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師徐光啓詢問自己的練兵近況,前登萊巡撫,如今的上海團練總辦孫元化忍不住暗自苦笑。
雖然他曾經在兵部任職,以“知兵事”而著稱,但真正擅長的乃是修碉堡和鑄炮,並沒有多少實際領兵征戰的經驗。生平唯一指揮過的戰事,還是誘捕陳新失敗,反而被登州叛軍端掉老窩的那一場撲街仗。
總之,按照現代人的觀點,這位孫元化同志大概就是一個崇尚“唯武器論”的基督徒,一名比較出色的兵工廠管理者和國防工事設計師,卻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事指揮官,更不是什麼練兵大師。
如今硬是把孫元化趕鴨子上架,負責訓練和指揮上海的地主鄉勇團練,那基本就跟在抗戰年間,讓黃崖洞兵工廠的廠長去指揮八路軍打百團大戰一樣,完全的專業不對口。
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管怎麼樣,跟復社那些只知道吟詩作賦的書生紈絝相比,孫元化這個沒吃過豬肉至少見過豬走路的兵部官員,已經算是本地難得的專業軍事人才了,最起碼應該不太會像陳子龍的那支“振武軍”一樣,鬧出一千多義軍在蘇州郊外被十多名清兵打得全軍崩潰、死傷數百的笑話來。
在這種狀況下,孫元化只得接過了陳子龍的“振武軍”旗號,一邊翻着杭州完璧書坊出版的《紀效新書》(戚繼光寫的兵書),一邊硬着頭皮募集健壯佃戶,教之以戰陣之術。然而,前後不過短短一個月時間,負責的又盡是外行人,各種兵甲軍械一概俱無,這“振武軍”義兵能練成什麼模樣,自然可想而知。
於是,徐光啓等人便失望地得知,目前上海縣的兩千“振武軍”,依然軍械不全、行伍不整,且多半體質羸弱,剛剛纔分清了左右,暫時還遠遠沒有練出跟韃虜列陣野戰的本事,充其量只能守在城牆上射箭和丟石頭而已。唯一的好消息是,上海縣城的城牆,已經被孫元化組織人手,完成了緊急的修葺和加固。
在中國的封建王朝時代,長期都陷入“防民甚於防備寇”的怪圈。朝廷宣稱“俠以武犯禁”,收繳民間兵器。雖然帝王的統治因此得到了暫時的穩固,卻使得百姓羸弱,疏於訓練,一旦遇到異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再也沒有了先秦時代那種全民皆兵,放下犁和鋤頭,扛起戈矛就能成軍的彪悍尚武之風。
而太平富庶的江南之地,在全中國範圍內也是以文弱著稱的,本地民兵的戰鬥力自然更加可悲。
事實上,跟遠在上百里之外的清軍相比,成千上萬涌入松江府的難民,還有夾雜其中的各路盜匪賊人,纔是上海“義兵”眼下所面臨的真正威脅。光是爲了彈壓這些不法分子,就已經讓徐光啓焦頭爛額。
只要有幾千清軍在這個時候攻入上海,徐光啓張羅起來的這個維持會就會瞬間垮臺。
幸好,目前失去了領頭人的清軍,正處於癱瘓狀態,至少在短時間內,是不會進犯松江的。
由於皇太極猝死軍中之際,大清八旗的各位實權派貝勒、親王,都各掌兵馬,分散於江南江北各地,而非聚集一處,於是就導致這場皇位之爭的節奏被大大拖延。雖然皇長子豪格在第一時間就跳了出來,宣稱自己是合理合法的下一任大清皇帝,但問題是,皇太極在生前從來沒有留下過“由豪格接任”的遺言。所以除了豪格自己掌握的正藍旗之外,連兩黃旗的態度都是模棱兩可,既不說支持豪格也不說反對豪格。
眼看着一通嗓子高吼下來,不見有人響應,豪格自己也是十分心虛,所以迄今尚未自行登基稱帝。
除此之外,南京皇宮裡的哲哲皇后,或者說哲哲太后,還有皇太極的一干嬪妃們,都普遍反對豪格繼位。因爲哲哲太后、海蘭珠和大玉兒等最受寵的妃子都出身於蒙古,偏偏全都膝下無子。而生母早喪的豪格,從很早就與她們關係不佳,如果豪格繼位的話,不但她們這些蒙古女人的政治影響力會迅速降低,甚至還有可能被逼着殉葬!所以,這些后妃們都希望選擇一個更加年幼的皇位繼承人,以便於她們拿捏。
要知道,皇太極的這些女人,可不是整天關在深宅大院裡的漢家閨秀,她們的背後同樣有着蒙軍旗和各自族人的支持,並且實際掌握着皇太極的私房小金庫和嫡系侍衛等一系列“中央勢力”。
除了豪格之外,皇太極還有兩個幼子葉克舒和碩塞,但母族都過於卑賤,原本按道理是沒有繼承權的。好在眼下大清帝國都被人給趕到江南了,昔日在遼東的家族勢力也就失去了意義。可問題是,在究竟是選擇葉克舒還是選擇碩塞來跟豪格唱對臺戲的問題上,皇太極的老婆們自己就發生了分裂,鬧得一地雞毛。
更別提其中的某些小老婆,還隱約有了紅杏出牆的念頭除了皇太極的老婆和兒子們之外,他的弟弟們也有心加入這場皇位爭奪戰。其中最耀眼的明星選手,自然就是掌握兩白旗的聰明王多爾袞了。
