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陳子龍和夏允彝的憤怒指責,張溥表現得非常淡定,差不多是擺出了一副“唾面自乾”的架勢,一直等到這兩位松江名士罵得累了,張溥才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即低頭一揖,態度十分誠懇地說道:
“……諸位,自從韃虜屠戮江南以來,張某也自知是引狼入室,鑄成大錯,雖百死而莫能贖其罪,早該一死以謝天下。然而,我太倉張家五十餘口人,眼下也盡數死難與韃虜刀下,連宗祠祖宅都皆被付之一炬!此等血海深仇,若不能報,張某實在枉爲人子,縱然魂歸地府,也無顏面對張家列祖列宗!”
他表情沉痛地如此說道,而陳子龍和夏允彝在得知張溥全家亦遭清軍屠殺之後,也不由得表情緩和了一些。再接下來,張溥卻猛地話鋒一轉,“……雖然眼下虜騎猖狂一時,幸而我大明尚有聖天子在位,必能籠絡士紳,再立朝廷,驅逐韃虜,還江南一個朗朗乾坤!還請皇帝陛下出來,見過鬆江衆臣!”
緊接着,一位身穿明黃龍袍的年輕人,便神態木然地走了進來,讓室內的諸位官紳一時間都驚呆了。
被張溥和沈廷揚帶來的這位年輕人,自然就是之前南京東林黨擁立的永和皇帝朱以海了。
當崇禎皇帝的兵馬攻入太平府,逼近南京的時候,打探到消息的朱以海,立刻就效仿昔年建文皇帝的故智,帶着一個親信老太監剃了光頭換上僧袍,悄悄出宮潛逃民間,一路往東出奔。不料纔出逃了短短數日,這位倒黴的永和皇帝,就在路過鎮江金山寺,準備掛單借宿的時候,被偶然經過的張溥給認了出來!
於是,以爲奇貨可居的張溥,立刻就帶着幾個強壯健僕,把朱以海給軟禁了起來,準備等到光復南京之後,再把這尊傀儡給重新擺上去。誰想到時局變化無常,雖說崇禎皇帝的討伐軍確實是潰敗了,可從北面請來的大清援兵也不肯再走了,而且皇太極還另立了少福王爲弘光皇帝,作爲大清八旗統治江南的傀儡。
如此一來,張溥手裡控制着的永和帝朱以海,頓時就成了一塊燙手山芋。眼看着鎮江這邊的情況越來越不妙,成千上萬的清軍源源不斷地渡江南下,到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又聽說了清廷決議在江南跑馬圈地、盡貶百姓爲奴的空前噩耗,終於明白自己這一回究竟幹了些什麼的張溥,頓時忍不住後悔莫及。
只得大錯已經鑄成,再後悔也晚了。張溥只得趕緊裹挾着朱以海逃出鎮江,企圖返回太倉老家,發動宗族勢力,並且聯絡同僚好友謀劃對策。結果一行人才走到江陰,就被清兵給圍困在了縣城裡。之後又經歷了一場持續十餘日的江陰攻防戰,直到清兵後撤,沈廷揚水師船隊抵達,張溥等人才得以脫出樊籠。
搭乘沈廷揚水師船隻東返的路上,張溥去了一趟太倉的自家宅邸,卻只看到一片被烈火焚燒殆盡的殘垣斷壁,還有掛在門外樹上的累累屍骸……於是,悔恨至極的張溥,親手收斂了家人的屍首,跪在家宅廢墟之前痛哭一場,便帶着永和帝來上海投奔徐光啓、孫元化等人,想要再次開創一番局面。
另一邊,面對着不請自來的張溥與永和帝,徐光啓等人先是驚詫莫名,隨即便看出了其中的巨大意義。
要知道,如今江南的明朝殘餘勢力,那些從來眼高於頂、一毛不拔,以爲天底下就數自己最大的地主縉紳們,此時終於被清軍血淋淋的屠刀給徹底驚醒了,到處都在熱火朝天地募兵備戰,策劃抗清。但問題是,由於找不到一塊有足夠說服力的招牌,各路抗清力量全都一盤散沙,形不成一個凝聚核心。
針對這樣的情況,各位大佬們已經開始在設法串聯結盟,但具體推舉何人爲主,卻又成了一個大難題。
如果有一位大明皇帝作爲招牌,那麼就可以順勢重建朝廷,讓江南縉紳的抵抗力量變得“正規化”了。
雖然永和帝朱以海這個招牌不夠正宗,含金量比較有限,但總比沒有來得好吧!
