮苦百姓,在半飢不飽地喝了幾個月賑濟粥之後,便紛紛在糧食和銀幣的引誘下,進入了盟軍的移民檢疫營,經過一番篩選,分別領到了前往世界各地的船票。
其中,最老實的傢伙安排去北美,在華美共和國政府的安置下進國有農場、伐木場或工廠幹活;比較老實但有些血性的傢伙安排去南美建設邊疆屯堡,順便打打印第安土著,或者弄到臺灣去墾荒,偶爾對付一下獵頭族野人。至於最桀驁不馴的刺頭兒和兵痞流氓,則丟到非洲,去挖黃金和鑽石,順便跟黑叔叔玩命反正只要到了那邊,也由不得你不玩命。最後,作爲試點,一小批精心挑選的最安分守紀律的“優秀移民”,被送到了初步完成建設的澳洲西南部,好讓這片未來的“世界之都”多少有些人氣。
結果,在盟軍的大力組織移民之下,杭州城內的人口迅速下降到了三十萬左右。昔日裡寸土寸金的繁華街坊,如今卻到處都是大片無人居住的空宅子,簡直就像後世房地產開發失敗的鬼城一般。
在一下子抽取了這麼多的人口之後,到了去年的歲末,移民部門在杭州地區的工作已經陷於停滯,因爲杭州一帶的富餘人口已經被基本羅掘殆盡,人地矛盾得到了極大的緩解,再也沒有多少發掘潛力了。而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有着安土重遷的思想,只要日子勉強還過得下去,就不太願意遷移他鄉。
所以,除非有關部門願意像流寇一樣使用暴力脅迫,否則即使拿出銀幣和糧食,也招募不到移民了。
遺憾的是,雖然在現代社會看來,如今的華盟已經是處於人道主義災難之中。但相對於這年頭的絕大多數軍閥而言,華盟的上層還是比較有節操的,至今還拉不下臉皮去做這種髒活。
但就在華盟移民部門準備從杭州收攤的時候,八旗清軍的渡江南下和跑馬圈地,卻在江南瞬間製造出了數以百萬計的戰爭難民,然後其中又有至少一半,正亂哄哄地越過或繞過太湖往浙江涌來。尤其是當初那些因爲“躲避髡賊”而北上逃亡的杭州人,如今又都悔不當初地轉身逃了回來如果他們還沒死的話。其中很多人一走到西湖邊就跪倒下來,對着碧波盪漾的西湖水嚎哭不已,想來是在逃難中受了不少罪。
然而,這些來回搬家的倒黴蛋不知道的是,他們之中的相當一部分人,接下來還得受更多的罪……
此時此刻,掛着最高級特派員頭銜的王秋同學,正坐在鳳凰山莊一處面朝着西湖的涼亭裡,一邊用望遠鏡俯瞰着四個世紀之前的西湖風景,一邊跟幾個滿臉倦色的公務員隨口閒聊。
“……最近這幾個月裡,從江蘇省那邊過來的難民可真是夠多的啊!加起來應該超過一百萬了吧!”
王秋一邊喝着絕對正宗的杭州龍井茶,一邊隨口問道,“……江南該不會讓八旗韃子給殺空了吧!”
“……其實咱們這一輪前後招募的移民總數,已經超過二百萬人了!至於江南被殺空了倒是談不上,首先,清軍眼下在江南禍害的地盤,其實也就是太平府、應天府、常州府、蘇州府和鎮江府這五個府,加起來的總面積還不到整個江南的一半。其次明末的江南已經人口過千萬,松江府、蘇州府的人口都達到了兩百萬以上,區區幾萬清兵,再怎麼殺掠也是殺不光的。但絕對會給當地社會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就是了。”
一名來自南美洲東岸共和國的公務員打了個哈欠,同時徑自劃火柴點了根哈瓦那雪茄,“……你該不會是擔心這個好像笑話一樣的大清帝國,居然把江南變成滿族人的地盤吧!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愛新覺羅家已經失去了遼東這塊根據地,只能在漢人的核心腹地到處流竄,等於是成了無根之萍,怎麼可能在江南奠基立國呢?最多不過是跟南北朝時代的侯景之亂一樣,折騰上幾年就灰飛煙滅罷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張嘴噴吐出一個菸圈,“……從古至今,中國都只有胡人佔據北方,跟南方漢人政權對峙的情形。從來沒有胡人反過來盤踞南方,跟北方漢族政權長期對抗的怪事!更何況,如今連大清開國之君皇太極都已經死了,新皇帝的人選遲遲確定不下來,說不定就是一場自相殘殺在即。這個誕生不久的大清帝國到底是能夠勉強維持下去,還是就此散夥垮臺,都還得打上一個大問號呢!”
“……你是說,對待這個生命力像蟑螂一樣頑強的清王朝,我們可以觀其自敗嘍?這個……我可沒有你那麼樂觀啊!畢竟明末本身就是一個極度奇葩和顛覆常識的時代,而我們這些穿越者的到來,似乎讓這個時代變得越來越奇葩了……比如明清兩國皇帝居然可以坐在一起上朝,還同時冒出了三個明朝皇帝……”
王秋嘆息着搖了搖頭,“……再說,胡人在中國南方建立政權的事情雖然比較少,但也不是沒有。我恰好知道一個例子,就是在東晉初期,有一支氐族人,嗯,就是淝水之戰那位前秦皇帝苻堅的同族,就曾經割據巴蜀,建立成漢國……如果我們攻佔遼東,端掉滿人老巢的結果,居然只是讓大清帝國搬家到江南建立起來的話,那感覺可真是太古怪了!應該說八旗的生命力太強悍,還是說明朝人的戰鬥力太撲街呢?”
“……嗯,考慮到明朝江南士大夫的奇葩程度,清廷在南京立國成功這樣的事情。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呵呵,但這樣也太可笑了吧!簡直比羅馬帝國搬到希臘人的地盤上延續國祚還要惡搞啊!”
那位東岸共和國的公務員略一思索,不由得笑了起來,“……但這對於我們來說,似乎也沒什麼不好!有對比才有進步,有殺戮纔有流民嘛!沒有滿清八旗製造的屍山血海,哪能襯托出咱們的寬厚仁慈?反正不管是八旗韃子,還是地主士紳,都是需要剷除的對象。只有從流民培養起來的歸化民,纔是可以依靠的基本盤。如果清軍真的能夠把江南燒成一片白地,那麼製造出來的流民就足夠咱們征服美洲啦!”
對於上述這種毫無人性和仁慈的殘酷說法,在座的其餘衆人幾乎都是倒抽一口涼氣。
確實,對於準備建設一個新世界的穿越者來說,文風昌盛、物華天寶的江南水鄉,其實反倒是一塊難以消化的硬骨頭。雖然這裡有着大量的人口,卻從思想到人身上都被那些地主縉紳嚴密控制。穿越者無論是想要進行大規模移民,還是想要在江南本地進行現代化建設,都需要把這些舊時代的讀書人剷除乾淨!
或者說,無論是解放勞動力還是合理利用土地資源,穿越者都需要剷除整個地主縉紳階層及其存在的土壤,兩者之間的矛盾根本不可調和。而利用滿清韃子的屠刀來剷除江南士紳,也的確是一種比較省事並且能避免染髒自己的手的辦法。但問題是,這樣一來,在江南會因此死去的人,就太多太多了……
於是,在片刻之後,就有人提出了異議,“……你這難道是希望讓江南被打爛嗎?如果真的弄成了這樣,那這片土地就鐵定要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多少年積累的華夏文化遺產,全都會蕩然無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