不過,由於皇太極在生前的最後時刻,正策劃着討伐這個反骨仔,所以多爾袞此時的實際勢力正處於最低谷,作爲基本盤的兩白旗都被皇太極搞得支離破碎,兩個旗六十五個牛錄跑得只剩了二十幾個牛錄。尤其是作爲他最得力臂膀的阿濟格,之前被皇太極恐嚇和忽悠得叛離了多爾袞,想要去江南分田地分財寶,誰知才走到揚州,還沒渡江,就傳來了皇太極駕崩的消息,一時間兩頭不靠,弄得阿濟格欲哭無淚。
於是,面對着多爾袞與豪格兩方的勸說拉攏,阿濟格在這段時間的心情十分矛盾和詭異。
皇太極生前一直沒能拆散的多爾袞三兄弟,在他死後倒是起了內訌和猜忌……
接下來,由於眼看着豪格不得人心,多爾袞勢力大衰,濟爾哈朗和阿巴泰等人也都不由得起了心思。導致這場皇位之爭從兩邊角力變成了事實上的大亂鬥,一時間誰都猜不出最後會花落誰家。
因爲清廷內部這種一團亂麻的怪現狀,整個江南的戰事基本平息了下來。哲哲太后不緊不慢地派人在南京鐘山(紫金山)尋找吉壤,預備修築帝陵給皇太極下葬。各位親王貝勒一邊厲兵秣馬隨時準備開打,一邊互相通信串聯商討如何抱團站隊的問題。至於那些剛剛投入清軍旗下的漢奸部隊,則是被清廷內部這些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搞得一頭霧水,無所適從。結果就導致原本攻略如火的各路清軍,眼下都陷入了高度緊張的彼此戒備和對峙之中,誰也不敢擅自亂說亂動,以免成了第一個被打擊的出頭鳥。
所以,原本已是坐以待斃的江南明朝殘餘勢力,無形中又得到了一段可以應對和調整的緩衝時間。
但問題是,跟被頭腦暫時陷入癱瘓的清軍相比,江南的明朝殘餘勢力,眼下則更是一盤散沙。
清軍的情況是皇帝猝死,皇位空懸。而明朝的情況則是整個朝廷都被打掉,徹底沒有了領頭人。
因此,儘管面對着清廷“既要錢也要命”的無賴政策,再也沒有退路的江南東林黨官宦縉紳,終於陸續拿出了他們善財難捨的積蓄,大辦團練鄉勇,一時間遍地都是各種旗號的“義兵”,總兵力相當可觀。但卻再也沒有誰能夠站出來,拿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大義名分,把這些自發的零散抵抗力量擰成一股繩。
相反,這些“義兵”從誕生之初,就不斷劫掠民間,互相鬥毆,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沒比清兵強多少。
對此,徐光啓、孫元化、陳子龍這些有識之士,都是憂心忡忡。但是以他們的名望和影響力,充其量也就是能夠震懾住上海一個縣而已,甚至連整個松江府都無法完全掌握。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就在這一天的例行會議告一段落,衆人準備吃午飯的時候,卻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哦!是季明帶着水師從江陰回來了?快請進來!上茶!”
伴隨着孫元化的激動嗓音,一名身材健壯、皮膚黝黑的中年人,便在幾名護兵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此人名叫沈廷揚(表字季明),蘇州府崇明島人,乃是明末著名航海家,沙船幫的重要首領之一。所謂的沙船幫,就相當於走海路的漕幫,以上海爲始發站,專門經營所謂的北洋貿易,即航海北上山東、天津、遼東等地,運去各種“南貨”,再從北方返回上海,運來“北貨”。這種生意在清代做得很大,年銷售額可達幾百萬兩之多。在明代達不到這樣的水平,但是總量亦不小,光是沈廷揚家中就有海船上百,水手數千。孫元化和徐光啓等松江官宦從北方南逃的時候,也都搭乘了沈廷揚家的海船。
隨着清軍大舉入侵江南,各府各縣的縉紳豪強都在募兵割據。沈廷揚也趁機利用手下的船隊和彪悍水手,割據長江口的老家崇明島,自封長江水師提督,與上海這邊的徐光啓等人守望相助。前不久,他還頗爲急公好義地率領船隊趕赴上游,向孤懸於常州府敵後,處在清軍包圍之下的江陰縣運輸給養。
眼下看到沈廷揚平安回返,孫元化就急切地想要詢問江陰前線的戰況。
“……江陰縣城眼下一切平靜,虜酋黃臺吉暴死之後,攻城清兵無心再戰,已退到二十里之外,縣城軍民得以外出樵採籌糧。地方縉紳也組織了幾支援軍入城助戰。”沈廷揚淡淡地說道,然後從背後拉出一個人來,“……徐閣部,初陽兄,我這次去江陰,可是帶來了一位稀客!你看這是誰來了?”
室內的徐光啓、孫元化、陳子龍、夏允彝等人定睛一看,只見此人約莫三十歲上下,頷下留了三縷清須,顯得很是老成。雖然衣衫樸素,但卻風度不凡,雙眼更是神采奕奕,一看就是並非尋常人等。
或許是由於老眼昏花的緣故,徐光啓一時間倒是沒認出這是誰來。而陳子龍和夏允彝卻是立刻就認出了來人,並且霎時間漲紅了麪皮,伸手指着來人怒吼道,“……張溥!張天如!你這勾結韃虜、引狼入室的奸賊!!江南因爲你而死了多少人!怎麼還有臉到這裡來?!!”