於是,在互相商議了一番之後,上海縣維持會的衆人便集體上來迎駕,向朱以海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然而,面對着堂下羣臣畢恭畢敬的山呼朝拜,“永和皇帝”朱以海的心中,卻只有一聲幽幽的嘆息:
“……唉,這等給人做牽線木偶的日子,究竟還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
崇禎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永和帝朱以海現身上海,宣佈重建大明朝廷,任命深孚衆望的退職大學士徐光啓爲內閣首輔,前登萊巡撫孫元化爲兵部尚書,跟着徐光啓從北京一起出海南逃的黃道周爲內閣次輔兼吏部尚書。又“破格提拔”了(其實不過是承認現實)紹興名士張岱任戶部尚書,桐城名士方以智任工部尚書,松江名士夏允彝、陳子龍任兵部左右侍郎,徐孚遠任刑部尚書,沈廷揚任禮部侍郎兼水師提督。
至於帶着永和帝一起來到上海的復社魁首張溥,雖然因爲引領大清兵馬渡江“救援”南京的緣故,讓江南那些被殺慘了的縉紳士子們恨得咬牙切齒,甚至被認爲是死有餘辜。但此人畢竟聲望極大,人脈甚多,如今又有“迎回帝駕”的大功,再加上張溥的全家同樣慘遭清軍屠殺,可以說是遭了報應,所以大家最終還是看在眼下乃是用人之際的份上,勉強原諒了他的罪責,捏着鼻子給了他一個禮部尚書的官帽子。
明末的江南士林,固然有着整天空談高調、厚顏無恥的一面,但同樣也有着另一套比較務實的潛規則。那就是,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只要你是個“能人”,那麼就能夠在地方上享有相應的地位。
通過清軍的屠刀,東林黨內的嘴炮專家或者妄想狂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這些傢伙不論人品好壞,基本都還算是能做事也肯做事的。所以這個重新建立的永和朝廷,在效率方面倒是比原來強得多了。
隨着永和朝廷在上海的再次建立,尚未被清軍佔領或屠戮的江南各縣縉紳官宦頓時有了主心骨,紛紛羣起而響應。只過了短短半個月時間,這個草臺班子似的朝廷,麾下的兵力就已經號稱十萬之衆。
不過,徐光啓和孫元化等人都很清楚,他們眼下的情況並沒有看上去這麼樂觀。首先,光是從這支軍隊如何從無到有的過程來看,就不難發現,這絕對是一幫再典型不過的烏合之衆軍械簡陋,素質低劣,士兵和軍官都基本沒有作戰經驗;其次,上海的小朝廷對名下的絕大部分軍隊都沒有真正的約束力,因爲他們其實都是各地縉紳招募的私兵,只是在抗清這杆大旗的號召下,鬆散地匯在一起。
總的來說,這些人之所以會投奔上海的小朝廷,大多數只是爲了抱團求平安,少數是爲了求取榮華富貴。所以儘管聚起來很快,但如果一旦出了什麼岔子,那麼一鬨而散甚至倒戈叛亂也是易如反掌的事。要駕馭這樣一支亂七八糟的烏合之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帶來的麻煩甚至不比對手少。
想要把他們改造成一支真正合格的軍隊,需要相當多的時間和努力,並且未必能夠成功。
所以,上海的永和帝小朝廷剛剛成立,就不得不濫施賞爵,封了一大堆的空頭官銜,用於安撫人心。
除此之外,雖然打着抗清義兵的旗號,但這些烏合之衆從來都不是一支仁義之師。在沒有一個穩定的後方提供給養的情況下,他們不打家劫舍就根本無法活下去。而且花了大價錢辦團練鄉勇的地方縉紳們,肯定也希望通過劫掠民間的辦法,把自己投入軍備的本錢都給賺回來於是,傳說中殘暴無比的清軍尚未殺到,各路倉促拉起來的明軍,就已經把所在各地鬧得烏煙瘴氣,給江南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更要命的是,除了上述這些麻煩之外,徐光啓還發現他必須面對一個更可怕的難題:饑荒!
隨着大清八旗在江南各府跑馬圈地工作的陸續展開,以及對蘇州等地慘無人道的血腥屠殺,江南西部各府縣的百姓都成了驚弓之鳥,紛紛拖兒帶女、扶老挈幼地往唯一還算完好的松江府涌進來,一時間居然導致松江府的總人口急劇膨脹到了三百萬以上!
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可怕的數字,雖然松江府和後世人口千萬的魔都上海坐落在同一位置,但明末的松江府可沒辦法解決那麼多人口的衣食住行。甚至光是糧食一項就存在極大的缺口儘管長江三角洲乃是極爲肥沃的魚米之鄉,可作爲明末資本主義萌芽的誕生地,以棉紡織業而聞名的松江府,原本就已經高度城市化,需要從外地大量輸入糧食才能維持。如今因爲戰亂導致糧食進口渠道中斷,本來就已經是坐吃山空,如今因爲這場難民潮,又進一步涌進來那麼多張吃飯的嘴,登時更是雪上加霜!
按照最悲觀的預計,因爲松江府存糧在一個月內就將全部告罄的緣故,很可能清軍還沒有從西邊打過來,一場由饑荒導致的全面民變和軍隊內訌,就能讓這個弱不禁風的小朝廷毀於一旦!
雖然眼下整個松江府的文武官宦、縉紳大戶,都很清楚時局危急,每個人都必須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否則若是讓清兵打進了松江府,或者爆發了饑民造反,那麼他們每個人都沒有好果子吃,所以極爲難得地實現了團結一致。可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即使他們願意打開倉庫,糧食的數量依然遠遠不夠。
畢竟,眼下這個永和朝廷的版圖,比去年還要小得多。即使拿着再多的銀子,也沒地方去買東西吃。
在這種情況下,原本一直頗受白眼的張溥,便又一次站了出來,拋出了他的“聯髡御虜”之策:
“……眼下韃虜和流寇禍亂長江,湖廣糧米已經無法獲得。而澳洲髡賊如今佔據廣東,又新得浙江沿海數府膏腴之地,還跟南洋各國通商貿易,想必手中掌握的稻米頗多。若能與之和好,必然可以購得不少糧米,如果能夠與之結盟,借用其堅船利炮,聯手對抗清兵,就更可解我朝燃眉之急……”
此策一出,當即招致了譏笑,“……張天如!你忘了你上次借江北韃虜的兵馬,結果害得江南一片屍山血海了麼?怎麼如今卻又要勾結澳洲髡賊了?莫忘了這兩家外夷皆是一丘之貉,同樣貪圖我等的田土啊!”
“……咳咳,至少這澳洲髡賊只要地,不要命,而滿清韃子卻是既要地又要命啊!”
剛上任沒幾天的內閣首輔徐光啓,咳嗽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對衆人如此說道。
“……諸位,眼下不是什麼講究朝廷體面的時候,這辦法確實應該試一試,如今這局面,大明江山已經只剩了彈丸之地,而韃虜的大軍就近在咫尺!就算那澳洲髡賊對我朝包藏禍心,我等的下場再壞又還能壞到哪裡呢?當然,所謂能者多勞,此次出使髡賊的事情,就讓張天如這個禮部尚書親自帶隊出行吧……”
於是,就在這一年春暖花開,或者說青黃不接的三月初,禮部尚書張溥踏上了前往杭州的旅途。
而另一邊,我們的主角王秋同學,和華盟各個加盟共和國的移民事務特派員們,則坐着杭州的鳳凰山莊涼亭上,用望遠鏡俯瞰着遠方浩浩蕩蕩的難民隊伍,並且忍不住連聲嘆息,“……這可真是爲淵驅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